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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秀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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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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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连载

第五十八章

“三鹿事件”之后,不少人家都因为抬钱多,日子快过不下去了。周军却因为不欠任何人的,整天乐乐呵呵儿:“虽说这阵儿挣钱比前几年难了,可和从前比,日子还是好过。你看这阵儿,种地,种子化肥往地里一扛,一会儿的功夫就播完了。铲地都掸药,只要扒拉扒拉苗眼儿就行。虽说秋天是忙了点儿,可那也就是二十来天儿的事儿。死冷寒天的,也不用成宿成宿地排着长队去送公粮,遭着罪、受着气,还验不上等、卖不上价了。还是这阵儿这日子好过啊!”

周军说的都是实话。此时的六家子人,活得很自在。播地,就一会儿的功夫,也不用铲地,掸上药,扒拉扒拉苗眼儿就算完活儿。地里不但很少长草,就连苣荬菜、老苍子、蓼吊子、灰菜也都快绝了迹。

那年的七月十五,我给爸爸上坟的时候,在满眼都是茂密葱茏的绿色中,竟然在北树趟子的壕沟帮子上,看到了一大片举着粉红色花穗儿的蓼吊子,那一大片茂密的粉红色花阵,鲜艳夺目、生机勃勃,简直太震撼了!我不由得想起了古诗词中的红蓼渡头、蓼花滩,这些我从前无法具象的景色,竟突然闯入我的视野,给我做了一次鲜活的脑补。虽然蓼吊子在我少年的记忆里,是再寻常不过的植物了,但那时候整天到处捋猪食菜的大人孩子,是不会放过任何成片的蓼吊子的,只有偶尔幸存的零星遗孤,才能苟活到开花结果、寿终正寝。几十年后,虽然没人捋猪食菜了,但是农药也差不多把所有的杂草和野菜都扼杀在了萌芽之中。所以,能观赏到如此震撼的红蓼花阵,也算是一大幸事。

当然,现在看不到的,不光是地里那些像地毯一样铺着的野菜杂草,就是地头儿地脑儿、田间小道儿的两侧,因为沟坡儿都已经被开垦出来、种上了庄稼,再也没有了当年那满眼的小野花和遍地的车轱辘菜了。

我小的时候,田间地头儿、小道儿两边儿,到处都是小野花和车轱辘菜。我们到处疯跑着追蝴蝶抓蜻蜓的时候,那些微风轻拂着的小野花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在不停地向我们眨眼微笑。而憨厚敦实的车轱辘菜则举着自己个儿丰硕的果实,从嫩绿到枯黄,一直不知疲倦地在为我们摇旗呐喊,直到果实完全成熟,献出自个儿的生命,才心甘情愿地偃旗息鼓。

那时候,秋天撸车前籽,是我们每个孩子都必须干也最愿意干的活儿。即使两个食指都撸起了水灵灵儿的大水泡,也不敢歇着,换个手指接着撸。因为,卖车前籽可是卖瓜之后唯一的出钱道儿了,大人孩子都看得跟命似的。

想不到,三十多年后的六家子,就算满大道都是车前籽,也不会有人再去撸了。那点儿小钱儿,六家子人已经看不上眼儿了。地里不忙又不养牛的,都出去打工去了。特别是房地产高速发展那几年,有手艺的电焊工、木工、瓦工,哪个不比养牛挣得多?就连没手艺的小工,一天也能挣个百八十块。女的刮大白、当油漆工、去饭店、当保姆、做保洁……六七十岁的老头儿,每天坐通勤车去哈尔滨干绿化,一天也都不少挣钱,干啥都比撸车前籽挣得多得多。虽说打工是干一天挣一天的钱,不干就得嚼老本儿,有的时候倒霉,遇上黑心的老板,也有可能白干活儿拿不到钱。可见过了大钱的六家子人,谁还会把比芝麻粒儿还小的车前籽放在眼里呢?

只是地里老是这样上化肥、掸农药,地力不知道还能挺多久?作为地地道道的农民,六家子人咋从来都不担忧呢?

六家子一点儿都不缺粪肥,尤其是养牛业兴旺的时候,牛粪多得满壕沟都是,连各条屯子外的大道两侧,也都堆得像长堤一样。可谁都不愿意把牛粪往地里送,都嫌费事、怕长草。再说了,上化肥比上牛粪产量高多了,人人都在心里扒拉着自个儿的小算盘儿,谁还去管将来?将来这块地是谁的还不知道呢!

“眼下是挺好,不用送公粮了,种地还有地补,比以前真是强太多了,可咱这儿跟人家镶黄二屯还是没法儿比。你看人家那秋翻地都有补助,咱就特么没有。那都是国家给的钱,咱那钱哪去了?都特么让那些贪官给揣兜儿里去了!”

