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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牛业衰落了，养奶牛的人家也一年比一年少，出去打工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六家子的空房子越来越多了。现在，只我家周围就有三家长年没人居住。去年的七月十五，我回去给爸爸上坟，路过李大婶儿的二儿子家，因为他家二十年前在哈尔滨买了卖猪肉的摊位，就把家搬去了哈尔滨，刚去时在城边子买的几处破平房，后来动迁，都换成了新楼房，老家的房子早已经没人居住了。二十来年没人居住的老房子，缺了人气儿的滋养，已经破败得快要倒塌了。不光是院子里长满了一人来高的蒿草，就连大门内外，也被线麻似的蒿草封得严严实实，看着特别的聊斋。这样的屋子，白天进去得披荆斩棘，晚上进去，比进乱坟岗子还吓人。
但是，六家子的空房子虽然越来越多，却很少有人家卖房子，只要还过得去，谁都想在老家留条退路，以备万一。
那条件那么好的校长家，当年为啥还要在房子落价的时候卖房子呢？
原来，校长的小儿子小铁打小就和哥哥小刚不一样。小刚老实听话，除了学习，对啥都不感兴趣儿。小铁特别淘气，除了不爱学习，啥都喜欢。打架斗殴、抽烟喝酒，没有他不好的。
十三岁那年，小铁看了电影儿《少林寺》之后，就对武术着了迷，一心想练出觉远小和尚那样的绝技。但周围又没有会武术的人，咋办呢？他琢磨了好几天，最后决定，去少林寺拜师！
可他又不敢一个人出远门儿，要是有个伴儿就好了，可找谁作伴儿呢？他把小伙伴儿们挨着个儿地在心里过了一遍，最后觉得，还是带着二叔家的虎子最好：虎子能从家里偷到钱，还听话。
自从那年被他二婶儿训斥了一顿之后，他就再也没去过他二叔家。可今儿个，这事儿也太急了，他不能等到哪天碰见虎子再说了，他必须立刻、马上就见到虎子！
说去就去，他立马冲出家门，跑去了他二叔家的房后，正好看见虎子在后园摘西红柿。他二婶儿侍弄的西红柿，秧子不是特别高，结的却滴了嘟噜的特别厚，红的、黄的、绿的，鲜鲜亮亮，看着就让人淌哈喇子。但小铁顾不上哈喇子了，他双手拢在嘴边儿，压低嗓音喊道：“嗨，虎子，出来！”
虎子抬头一看，是二哥在叫他，他赶紧用衣襟儿兜着几个西红柿就跑了过来，对着小铁抬了抬衣襟，示意他吃西红柿。
“先不吃，我跟你说个事儿。”小铁摆着手，把虎子拉到了那片茂盛的地环儿下面，悄声地说道，“小弟，你想不想像少林寺里的觉远小和尚那样儿有本事？”
“想。”虎子憨厚地点了点头。
“那咱俩去少林寺学功夫去吧！”
“我怕我妈不让。”
“咱先不告诉她，你从她的钱匣子里偷点儿钱出来，咱俩悄悄地走。等学成了回来，谁都得怕咱俩，嘿！嘿！”小铁做了几个武打的动作，“到那时候，你妈就不能说你了。”
虎子看着小铁在那金灿灿的微缩版向日葵——地环儿的笑脸儿下，利落地蹬腿出拳，还真有点儿在嵩山坳的花树下练功夫的觉远小和尚的模样儿。他不由地乐了，他对那个怀有一身绝技的自个儿也神往起来。
小铁从他妈收鞋样子的盒子里偷出了五块钱，虎子从他妈的钱匣子里偷出了八块，两个人就偷偷地跑到镇上，坐火车去了哈尔滨。
在哈尔滨站买票的时候，他们掏出了所有的钱，踮着脚递给售票员：“买去少林寺的车票！”
“没有去少林寺的，只有去郑州的。”
“那就买去郑州的。”
“这钱买一张的都不够。”
钱又被推了出来。两个人互相对瞅着，不知该咋办。
“不买赶紧走开，别挡道！”后面的人不耐烦地吼了起来。
他俩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扯着手跑出了昏暗的售票大厅。
“咋整？”一跑到阳光明媚的外面，看着手里攥着车票、背着大包小裹、纷纷赶往候车室的旅客们，虎子就焦急地问小铁，“要不咱俩回家吧？”
“好不容易出来了，不回去！”小铁坚定地说。
“那咋整？”
小铁咧着嘴、对着太阳挠了挠脑袋：“先进去看看！”
他们走进了昏暗的候车室，看见一群人正在排队检票，他们瞅了一会儿，那些人都是把票递过去，检票员就像睡着了似的剪一下，不递的，也没人管。小铁乐了：“走！”他拽着虎子的手，紧贴着两个背着大包的人就溜了过去。
他们跟着队伍登上了火车。
车厢里，人挨人、人挤人、密不透风。他们根本就挤不进去，只好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扁缩着身子站下了。他们一身热汗又一身热汗地站了一天多，一人只吃了三个暄腾腾的小面包，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唤。又热又困、又饿又累，可真是难受死了。实在困急眼的时候，他们就站着睡着了。
列车员怕他们睡过站，就叫醒他们：“别睡了、别睡了，赶紧醒醒，你们两个，到哪下车？”
