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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萍妈的确是命好。生产队解散后，几个大点儿的姑娘都因为长得好看，找对象是扒拉着挑。
小时候就像个小仙女儿似的小萍二妹，因为长得特别漂亮，上初中的时候，就被是公社卫生院院长儿子的同学喜欢上了，而且一直对她穷追不舍。两个人都不太喜欢学习，高中还没毕业，正好赶上县里有个培训乡村卫生员的机会，院长就给小萍二妹要了一个名额，让她参加了为期一年半的培训。
六家子的大夫因为干得时间长了、资格老了，就有点儿不太着调。有头有脸儿的人找他看病，他态度特别好，鞍前马后，细致又周到。普通老百姓找他看病，他能拖就拖，实在拖不过去了，也不认真给看。大伙儿都对他意见挺大。
还记得有一回，我爸爸病了，找他好几趟，才过来给看，他给我爸打了一针青霉素，又给留下几瓶就走了。再找他过来打针，怎么找都“排不上号儿”了，直到过了六七天，他才溜溜达达地过来了，他让我爸把上次留下的青霉素拿出来，我爸说：“干等你也不来，都让我喝了。”
小萍二妹参加完培训，也在屯子里开起了卫生所。因为她不光长得招人稀罕、态度也好、腿脚还勤快，非常受大家的喜欢，找原先的大夫看病的人越来越少了。
小萍二妹每天背着那个棕色带着醒目红十字的皮药箱子，喜气盈盈地奔走在六家子的大街小巷，就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不论飞进谁家，她那红红的笑脸都跟那园子里的鲜花一样，让病人看着心情大好，不吃药病都好了三分。
因为小萍二妹的大受欢迎，小萍家在屯子里的地位一下子高了挺多。
小萍的三妹也是个漂亮丫头，她中师毕业后，嫁给了乡长的儿子。六家子人看小萍爸妈，简直就像看乡长一样。在家里，有老三撑腰，哪个姑爷敢不孝顺丈人丈母娘呢？
小萍爸死后，小萍妈也没告诉单位，他那养老钱还是按月地寄给她。她还把家里的地租给别人种，一年到头儿，啥也不用干，吃喝也不愁。
本来心路就宽、日子越发好过的小萍妈，不光人越来越白胖儿，说话走道儿都底气十足。
有一年的年根儿底下，小萍妈一吃过早饭，就戴上头巾和手闷子，出去串门儿。
夜里刚下过雪的大道，白得耀眼。蓬松的雪地上，除了一串早行人蹚过的混乱足记，只有两旁小狗画过的梅花生机勃勃。
深一脚浅一脚跋涉着的小萍妈，一抬眼，看见周军举着一板儿大豆腐迎面走了过来，她撇着嘴说了一句：“哎呀，过年谁还吃这玩意儿？上肉呗！”
“能吃上这么多大豆腐就知足了，肉那玩意儿，别说多了买不起，就是买得起，要是顿顿吃，咱这草包肚子也享受不了。”周军知足地笑着。
“有福都不会享，你可真是个穷命鬼！”小萍妈向旁边闪着给周军让了让道。向前走了两步，她又回头喊道：“嗨，别那么想不开。留那些钱干啥？喂牛不吃、擦屁股还太滑！”
转年夏天，她站在我家的院子里，看着我妈把一块儿切剩下的猪肉用绳子吊到井下冷藏，又皱着眉头撇起了嘴：“买个冰箱得了，费那事呢！”
我妈叹了口气：“咳，哪有那闲钱啊？”
“切，我可不朝你借啊，你可别再哭穷了！”小萍妈望了一眼我家园子里斑斓耀眼、生机勃勃的瓜果蔬菜，“我就看不上你这整天哭穷的样儿！”
“哭啥穷啊？我这一辈子，手里就没宽绰儿过。”
“有多少算宽绰儿？你这个人，就是想不开！抠抠嗖嗖地活一辈子，你亏不亏？”
小萍妈从来不亏待自个儿。别看从前大家伙儿都笑话她不会过日子，可人家不亏嘴、不伤力，岁数大了，身子板儿比谁都结实，看着还年轻。
从前，谁家要是没有儿子，那就是个绝户头，不论有多少姑娘，一辈子都挺不直腰杆儿。整天就想着烂泥打不了墙、姑娘养不了娘。只能省吃俭用、自个儿攒钱防老。可人家小萍妈没有儿子，也没攒钱，到老了，却整天活得美滋儿滋儿、乐呵呵儿的，比那些有儿子的都强太多了。
小萍她大娘豆腐匠儿老婆，因为大儿子小辉考上了财会学校，骄傲得不得了，走到哪儿夸到哪儿，简直就是第二个我姑父。
小辉毕业后，被分配到了齐齐哈尔的一个银行工作，没多久，就娶了一个商场里的售货员，豆腐匠儿老婆更是美得嘴都合不拢了。
她家老二结婚的时候，因为农村娶媳妇儿彩礼贵，花费挺大。小辉媳妇儿就在要收账桌子的时候作了起来，说啥也要把自个儿少花的钱补回来。
豆腐匠儿老婆为了给老二结婚，拉了挺多饥荒，正等着这些礼份子钱还饥荒呢，她咋能舍得把钱给小辉媳妇儿？
“不行，这钱我还得留着还饥荒呢。再说了，你那时候和这阵儿的行情也不一样，你得随行就市。你要是和三十年前比，那时候娶个媳妇儿还不如现在买个老母猪贵呢，能这么比吗？”
“我凭啥要和三十年前比？儿子就和儿子比。老二是你儿子，老大就不是你儿子了？他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吗？凭啥一样的儿子，你两样待遇？你今天不给我补齐了，说啥也不行!”