马老瞎又发起了牢骚。

“咳,那有啥招儿?摊上了,就得受着。”周军在家里的那股龙性劲儿,一点儿也找不着了。

他家大门口儿的壕沟边儿上,那两棵被微风摇着的细苘麻,不停地在用影子清扫着他们两人的裤腿儿,夕阳无聊又潦草地在地上为他们勾画着变了形儿的瘦长暗影儿,暗影儿中,马老瞎那不停晃动身躯、舞动胳膊的激动,跟周军那站稳脚跟、偶尔摇一下头的无动于衷,就像是一部正在上演的无声皮影儿戏。

在外面,周军还和从前一样,忍受力特别强。

很多年来,每到开春,信用社都会发放一批贷款。

那年,周军家虽说不缺钱花,但他想,贷款才一分利,把钱贷回来,再2分利抬出去,也是一个好买卖。于是,他贷了6000元。

信用社为了保证贷款的安全,规定必须四家联保——四家一组,把贷款最多的两家房照押在村信贷员王会计手里,其中任何一家年底还不上款,其他三家都要负责。

周军他们组的四家,周小英家贷款最多,贷了两万元。第二多的是李大婶儿家的老四,贷了八千元。所以,他们押的是周小英家和李老四家的房照。

周小英的丈夫张林,是七家子人。为了养牛,他们搬来了六家子,摊子铺得挺大。头几年还真不错,红红火火的养了三十多头牛。当然,钱都是抬的。虽说三鹿出事后,养牛业受到了重挫,但张林家的牛还在,四间大砖房也挺镇人。所以,周军一点儿也没担心张林会还不上贷款,他只是担心家境一般的李老四贷款太多,会打累。

可到了还贷款的日子,李老四从外面抬钱,也没耽误还款。倒是张林没了踪影儿。他们去家里找张林,进了院子才发现,张林已经把家搬空了。只剩下明亮的阳光打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那刚刚落过雪的地面上,正反射着一道道刺眼的光芒。一群瘦骨嶙峋的麻雀蹲在空旷的雪地上,不知是冷了,还是累了。

他们走进屋子,看见村长小于子的弟弟于五,正在张林家的屋子里收拾着,那房子已经卖给了于五。

于五是小萍的丈夫。

当初,小于子一开始养牛,就把他五弟弟从山东老家叫了过来。

还没成家的于五,虽然没有小于子那么有本事,但他嘴甜乖巧,没多久,就俘获了快要结婚的小萍的心。

小萍和原先的对象黄了,和于五——这个既没有钱、长得也不出奇、又是个山东棒子的家伙搞上了对象。

“不行!本地人都死绝了?你找那个山东棒子?”小萍爸气得脸色铁青。

“山东就山东,啥叫棒子?别瞧不起人家山东人!山东人咋地了?山东人比你们这些本地人能干多了。还瞧不起人家呢,人家瞧没瞧得起你们?”

“瞧不起他就给我滚远点儿!别特么死乞白赖地缠着不撒手,天天跟个小鬼儿似的,瞅着他就恶心!”

“根本就不是他缠着我,是我喜欢他!”

“你放屁!挺大个丫头不知道害臊,你还要不要脸了?”

“我干啥不要脸了?我喜欢他,我就是要嫁给他,咋地吧?我没犯法吧?”

“真特么气死我了,你个小死崽子!你咋这么不知道磕碜呢你?我告诉你,我还没死呢,老王家的脸,还轮不到你来打!”

“老王家的脸关我啥事儿?我嫁给谁那是我自个儿的事儿,跟老王家有啥关系?告诉你,我还就认定他了,你们谁也管不着,谁也别想管我!”

“谁也管不着你?还反天了呢!我看你敢嫁他一个试试?”

“我就嫁,咋地吧?除了他,这辈子我谁也不嫁了!”

“你看我不打折你的腿!”小萍爸的脸气得像猪肝儿一样紫。

“打吧,打折了腿,我也嫁给他。”

“你还真特么以为我舍不得打你,是吧?”从来都没骂过孩子的小萍爸,瞪着眼睛脱下鞋,举着鞋就要去打小萍,却被小萍妈死死地抱住了。

“有话好好说,生气能解决啥问题?你出去溜达溜达去,我劝劝她。”

