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妈年轻的时候,除了做饭和做针线活儿,很少干别的。整天不是站在大街上和人唠闲嗑儿,就是夹着孩子前后园地撵鸡:“喔什!喔什!”
六十多岁的时候,她倒闲不住了。春天风大,北树趟子里有挺多树枝会被刮折,枯瘦的她就整天在树趟子里的坟堆之间捡枯树枝子,再一捆一捆地扛回家去,好把家里的苞米荄子省下来喂牛。
那时候,经过激烈的鏖战,脾气残暴的冬,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终于耗尽所有的力气,不得不认清现实、放下身段儿,脾气和顺地与春握手言和、温柔交接了。欣喜若狂的太阳激动地拥抱着大地,被暖醒的大地感动得涕泪横流。而在天地之间四处游荡的清冷空气,看到这样的场面,也感动不已,立马就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把这激动人心的消息散播出去……
小三妈每天都背着一大捆枯树枝,迟缓地行走在这和煦的春风里。
她身后的北树趟子里面,那些干脆了一冬的裸枝枯干,除了在残冬与初春的拉锯战中折损掉的一部分老弱病残之外,依然存活着的精壮份子,都在饱吸着这天地之间极为充沛的阳光和水分,正悄悄地筹备着一场生命的盛大怒放。
走在春风里的小三妈,背对着蓝天、面朝着大地,闻着扑面而来的泥土芳香,虽然两条腿都累得直打哆嗦,但她的脸上,还是布满了在土地上求生存的人才能懂得的沉醉与希望。
到七十多岁的时候,她不养牛也不需要捡树枝子了,就让小三爸买回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夏天,他们老两口儿把前园都种上豆角,每天摘完豆角,就让小三爸骑着电动车,把一袋袋新摘的豆角送到温家店的收购点儿卖钱。秋天和春天,他们两个又骑着电动车,去大地里捡苞米。收割机收过的苞米地,有挺多漏掉的苞米穗子,一般人家因为忙着在外面打工,也来不及细捡,种地大户们因为种的地太多了,又捡不过来,所以,他们老两口儿一秋天一春天,就能捡到上万斤的苞米穗子。
那天,小三妈和小三爸吃完早饭,看天气挺好,就带上两个馒头和两瓶水,开着电动车,又去了地里。
空旷的原野上,已经没人再去的苞米地毛茸茸地泛着微黄的白光,远远望去,就像是劳碌了一生、终于卸下所有责任的老人,安详地享受着难得的慵懒时光。
天空湛蓝,阳光温暖,微风也不急躁,还真是一个初冬的小阳春。
老两口儿把车开进地里,就一人拎个塑料桶、拿把镰刀,开始四处寻找还没被别人捡走的苞米穗子。捡半桶,就倒进车斗里。
毕竟是被很多人捡过的地了,剩下的苞米穗子并不多。好在他们有的是耐性,弯着腰、栽栽歪歪地满地耙扯了一小天儿,终于捡了小半车苞米穗子。
此时的小三妈,脸瘦得就像一枚黑乎乎的陈年老核桃,早年那些鲜明的麻子坑儿都被裹进了褶子里,再也看不出来了。小三爸虽然还和从前一样,脸圆圆的,但是从走道的姿势就能看出来,他的体力已经明显地大不如从前了。
在垄沟垄台间耙扯了一小天儿,两个老人都累得直不起腰来,但看着那半车斗的苞米穗子,他们又高兴得满脸是笑。
“给你50块钱,到小涛家批发部门口儿的时候,你停一下,进去买点儿熟食,今儿个咱不做饭了,改善改善伙食。”小三妈笑眯眯地递给小三爸五十块钱。
“行,改善改善。”小三爸扑拉扑拉手上的灰土,喜滋滋地接过钱揣进兜儿里。
在批发部,他买了一块儿猪头肉、一咕噜血肠、两包康师傅红烧方便面。
“大爷,今儿个发财了?”小涛笑着问。
“太累了,不想做饭了。”小三爸抑制不住地笑着。
“这就对了!”王会计对他竖起了大拇指,“早就该吃了。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仔细个啥?还能吃多少年?想开了,想吃啥就买点儿啥吧!”
在批发部溜达的小三,看他爸爸买了好吃的,就溜溜达达地又去了他爸爸家。他爸爸买的那点儿猪头肉和血肠,被他吃去了一半儿。
我妈知道了这件事儿,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哼,护犊子,那犊子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挣点儿钱容易吗?哪个知道过来帮帮你了?有活儿的时候,连个影子都抓不着,这有点儿好吃的就跑过来了,啥玩意儿这是?这不就是从小惯的吗?吃馋了、闲懒了,一点儿都不知道煞下腰去吃苦挣钱、勤勤俭俭地过日子,都几十岁的人了,还特么学会啃老了,啥玩意儿!真特么白瞎老天爷给的那大好机会了。三十万元啊,你不说拿它挣大钱吧,咋地也得仔细着花啊,哪能那么快就全都霍霍没了呢?”
按照我妈的老观念,过日子就得苦干实干、拼命攒钱。“宁可让它撇了,也不能让它缺了。”这是我妈最爱说的一句话。“哼,小三要是像周军那样儿,有钱仔细着花,老想着留点儿过河儿的,咋也不至于混成现在这样儿。”
我妈最赞赏周军的仔细会过了。在她的心目中,平头百姓没本事挣俏钱、挣大钱,就得像周军那样儿,省吃俭用、不怕吃苦,凭力气和节俭把日子过好。
周军虽然性格上一点儿也不随他老妈,但过日子的方式方法却跟他老妈一模一样,整天抠抠搜搜的,一个大子儿都能掰成八半儿花,
大伙儿都盖大砖房的时候,周军家也盖起了三间大砖房,还养了二十多头奶牛。虽说他家还算不上是屯子里的大户,但没有饥荒这一点,却是大多数人家都比不了的。
当年,周军离婚之后,虽说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可前来提亲的人,还是踢破了门槛子。这回,他家再也不看重长相了,老实能干,是最起码的条件。
没过多久,周军真就娶回了一个粗腿大膀的大姑娘。新媳妇儿不光跟个男人似的有力气,还手脚勤快、眼里有活儿。老太太们都不住地咂嘴:“啧啧,看人家周军他妈有没有福?走了个猫头儿,来了只喜鹊!”
