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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兽儿，昨儿晚上把我家那俩大鹅给拎走了！我家那俩大鹅，可能下蛋了。妈的，这些个狗杂种，吃了我的大鹅，他也得骨头卡在嗓子眼儿里，卡死他个王八蛋操的！”
周军媳妇儿一进小萍妈家的门儿，就大骂起来。
“你家那狗不是挺厉害吗？”小萍三婶儿边在烧得通红的小铁炉子的盖子上扒拉黄豆粒儿，边奇怪地问道。
“咳，那狗前天就让人给药死了！妈的，也特么怪我，没往这上头想。这些个王八羔子，早晚得特么遭报应，不嘎嘣儿瘟死，也得出门儿让大车给压死！”周军媳妇儿说着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
“可真是倒霉啊。”豆腐匠儿老婆飞快地从炉盖子上抓起一粒烤熟的黄豆扔进嘴里，边在嘴里不停地倒换着黄豆粒的位置，边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
豆腐匠儿老婆走后，小萍妈撇了撇嘴，对着豆腐匠儿老婆的背影儿扬了扬眉毛，压低着声音说道：“要我说啊，你家那俩大鹅，指定跑不了那几个坏小子！你说咱这六家子，它咋就出了这么一茬子人呢？”
“我也这么想呢，这群王八羔子，就是没让我抓着，要是让我抓着了，我非得跟他拼了不可！”
她们说的，是朱大晃家的老小子、治保主任家的小友子、还有几个家境不好的半大小子。
分生产队没几年，挺多人家都过起来了，看着人们每天都眉开眼笑、风风火火地忙着自个儿家的小日子，再也没人把治保主任这个豆包儿当干粮了，周小英他爸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简直太不是滋味儿了。
“看把他们一个个嘚瑟的，都特么想当地主呢？哼，连特么小地主崽子现在也扬巴儿起来了啊，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哼，还真特么以为变天了呢？狗屁！先特么让你们蹦跶着，把你们的本性都好好地暴露暴露，然后再好好收拾你们。小样儿的，等运动一来，把你们一个一个的全都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让你们永世不得翻身！”他抄着手、缩着脖儿、咯吱咯吱地跺着脚下的积雪、眼里充满了仇恨。
“唉，瞅他们一个个吃的油嘴儿嘛哈儿的，这大饼子、大碴子，还真他妈不好咽。”捂着帽耳朵、躲避着割脸的寒风的大孝子刘云，觑觑着眼睛望了望惨白的太阳，又瞅了瞅旁边儿壕沟里乱糟糟的鸡狗脚印儿，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一点儿也没有他大哥的硬气，一想到人家的那些好吃的，他就气短。
还不光是大孝子刘云咽不下这一天三顿的大饼子、大碴子、小米饭，小友子和朱老小子他们更是咽不下去。看着别人家粗粮细粮早已经对半儿分了，他们几家还天天都是老三样儿，他们实在是忍受不了了，于是，这伙儿半大小子就不知不觉地凑到了一块儿，偷鸡、偷鸭子、偷大鹅，胆子越来越壮。
有一回，他们一帮人叉着腰走进周军家的院子，对着正在扫院子的周军，张嘴就要“借”50元：“你就说吧，有没有吧？”小友子叉着腰、歪着头、抖着一条腿，满脸的坏笑。
周军看他们那架势，知道来者不善，只好破财免灾地回屋从箱子里翻出20元钱，递给他们：“家里真的没钱了，就这20元了，都给你们吧。咱可说好了，这20元，是我给你们的，小哥儿几个去喝顿酒，不用还了，以后咱井水不犯河水！”
小友子把20元钱在手上甩得噼啪山响，他歪着嘴、斜着眼、笑嘻嘻地一仰脖，得意地甩出一句：“谢了！”
周军他妈知道了这件事儿，把周军大骂了一顿：“你个虎逼玩意儿，凭啥给他钱？你让他拿住了，往后还能有你好日子过吗？啥特么山猫野兽儿的，也敢跑这儿来敲竹杠，你等让我碰上的，我不捏碎他的狗卵子！妈的，拼了这条老命，我也不能让他给熊住！”
不知是感激周军敞亮，还是忌惮周军他妈拼命，他们几个再也没去骚扰过周军家。但六家子却被他们搅得鸡犬不宁，不是这家丢大鹅，就是那家丢小鸡儿。腊月，下屋里放的冻猪肉、冻饺子、冻豆腐、冻豆包儿、冻馒头，也隔三差五就有丢的，六家子人都恨死了他们。
“你说那小友子他爸，当了一辈子的治保主任，结果这六家子最大的贼，还就特么出在了他们家。”小萍妈乐得直拍大腿。
“你听说了吗？搂王会计家地的人抓着了！”小三妈汗津津地跑到李大婶儿家，趴在李大婶儿的耳朵根儿上悄悄地说道。