小萍爸穿上鞋,一甩手,气哼哼地走了。

“萍啊,你爸也是为你好,你别生他的气了。你说哪个当爹妈的不希望自个儿的孩子能过得幸福点儿啊?可那于五他真不行!你说吧,”小萍妈摆起了手指头,“要钱没钱、要样儿没样儿、要势力没势力、要家庭没家庭,你说你跟着他,那不就是遭罪的日子吗?你说咱长这么俊,又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咱干啥找他呀?听妈的,噢,咱找个有模有样儿的本地人,三亲六故的多一点儿,有点儿啥事儿都能互相照应着,多好!”小萍妈温柔地看着小萍,期待的目光被阳光照得明亮。

“我不需要别人照应。三亲六故有啥用?整不好打得比外人还臭呢。”小萍不屑地扭过头去。

“啥叫打折骨头连着筋?你看我跟你老婶儿打成了那样儿,你老叔在生产队当会计的时候,咱家不照样儿还是能借上光儿吗?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到啥时候,家族的势力都是最重要的。”小萍妈依然轻声慢语儿地开导着小萍。

“你说这些都没有用,我自个儿的日子自个儿过,不指着别人。你就死了那份儿心吧,除了于五,我谁也不嫁。”

小萍妈终于忍不住了,她急了,也气坏了:“你要是这么不听话,我就不认你这个姑娘了!你愿意咋地就咋地吧,就当我们从来也没生过你!”

“不认就不认,不认能咋地?你们不为我着想,也别怪我无情无义!反正除了于五,我谁都不嫁,谁拦着都不好使!”

“你这么不听话,那你就自个儿夹着包儿跟他走吧!别想我们会给你操办婚事,我们不认你了!”

“走就走!”

没得到父母认可的小萍,真就自个儿夹着包儿跟于五结婚了。

“妈的,好好的一棵白菜,让猪给拱了!”小萍爸气得在炕上一躺就躺了好多天。

小萍长得那么好看,家族又有势力,于五本来并没敢抱太大的希望,没想到,小萍还真为了他和爸妈断绝了关系,他感动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瞅你那点儿出息,哭啥?”小萍喜滋滋地用胳膊肘扫了一下于五的腰。

于五一把抱住小萍:“你放心,我一辈子都会把你当宝儿地供着。”

结婚后,他们在小于子的帮助下,也开始养牛。

养牛是个墨迹活儿,刷奶罐儿、挤奶、送奶、喂牛、饮水、铡草、打料、推牛粪,有工夫的时候,再出去放放牛。一天到晚,虽说不是忙铲忙割时那样累得腰断筋折,但从早上两点多钟起来,到晚上六七点钟躺下,基本上也是脚不沾地儿,家家都忙得团团转。

除了挤奶、铡草这样不能一个人干的活儿之外,其它的活儿,于五都不让小萍伸手。他自个儿虽然累得天天都直不起腰来,却总是美滋儿滋儿地尥蹶子干着。

那天,小萍看于五实在是太累了,就帮他温了一回饮牛的水。大早上迷迷瞪瞪的,她觉得温度可以了,就转身进屋眯觉去了。

“天呢,着火了!”小萍听见于五的惊叫,赶紧爬起来,跑到厨房和于五一块儿扑火。

“你快进屋去!这儿烟太大了,别把你呛着!”于五硬是把小萍推进了屋里。

因为火着得不是太大,于五很快就把它扑灭了。

“呵,还真是给供起来了。”听完小萍的讲述,小三妈看着小萍远去的背影儿,抹哒着眼睛撇了撇嘴。

“本来我觉得你就够有福的了,看来这小萍比你还有福啊。”我妈笑着说。

“我那叫啥福?老妈子一个!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小三妈哼了一声。

“行了,你就知足吧,咱这些人里头,哪个不比你挨累?摊上小三爸,你就偷着乐吧。”

小于子对于五的付出挺生气:“老爷们儿就得有个老爷们儿样儿,让老娘们儿给压制住了,往后没你好果子吃。”

于五笑了:“人家对咱够意思,咱也得对得住人家。”

“那也不能惯着。”

“没事儿,家里也没啥大活儿,我不累。”

“瞅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女人你不镇住她,她早晚得反天。”

小萍并没有反天,只是好吃懒做、越来越会享受。不过,他们家在于五的苦干下,日子是越来越好了。虽说他们只买了三间土坯房,但十五六头牛,可是挺大的一笔财富,而且还没有饥荒,这也是一般人家比不了的。

为了不让小萍挨累,发展到十八九头的时候,于五也雇了一个小工,帮着挤奶、铡草、推牛粪,小萍的日子更舒坦了。因为儿子还小,他们家也没急着盖房子,兜里有钱,就算住土坯房,腰杆儿也硬。

小萍爸去世后,小萍妈没少借小萍的光儿。

这会儿,作为村长小于子和王会计亲戚的小萍家,又捡了张林家房子的大便宜,小萍妈乐得走道儿都哼着二人转,她的世界到处都是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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