小铁揉揉眼睛，小声地说：“去少林寺。”
“什么？去哪儿？”
“少林寺。”
“少林寺？”列车员瞪大了惊奇的眼睛，又乐了，“你们知道少林寺在哪儿吗？这是去满洲里的车，坐反了！下一站赶紧下车。小屁孩儿，还去少林寺！是从家里偷着跑出来的吧？你们买票了吗？”
他俩吓得都不敢抬头。
“下一站赶紧下车，买票返回去，这么点儿就敢离家出走，不学好！知不知道家长得多担心你们？”
他们两个弓着身子低着头，啥也不敢说，就怕被列车员推下火车，摔死。
火车一到站，列车员就把他们撵了下去：“赶紧买票回家！”
他们折腾了好几天，总算是又折腾回了哈尔滨，但身上早已经一分钱都没有了。两个人都饿得前腔塌后腔，小脸儿浑儿化儿的，就像两个小鬼儿。
好不容易回到了家，小铁被他爸给揍够呛。
李大婶儿听说他们回来了，赶紧拉着小华去了老二家，她们知道，老二媳妇儿绝不会轻饶了虎子。
果然，老二媳妇儿正在揍虎子呢：“小死崽子，你咋不死在外面！你回来干啥？你特么还知道有这个家啊？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这些天都咋过的？我特么打死你得了！”
李大婶儿冲上去抱住虎子：“行了，孩子知道错了，别再打了，回来就好啊，回来就好。”她抱着虎子哭了起来。
“还不是你那个好孙子给带的，好好的孩子，都特么让他给带坏了。”老二媳妇儿脸色铁青。
“孩子没丢了就是好事儿。二嫂你别生气了，好好教育教育，以后别再干这傻事儿就行了。你瞅这孩子造的，这些天肯定没少遭罪，快洗洗，给他做点儿好吃的吧。以后再不能跟你二哥往出跑了，听没听着？以后一定要好好听你妈的话！”
虎子哭着说：“妈，我错了，我再也不出去了。”
校长打完小铁，也过来给弟媳妇儿赔不是来了。在大伯哥面前，老二媳妇儿虽然挺不高兴，也不好再说啥了。
小铁虽说是挨了一顿胖揍，身上挺疼的，但他的心里却挺美，因为他再也不用过那种饥寒交迫、露宿街头的流浪生活了。能吃顿饱饭、再躺在炕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大觉，可真幸福啊。
打那以后，他也不再想去少林寺的事儿了。
不过，虽然不再想去少林寺了，但小铁对拳脚的热爱却并没有减少。没事儿的时候，他就像当年的孙继忠他们一样，整天自个儿找地方瞎练。
随着年龄的渐渐长大和家庭条件的越来越好，小铁交朋好友、吃喝玩儿乐的公子哥儿派头越来越浓，过日子赚钱的事儿却从来也不去想。因为他家的油坊红红火火地开着，一切都按部就班，也用不着他再去想啥。
那天傍晚，校长媳妇儿站在院里靠西边儿的那颗杏树下喂鸭子，天空弥漫着薄薄的灰云，似有似无的牛毛细雨轻轻地舔着她的头发，在她的头顶雾成了一片亮晶晶的细水珠儿。几只麻雀从天空俯冲下来，冲到茂密的花间，原本花瓣儿悠然闲落的枝头，顿时被摇下了一阵如雪一般的杏花雨，潮湿的水泥地上立刻就铺了一层鲜嫩多汁的地毯。但也只是一会儿的工夫，这娇嫩的地毯又被几只鸭子踩成了烂泥。
校长媳妇儿摘下几片儿落在头顶的花瓣儿，一转身，看见小铁打开大门正要上车，就不高兴地说道：“一会儿就吃晚饭了，这下着雨，你又要上哪去？”
“我不吃了。”小铁砰地一声关上车门，一溜烟儿地没影儿了。
站在窗前看着这一切的校长，不安地对走进屋子的媳妇儿说：“不行啊，这孩子老这么整天瞎晃不是个曲子，得想办法儿让他快点儿成熟起来。”
“给他订婚吧，成了家、有了孩子，也许他就成熟了。”
“也行，看看有合适的，就给他定了，二十一岁了，也不小了。”
一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
小铁那隆重又热闹的婚礼结束后，远道儿的亲戚们都一批批地离开了。家里只剩下几个本屯子的老亲少友还坐在那儿闲唠着，为这喜庆的氛围再助最后一份热闹。直到太阳偏西了，大伙儿才纷纷离开。
夕阳在天，树影儿在地。送走最后一批客人的校长两口子，站在被夕阳染得金黄的杏树下，满脸喜气地望着天空，天空仍在尽心尽力地蓝着，几只燕子在他们的头顶悠然盘旋，迟迟不肯归巢。它们也在尽情地享受着黄昏前的美妙时光吧？
校长媳妇儿又转头望了望小铁那贴着大红喜字儿的窗户，满是期待地对校长说道：“这回给他娶了媳妇儿，他也该立立事了吧？”
“慢慢看吧，但愿成了家，他能有点儿责任感，能把心思都用在过日子上。”校长从天空收回目光，也向小铁那贴着大红喜字儿的窗户望了望。
可成家后的小铁，依然没有什么改变，他还和从前一样，交朋好友、大吃二喝，有事儿没事儿就和几个好哥们儿一块儿，开着车去县城玩儿。
被二假小子祸祸过的大波，就是小铁的铁哥们儿之一。
大波并没像我担心的那样生不了孩子。他二十二岁就正常结婚生子，因为从小就整天跟在陈文彬的屁股后面，是陈文彬的小跟班儿，所以，陈文彬当上牛奶收购站站长后，就让他当上了牛奶收购站的检验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