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的老姑也和那老太太一样,会说话、心眼儿多。二十四五没找对象,在六家子可是个老姑娘了。她怕别人说她闲话,出去走的时候,总爱带上我。
有一回,周小英她爸看我又跟在她的后面,就乜斜着眼睛说道:“这个小跟屁虫,还走哪儿跟哪儿,跟在后边儿吃屁呢?”
本来我还以为自个儿能被一个大姑娘带着,是件挺有面子的事儿,没想到,却被周小英她爸给羞辱了一顿,我的心里太不是滋味儿了。
打那以后,我就尽量地躲开小三他老姑,很少再让她逮着我了。
小三妈不光看不上她家老太太,更看不上这个小姑子。她常撇着嘴、恨恨地对我妈说:“就她那懒得屁股都带不动的样儿,谁要?就算是有人瞎了眼、要了她,三天不到,也得把皮给稍回来!”
心眼儿多的人干活儿大都爱藏奸,小三他老姑也不例外。一年到头儿,她挣的工分连自个儿的口粮都领不回来,更别提老爹老妈的了。
年年一到放粮的时候,他家老太太就把在生产队欠的账抹到老爷子的前房儿子——小三爸身上。
可不等小三爸说话,小三妈已经炸开了:“凭啥呀?凭啥往我们身上抹?”
“养儿防老、养儿防老,我们老了不指着你们指着谁去?别说这不孝顺的话,让人家笑话!”老太太一脸的真诚。
“啥叫孝顺?你那些前房的姑娘,成天出溜儿出溜儿跟黄皮子似的,背的背扛的扛,把这个家都倒腾空了。这领不上粮食你想起我们来了,你找你那些姑娘去呀!”
“我姑娘倒腾啥了?你给我说明白了!这个家,除了我们这两把老骨头,还有啥可倒腾的?”
“倒腾啥了你自个儿心里有数!别装得跟没事儿人似的,粮食你爱领不领,我们管不着!”
“你空口白牙说这丧良心的话,是要遭报应的!我告诉你,我姑娘啥也没倒腾!你们现在这是翅膀硬了、能飞了、用不着我们了,是不是?忘了用我揩屎揩尿的时候了?我告诉你,你不管有地方管,我告你们去!我看你不管一个试试!”
“有本事你就告去吧!你不就长了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吗?去满世界地抖搂去吧,别屈了你的材料儿!”
“老天爷啊,这就是养儿子呀,你们这么丧良心,你们都作损呢你们!”老太太的眼泪和鼻涕在太阳光儿的照耀下亮晶晶的,很快就在脸上凝成了冰。
“不知道谁作损呢!不稀得说你就是了,你说原先那老房子那些锃亮的红松大墙板,你拆下来都整哪去了?那都是多厚的大红松板子啊!现在花多少钱能买着?还有那一根能破开好几根儿用的红松大柁,盖这个房子的时候,你就破开了两根儿用,剩下的都整哪去了?还有你那么多的铺衬,都哪去了?一到领粮的时候你就来作我们,你凭啥作呀?”
“那木头和板子都几百年的事儿了?你们还惦记着?你们长没长人心啊?你们这两个妹妹都是吃灰吃土长大的吗?她们长这么大,哪样儿不花钱啊?再说了,我们两个老的穷得连穿的都没有了,还哪来的铺衬?你个小臊老婆儿,你这样嚼舌头根子,你作损去吧!等着天雷劈你们吧!”
“是有人做损呢,等着吧,看天雷劈谁?”