“谁呀？”李大婶儿向后仰着挺直了身子，眼珠子瞪得就像两只大灯泡儿，被太阳光儿打得油亮的半边儿脸，因为嘴一直惊讶地大张着，脸皮绷得紧紧的。
“朱大晃家的老小子和治保主任家的小友子。”小三妈咧着嘴点了点头儿。
“啊？这俩小死崽子，这胆儿也太肥了。要说平时你小小不言的偷点儿摸点儿，大伙儿睁只眼闭只眼也就那么地了。这咋还把人家没长成的庄稼全都给搂折了？这不是硬生生地要断人家的生路吗？还特么太岁头上动土，这不是找死吗？”
“咳，还不是俩骚钱儿给支的。哎，听说是马会计雇他们搂的！”
“啊？”李大婶儿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看这事儿啊，十有八九是板儿上钉钉儿了。你想啊，要是没有马会计在后面撑腰，就他们那两只小家雀儿，还敢动那个老家贼？”
她们说的马会计，就是我的老师马立峰。
马老师当了十多年的民办老师，他教的挺好，学生也都喜欢他，可他老婆周秀珍就是不满意。她看一些年龄相仿的人家都慢慢地过起来了，马立峰这个孩子王，一年到头儿绑个死身子，挣的那仨瓜俩枣儿刚够糊搂个饱肚子，也太特么没出息了。因此，只要马立峰一回家，她就丧丧着脸子：“你就把学校当隐身草儿躲清静儿吧！摊上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老爷们儿，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老婆孩子都特么得跟着你受大穷！”
马立峰的心慢慢地也活动了。他给他叔伯舅舅——陈文彬他爸，送礼求情，在分生产队之前，真就当上了大队会计。
分生产队之前大约三四年吧，韩家窝棚来的大队书记调走了，陈文彬他爸当上了大队的新书记。本来就霸气十足的他，更是说一不二了。
马立峰在书记舅舅的鼎力相助下，替代了年纪偏大的老会计，实现了人生路上的成功鱼跃。舒心舒展，他比当老师的时候更精神、更帅气了。
生产队解散分地的时候，很多人都说，大队的官在丈量土地的过程中，给沾亲带故的都多分了一些，而且大队留出来的机动田，也都被他们贱租给了亲友。
不管大伙儿的猜测是真是假，马立峰家的日子却是真的很快就过起来了。他不光在老婆面前挺直了腰杆儿，在老同事面前，更是春风得意、风光无限。他每天坐在大队部的办公桌前，抽着烟卷儿、喝着茶水，没人闲唠的时候，就翻看翻看报纸。校长每回去大队要点儿给老师办公室买煤的钱，都得对他满脸堆笑。
马立峰刚当上大队会计一年多，他们家就买来了六家子的头一台电视机。
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不但抓住了孩子们的心，挺多老娘们儿也控制不住地都往他们家跑。
天天晚上，马立峰家的炕上地下，都坐满了大人孩子。特别是小孩儿，一堆一堆的，屋里挤不下，就都糊在窗户外面，或是挤在屋门口儿，屋里热得就像个大蒸笼，旱烟味儿、汗馊味儿、臭脚丫子味儿……没有一样好闻的味儿。
周秀珍简直要被气疯了：“妈的，人家有钱能使鬼推磨，咱家有钱招小嘎儿！”
她天天铁青着脸，嘴噘得都能拴上十头叫驴，不管是谁，她全都不拿正眼儿瞅。
“你瞅她那张死脸，拉得眼角都特么快耷拉到嘴角上了。去他妈的吧，买不起我也不看了，我可不再像个三孙子似的，去瞅她那张驴脸了。”小三妈看了一回，说啥也不去了。
“看电视你看脸干啥？”豆腐匠儿老婆不管那些，照样儿天天一到点儿，就赶紧跑过去。
那时候，彩云她大哥还是副书记，马立峰没太把他放在眼里。在马立峰的心里，只有他的书记舅舅才是靠山。
没想到，两年之后，他的书记舅舅倒台了，彩云她大哥成了新的书记。我们生产队的王会计是彩云的老姑父，他们姑侄一气，把马立峰也给搬了下去，王会计成了大队会计。
“哼，这下子可又有热闹看了！看她周秀珍这回还咋扬巴儿？”小三妈一脸的幸灾乐祸。
“唉，等着蹲笆篱子吧。”李大婶儿叹了口气，又朝外面瞅了瞅，看并没有人过来，才放心地说，“这阵儿这人，都让钱给支疯了。你说那马立峰原先当老师的时候，多好个小伙儿啊。这阵儿这是咋地了，咋啥事儿都能干出来了？”
“狗咬狗一嘴毛，没特么一个好玩意儿！你也别说姓马的还是姓周的，就是姓王的姓李的，也全都特么一个样儿，全都是些个饿皮虱子。这好不容易得把了，不把村上这点儿家底儿捞空了，都特么不会撒手的。这回好，掐吧，都特么掐到笆篱子里去才好呢！”小三妈又气愤起来。
分生产队之后，只两年多的功夫，陈书记就把租地的钱都霍霍没了。没有钱花，他就把屯子南面、垫道两边儿的杨树也都伐了卖掉。原本长发飘飘、少女一样妩媚动人的大道，顿时成了《红楼梦》里的癞头和尚，丑陋不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