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往回走着,突然想,现在真是年龄大了,胆子也越来越大,我不但敢独自上坟了,还敢独自在坟地里待了那么久。这要是换在十多年前,我说啥也做不到的。
十多年前,我和弟弟、弟媳妇儿一块儿去给爸爸上坟,回来的路上,我从来都不敢独自走在后面,就像小时候一样,总怕后面有鬼追来。
怕鬼,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软肋,也许就是因为小时候听了太多的鬼故事、又见过停尸床上的死人吧。
那次见死人的经历,可真是给我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儿。
还记得那天,我和二假小子在姑姑家的外屋地——也就是姑姑家和二老太太家共同的灶间,见到了那个睡在生产队炕头儿、喂马的大老头儿的尸体。
本来就瘦高瘦高的大老头儿,一身黢黑,长长地挺尸在门板搭成的停尸床上。一张黄烧纸虽然遮住了他的脸,却把一种无可名状的惊悚扬满了整个屋子。还有他脚脖子上的红绳儿、帽顶儿上的红绒球儿,配着黑帽子、黑袍子、黑裤腿、黑鞋、白袜子,要多扎眼有多扎眼。我只扫了一眼,就眼睛一黑腿一软、差点儿瘫倒在地上,多亏了二假小子扶住我,硬把我拖了出去。
打那以后,挺长时间我都没敢去姑姑家。
有一回,我问姑姑:“大老头儿死的时候,为啥停在你家外屋地啊?”
姑姑说:“我家的外屋地也是二老太太家的外屋地,虽说大老头儿没有孩子、没有家,可陈洪凯是他的亲侄子,他死了,也不能停在生产队里啊,只能停在他侄子家了。”
那个时候,陈洪凯还在监狱里。
他被公安人员从云南的菜地里抓回来,蹲了几年大狱。有一天,他突然兴冲冲地跑回家,说是出狱了。
二老太太高兴得直抹眼泪。第二天,就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家住公社的一个小学老师。因为腿脚不好,二十五六了,也没找到合适的对象。这回她遇到了陈洪凯,也算是幸运,毕竟他是个大学生,有文化,女老师特别的满意。
他们交往了两天,都有些难分难舍。可就在他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坐在炕上吃饭的时候,公安人员又出现在了他们家里。
原来,陈洪凯是偷着从监狱里逃出来的。
他罪上加罪,更没有出狱的希望了。只好抱歉地和女老师道别:“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了。忘了我吧,再找一个合适的人,好好过日子。”
女老师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啥也说不出来。
陈洪凯被戴上手铐后,端起桌上的酒碗大声地唱了起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陈洪凯被抓走了,六家子却没有谁幸灾乐祸地满大街讲讲,大伙儿都挺替二老太太难过。
大老头儿自个儿没有孩子,帮着二老太太供养陈洪凯多年。也许,他除了为尽一份亲情的责任之外,也是为了自个儿死的时候,能有人给打灵头旛儿、死后也能有人给上坟烧纸吧。
可是,他死的时候,陈洪凯正在监狱里,没法儿出来,已经不能给他打灵头旛儿了。他那被烧纸蒙着的双眼闭没闭上呢?
听说,一辈子贪吃的周小英她奶奶——老牛婆子,因为没吃上她想吃的那口猪肉,是瞪着眼睛走的。大老头儿没人给打灵头旛儿,是不是也眼睛睁得老大呢?
但无论怎样,他们都走了,就像一代又一代离六家子远去的先人一样,永远也不会再在六家子出现了。
仔细想想,人多像那树上的叶子,长一茬落一茬,一茬一茬,就这样荣了、枯了、落了、没了。
现在的六家子人里,还能想起周小英她奶奶和大老头儿那茬子人的,大概也没几个了吧?