大人间的恩怨,不知不觉地也渗进了孩子们的心里,小三他们一看见奶奶,就像见到了几世的仇人,又是剜眼睛,又是吐唾沫。
老太太那个和我一样大的外孙女儿,和我一块儿玩儿雨后的泥巴时,我摔泥泡儿、做锅碗瓢盆儿、饼干面条儿,她就做一排排的小棺材,里面装着小三妈、小三爸和小三他们兄弟姐妹。
“这人啊,说到底还是穷。仓廪实知礼仪,穷乡僻壤才出刁民。”马老瞎坐在炕头儿上,又卖弄起了他的学问。
“唉,咱这是出了名儿的穷六家子。想富?难啊!人口不比别的屯子少,地却没有人家多。不管是好年头儿还是坏年头儿,公粮都得照样儿送,咋富你说?你看人家别的屯子,最次的时候也能关个一毛两毛的,咱这可倒好,你还记得那年吧,一个壮劳力一天挣的十个工分儿,才关了二分五厘六!这一年撅头瓦腚地干到头儿,想领回那点儿可怜的口粮,还得欠生产队一屁股债。这都是啥日子这是?一个个穷的,心里都火楞楞的,那还不一碰就支毛儿?”我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人一穷了啊,想大气也大气不起来了。也别怪这些个老娘们儿都把针鼻儿大的东西看得跟命似的,没招儿啊。你往里坐。”马老瞎媳妇儿擦了擦炕沿,把我妈推到了炕上。
我妈往里坐了坐:“可不是咋地。这人一穷,就讲不起情也讲不起义了,也别笑话谁小气、谁不会处事儿。你说就是李大婶儿那么精明的滑头,真到了动东西动钱儿的时候,不也照样儿大气不起来吗?”
我妈说的是校长分家单过的事儿。那时候,校长媳妇儿和她婆婆李大婶儿为了挣两个盘子两个碗,反目成仇,只要一见面儿,谁也不瞅谁,都呸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翻着白眼儿各自走开了。
“可不是咋地,一动真格儿的,那就是动命啊,谁能大气起来?好在咱这些个人,还都不是记死仇的,你别看小三妈这阵儿针儿扎火燎的,厉害得不行,那老头儿老太太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还得管,还能让老的臭死在屋里啊?”
“是,她也就是快腾快腾嘴儿。管他三七二十一呢,先把气撒出去再说。其实他们家年年不都是这样吗,先打一仗,打完了,生产队该咋抹帐还照样儿咋抹帐,啥事儿也挡不住。那小三妈呀,就是个炮仗脾气,要说坏,还真不是啥坏人。别说这是自个儿家的老人了,听说当初她和王世江媳妇儿干仗,那也是干得乌烟儿瘴气的,可到后来,不还是处得挺好的吗?”
“哎呀妈呀,可别提那俩玩意儿了,一提那俩玩意儿,我就想笑,逗死人了!你可是没赶上啊,老招笑儿了!”马老瞎媳妇儿一想起那件事儿,就笑得前仰后合。
小三妈刚分家单过的时候,和新结婚的王世江家住对面屋。王世江在七家子供销社当卖货员,新娶的媳妇儿特爱打扮,整天花枝招展的,让小三妈很是看不上眼儿。但碍着王世江是个卖货员,大伙儿都高看他一眼,对他媳妇儿,小三妈也只好心里烦着、面儿上敬着。
小三爸和王世江是一个辈分的远房兄弟,王世江不在家的时候,小三妈就尽着一个当嫂子的情份,把自个儿家多余的茄子秧柿子秧起下来,帮王世江家栽上。
可王世江媳妇儿就跟啥都是应该应份的一样,一点儿也不把小三妈这个嫂子的好意放在心上。
时间一长,小三妈不干了:“拿谁土鳖啊?瞎了她的狗眼!”
她憋着一肚子的气,和王世江媳妇儿较起了劲儿。
没过多久,小三妈还真就摸着了王世江媳妇儿的七寸儿:刚结婚才三个多月,那个臭得瑟匠儿咋突然就穿起了王世江的肥大衣裳不再臭美了呢?不对,瞅瞅她那肚子!哈!小三妈看明白了,至少也得有六个月了!小样儿的,都整成五月鲜了,还牛哄哄儿的呢?
五月鲜是一种早豆角的名字,六家子的老娘们儿都愿意用它来称呼那些未婚先孕的人。
小三妈在人堆儿里讲讲开了。
老娘们儿们也都嘁咕嚓咕地嘀咕起来,小孩子听见了,觉着有趣儿、好玩儿。只要王世江媳妇儿一上大街,他们就跟在她屁股后面,高声大喊:“五月鲜!五月鲜!”