“不行也没有！”豆腐匠儿老婆急了，赶紧把钱揣进裤兜儿里。
小辉媳妇儿扑上去抓住婆婆按钱的手，豆腐匠儿老婆更急了，本来窝囊巴膪儿的她，也不知哪来的一股猛劲儿，一把就把小辉媳妇儿推了个大跟头。
小辉媳妇儿爬起来，冲着婆婆就扑了过去：“你敢打我？你个偏心眼子的老东西，我特么不过了，我和你拼了！”
她疯了一样地哭着把老婆婆给挠了个满脸花。
凤霞不干了，冲上去就和小辉媳妇儿对打起来。小海和小海妈赶紧把她们拉开了。
被众人拉开后，小辉媳妇儿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了起来：“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嫁到了这个土包子窝儿里！我丢人现眼也就够了，还得受气挨打，长这么大，我妈都没打过我一下呀，我凭什么让你们打？我不活了……”
耀眼的阳光照耀着豆腐匠儿家那有些破旧的院落，也照耀着在人群中舞了豪疯、拼命作闹的小辉媳妇儿。
她家那只蹲在仓房屋檐上的老花猫瞪着圆溜溜儿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围着小辉媳妇儿的人群、以及他们或长或短的身影儿，它看到的不会是一盘硕大而熟透了的向日葵吧？
绷到向日葵外面的那粒瓜籽——小辉，正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心烦意乱地筋着鼻子咧着嘴，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他既不敢帮老妈，又没法儿帮媳妇儿，除了折磨自己，啥也干不了。
看不下眼儿的父老乡亲，当着他们的面儿炸窝了：“啥玩意儿这是？还城市人呢，狗屁不是！”
“就是！按正理，老大得多替老人分担些。这老爹没了，剩下个老妈寡妇失业的，给儿子张罗个媳妇儿多不容易啊？这特么可倒好，你瞅瞅她那熊样儿，城市人能咋地？城市人就多高级啊？瞧不起农村人，你别嫁呀！”
“啥城市人不城市人的，不孝顺老人，连人都不配！还瞧不起农村人呢，就她这四六儿不懂的德行，谁能瞧得起她？告诉你，这人的德行，跟在哪儿出生的一分钱关系都没有！种子不好，再肥的土地也特么长不出好苗儿来。”
“还有那小辉，你瞅他那熊样儿，还有文化的人呢，媳妇儿打他老妈，他连个扁屁都不敢放，哪还有一点儿血性？那书全都让他白念了，狗屁不是！要我说啊，这样的儿子，有没有不吃劲！”
不知是媳妇儿不再让小辉回六家子，还是小辉没脸儿再见六家子人，反正是打那以后，小辉就没回过六家子。
豆腐匠儿家也跟没有他这个儿子差不多了。
没有儿子的小萍妈就没有这些闹心的事儿了。她既不用担心儿子说不上媳妇儿，也不用为给儿子娶媳妇儿东跑西颠儿地四处去筹钱，还不用和儿媳妇儿生气闹别扭。天天吃饱喝足、啥事儿也没有的她，不是走东家串西家、靠到点儿了出去扭大秧歌儿，就是招来豆腐匠儿老婆、小萍三婶儿、周军媳妇儿等一帮人，在她家闲唠。她们边唠嗑儿边看着小萍妈不停地换衣裳，穿上这件照照镜子，不稀罕，脱下去，再换上那件照照镜子，还不稀罕，再脱下去，再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