可当年,他们也曾在六家子的大街上挑过水、溜过猪、扎过堆儿、吵过架,他们哭过、笑过、讲讲过别人、也被别人讲讲过,甚至有的还一跺脚,全屯子都跟着乱颤过。但无论怎样,也都成了过眼烟云,无影无踪了。
还记得,我跟二假小子满大街野跑的时候,有一个人天天都要从我们身旁走过好几回。他,就是周正德老头儿。
那时候,周正德有六十岁了吧?一件说黑不黑、说灰不灰的破棉袄,不知穿了多少年,补得花花溜溜儿的。
他是老抽巴了呢,还是本来就不高?反正那个大粪筐㧟在他的胳膊上,就像是要把他坠倒了一样。他天天都是鸡刚叫二遍就爬起来,热点儿剩饭吃了,㧟上粪筐就出去拣粪。等怕冷的太阳在冰冰凉的被窝儿里终于沤得说不过去了,才哆哆嗦嗦地探出那张蜡黄的脸儿,大多数捡粪的人也都刚吃完早饭走出家门的时候,周正德已经赶早儿捡了满满一大筐粪了。他把粪倒到自个儿家的粪堆上,又接着走出家门,继续捡粪……直到一步一步把太阳又撵进了冷飕飕的被窝儿,鸡鸭猪鹅也都缩回架里圈里不再出来,他才心有不甘地回了家,连大年初一也不放过。
年年冬天,他那苞米缨子似的胡子上,总是挂满了白霜,长长的眉毛,就像两道树挂斜搭在眼睛上边儿,差不多被霜糊死的眼睛,你正担心他看不清前面的小坑儿呢,没想到,他却麻利地铲起了一个一般人都看不着的小粪蛋儿。
听说, 周正德老婆被农会妇女主任用烙铁烙死的时候,周正德还在农会里关着,正被积极分子们吊在房梁上毒打。三个小小孩儿,围着妈妈的尸体死命地哭嚎,左邻右舍,却没有谁上前去帮忙。
只有住在他家后院儿的光棍儿汉郭柱,听到孩子们的哭嚎,立马跑了过去。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帮助周正德九岁的大丫头给她妈穿好衣裳、洗干净手脸、梳好头发。然后,又出去买来一口棺材,把她入殓下葬。
郭柱做这一切的时候,大伙儿都远远地看着,嘁咕喳咕地指点着。
郭柱一连三个晚上,都按着习俗去坟上给她送了灯。第四天,他在坟前给她烧了一大堆纸钱后,就在旁边儿的一棵柳树上吊死了。
六家子人全都被惊呆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这两个人,平时也没见有啥不对劲儿的地方啊?这是咋说的呢?
也有明白人就猜:“肯定是郭柱喜欢上周正德老婆了,平时也搭不上钩子,这回可逮着机会了。”
“那也不至于把命都搭上啊!”
“不管咋样儿吧,他肯定是相中她了。”农会主席肯定地说,“还是把他葬在她的坟边儿吧,我们贫下中农把命都搭上了,活着也没碰过女人,死了,就让这美貌的小地主娘们儿陪陪咱这光棍儿汉吧。”
五年后,才有人从嫁到镇上的周正德小姨子嘴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周正德的老丈人是县城西边儿有名儿的大地主,郭柱是他家的长工。郭柱长得好,人又聪明能干,还会体贴人,就是从小没有父母,一点儿家底儿也没有。他在周正德老丈人家干了三年,不知不觉中,就和年龄相仿的二小姐产生了感情。不管父母怎么反对,二小姐就是要嫁给他。老爹把她毒打了一顿,也没有用。
正好赶上县里召集各村派人去河沿儿修河堤,老地主就把郭柱派了过去。郭柱在河沿儿一干就是两个多月。等他回来的时候,二小姐已经嫁了人、不知去向,东家把他也给辞退了。
郭柱大病了一场,站起来后,又去了别的屯子打零工。
他一直在打听二小姐的下落,可一直打听了四年,也没打听着。直到第五年的四月十八,他在县城的庙会上遇到了三小姐。
“你别再问了,她都有两个孩子了,早都死心了。你也赶紧娶个老婆好好过日子吧。你看你人这么好,你肯定会娶个挺像样儿的老婆的,你过好了,我二姐也就安心了。”
“你告诉我,她在哪儿?她为啥都不告诉我一声儿,就悄悄地嫁人了?”
“你别恨我二姐,她也是被我爸妈逼的。她要是不嫁人,我妈真的会死在她面前的。真的,我妈已经撞墙把脑袋撞了一个大口子、昏死了一天多。她要是还不嫁人,我妈还会跳井的!”
郭柱闭上眼睛,咬着牙晃了半天脑袋,才长叹一声:“唉,都怪我太穷了。行了,我也不怪你妈了,她都是为了她好。”
“是啊,你想想,这要是你的姑娘,你咋整?”
“你告诉我,她嫁哪儿去了?”
“我不能告诉你,我都说了,她都有两个孩子了,你就别再找她了,你也让她安心地过她的日子吧。”
郭柱抓着三小姐的双肩摇晃着:“你还不知道我是啥人吗?我能去害她吗?你就是让我为她去死都行啊,我还能去害她?我知道,我跟她没有缘分了,我就是想看她一眼,只要看着她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你现在就能心满意足了。”三小姐抖掉郭柱的双手,“真的,她真活得好好的,你不用惦记她了。”
三小姐被家人喊走了。
郭柱望着三小姐远去的背影儿,丢了魂儿似的呆呆地站在那里,熙来攘往的人流把他挤得东倒西歪,他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郭柱又回到了原来的屯子。他边干活儿边注意着老东家的动静儿,两年后,他终于摸清了二小姐的下落。
六家子来了一个光棍儿汉——郭柱,他买下了周正德家后院儿的两间破草房。
这时候,周正德老婆已经生下了第三个孩子——周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