他们全家拧成一股绳儿,勤勤俭俭、煞腰苦干,没几年的功夫,日子又过得红红火火了。
这个媳妇儿给他生了一个丫头,虽说是离了一回婚,但儿女双全也是一大美满,周军他老妈整天笑呵呵儿的,很少发脾气了。
姑娘长大后,嫁给了李大婶儿二儿子家的虎子。两家老人都挺富裕,小两口儿的日子也好过。
周军的姑娘特随周军家人——能干、还仔细。没几年的工夫,他们小两口儿就在周军家西边儿隔两家的地方,盖起了三间彩钢大砖房,养起了十多头奶牛。
周军的儿子比周军的姑娘早结婚四年,娶的是比他大三岁的胖丫儿妹妹小丽。小丽长得好看、脾气也好,还会过日子,就是干活儿有点儿慢性子——磨咕,这一点,挺不合周军的心意。
在外面像个面瓜似的周军,在家里摆起了老太爷子的谱儿。从小丽结婚到小丽的大孩子都上了初中,他一直是说吵就吵、说骂就骂,不高兴了,还举起二齿子去刨儿子的炕、撵他们出去单过,龙性得家里简直就装不下他了。
“啥特么熊操的人家!我老姑娘是偷人养汉了、泼米撒面了,还是打爹骂娘了?她不招灾不惹祸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干活儿,凭啥天天受你的气?她长这么大,我连个手指头都没动过她,你凭啥天天给她气受?真特么没有王法了!”
在周军家的大门口儿,胖丫儿爸指着周军的鼻子尖儿,破口大骂。
“你姑娘啥样儿你自个儿不知道?我们家不是生产队,不吃大锅饭。想不干活儿混日子,没门儿!”
站在门柱子的暗影儿里的周军,也跺起了脚后跟。
“她哪样儿活儿没干?你给我指出来!”
“成天跟个娘娘似的,一步挪不了二指,半天也磨蹭不出门儿,指着她干点儿啥,都能把你急出火连症儿来,那还叫干活儿啊?”
“她干活儿是慢了点儿,可那是你说媳妇儿的时候就知道的。我们家没掖着藏着吧?你不就是照着这样儿说的吗?我姑娘要是跟穆桂英似的阵阵少不了、样样都能事,她嫁你家呀?你家配吗?也特么不撒泡尿好好照一照,有俩骚钱儿,就不知道自个儿多粗多大了?不就你那拉屎都恨不能捡豆儿吃的老爹老妈,给你攒了两个土鳖钱儿吗?有啥特么了不起的?就你这熊操的人家,能说着我老姑娘,那是烧了八辈子高香了!你还给她气受?真特么看娘家没人了,我看你再欺负她一个试试?”
“咋地?成天磨磨蹭蹭的,还说不得了?金枝玉叶儿啊?”
“就特么金枝玉叶儿了,咋地吧?我看你再欺负她一回试试?就是豁出我这条老命去,你也休想!”
胖丫儿爸觉得,周军这样欺负他老姑娘,就是欺负娘家没人。
胖丫儿她大哥孙继忠成家之后,也不着个调,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干啥啥不成,耍钱还净玩儿大的,老想着一夜暴富。没想到,富没来,穷却附了体,日子过得都拿不上手。
大朋的老丈人死后,因为他的油坊也没赚多少钱,他就把家也搬回了六家子,开始从事养牛业。
可牛还没养出名堂呢,他媳妇儿却病倒了。不但干不了硬活儿,还得整天吃药打针,家里的日子越过越窄巴。
两个孩子还都没成年,大朋媳妇儿就没了。那几年,大朋为了给媳妇儿看病,把家底儿基本上都花光了。可黄鼠狼还是专咬病鸡,大朋媳妇儿死后没几年,大朋又中了风。
胖丫儿爸好不容易帮大朋借了点儿钱,让孙继忠带着他去县城看病。在等着做检查的时候,孙继忠说出去抽根儿烟,让大朋坐那儿等着。
他一到外面,就看见一伙人正蹲在路边儿的树荫儿底下赌钱,他赶紧跑过去看热闹。
只见庄家手里拿着三张扑克牌,一张黑桃A,一张梅花J,一张梅花K。他把三张牌在手里倒了几倒,摆在地上,其他两个人就压钱,猜哪张是黑桃A。猜中了,压100赔100。
孙继忠一看,这也太容易了,他伸手就从兜里掏出100压了上去。还真被他给压中了,眨眼的工夫,100块钱就挣到手了。
他眉飞色舞地搓着手:“这回我压200。”
他又赢了。
“压300!”
这回他输了,刚才赢的钱又都秃噜回去。他太不甘心了:“不行,这回我压500!”他把大朋看病的钱,全都掏了出来。
他眼睛紧紧地盯住那张黑桃A,结果,他又输了。
“我明明盯住了,就是这张!”
“可惜啊,你盯错了。”庄家淡淡地一笑,“再来一把?”
孙继忠摸摸空空的裤兜儿,沮丧地摇了摇头。
一听说钱被输没了,舌头都硬了的大朋祖宗八代地咒骂起孙继忠来,可又有啥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