王世江媳妇儿臊得满脸通红,赶紧躲回屋里。
她已经猜出来了,这是小三妈搞的鬼!
有一天,王世江媳妇儿站在院子里,叉着腰大声地问大街上的人:“你们知不知道这阵儿的骡子是啥价码?我妈他们屯子想要买一头骡子,你说那骡子它连个崽子都不能下,那得贱得不像样儿了吧?”
小三妈虽说结婚两年多了,却一直也没怀上孩子。听了王世江媳妇儿的话,她气得嗓子眼儿直冒青烟。
打那以后,只要一逮着空儿,她就叉腰站在院子里,高声大嗓儿地嚷嚷:“不怕生孩子晚,就怕寿命短。我四十岁生孩子,活到八十,也比那些不要脸的骚货强!成天就想着干那事儿,早晚得骚成短命鬼!”
说来也怪,没过多久,小三妈还就怀上了!她高兴地站在院子里,对着大街上站着的李大婶儿又高声大嗓儿地嚷嚷开了:“哎呀,你说咱这人穷地也薄,这都好几年了,才种出庄稼来,多没出息!这要是早点儿整出个五月鲜六月果儿的,哪至于老受窝囊气!”
闹着闹着小病儿,小三妈突然馋起了苹果。那苹果她只在哈尔滨的大姨家吃过一回。
差不多全屯子的人都知道了:小三妈想吃苹果。
可六家子又有几个人见过苹果是啥样儿的呢?
王世江媳妇儿硬逼着王世江,想法儿从县里买回了两个大苹果。她专门儿在小三妈做饭的时候切上一小牙儿,站在锅台边儿上嘎嘣儿嘎嘣儿脆生生地嚼着。嚼得小三妈呀,哈喇子咕嘟咕嘟地直往肚子里咽。末了儿,她还是没忍住,连饭都没做完就跑回屋里,趴在炕上呜呜大哭起来……
打那以后,她更是恨死了王世江媳妇儿。
有一天,小三妈一个人躺在炕上,迷迷瞪瞪地就觉着肚子疼,她以为是啥东西没吃对劲儿,坏肚子了。就赶紧去茅楼儿蹲着,可蹲了半天,啥也没蹲出来。她想再回屋里躺一会儿,还没走到屋里,就觉着裤子湿透了,肚子也疼得更厉害了。
不对劲儿啊,会不会是要生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这可咋整?
她捂着肚子想去大街上找人,可刚挪到障子边儿上,肚子就疼得站不起来了。她哎呦哎呦地叫着,蹲在了地上。
大晌午头儿的,老天正在下火,人都躲在屋里眯着不动,连鸡鸭猪鹅也都趴在了阴凉的地方,闭着眼睛在打盹儿。那些挂在障子上的豆角秧,蔫得就像被挑了筋,除了一地欢蹦乱跳的太阳光儿,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一点儿生气了。
这个时候,大街上哪还有人影儿?
正给孩子喂奶的王世江媳妇儿听着小三妈的叫声,抬头瞅了一眼,没搭理她。
小三妈疼得更厉害了,她歪躺在地上大哭起来。
王世江媳妇儿看着她,忍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忍住,她扔下孩子就跑去了李大婶儿家,叫来了李大婶儿和朱大晃老婆。又让李大婶儿家的老二去西头儿找小三爸和老牛婆子(周小英她奶奶)。
王世江媳妇儿和李大婶儿、朱大晃老婆一块儿把小三家的炕席周起来,铺上谷草,又把小三妈抬到谷草上……
等老牛婆子和小三爸赶过来的时候,孩子已经落草了。
“亲不亲,姓上分,打折骨头连着筋。再打再闹,一家子还是一家子,总比外人强。”李大婶儿看着小三妈和王世江媳妇儿,笑嘻嘻地挤了挤眼睛。
小三妈和王世江媳妇儿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王世江媳妇儿救了小三妈,她们的恩怨算是一笔勾销了。直到两家都各自盖起了新房子,再也没红过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