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德老婆虽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可她一点儿也没见老,她还是那么好看、那么清秀。就是脸上没了当年的俏皮喜兴,眉眼儿之间多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她和郭柱第一回打照面儿,愣得浑身一哆嗦,差点儿栽个大跟头。但她还是立马冷静下来,苦笑着点了一下头,回家去了。
郭柱自从在六家子住下,除了出去给有钱的人家干活儿,从来不去谁家串门儿。
他不但自个儿收拾得利利索索,还把院子也拾掇得板板正正,院子里干净得连个草刺儿都没有。原来破破烂烂的房子,被他重新换了苫房草,墙也抹得光光溜溜儿。不知道的人从大街上走过,咋也猜不出,那是一个光棍儿汉的家。
他家不光干净,还热闹。鸡鸭猪鹅样样儿都养,老母鸡抱窝的时候,他也像老娘们儿一样,让老母鸡抱上一窝小鸡崽儿,咕咕咕、叽叽叽,满院子溜达
挺多老太太都张罗着给他介绍媳妇儿,可他一个也不打拢。
大伙儿都有些奇怪:“他不是有啥毛病吧?”
“肯定有毛病,要不这么大岁数了,还有不想女人的?”老娘们儿们都捂着嘴直乐。
慢慢地,大伙儿也就见怪不怪了。他就像道边儿上的一块儿土坷垃,也碰不着谁的脚,也没有谁再去注意他。
直到周正德老婆被妇女主任活活烙死,大伙儿才吓了一大跳:“天哪,这个闷葫芦,心里还装着这花花肠子呢?”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大伙儿再也不说啥了。挺多老娘们儿的眼里,还闪起了泪花:“唉,人这一辈子啊!”
周正德也没恨他。他每回给老婆上坟的时候,都会顺手给郭柱也烧两张纸。
我和二假小子在大街上野跑的时候,不光常和周正德打照面儿,还常能看见和周正德岁数相仿的队长他爸——当年的农会主席,也天天背着手在大街上溜达。
听说,队长他爸从小就奸玍固咚坏。有一回,周正德他爹病了,大夫让他喝点儿羊奶补补身子,他就买了队长他爸家的羊奶,挤羊奶的时候,正赶上羊撒尿,队长他爸顺手就接了一些羊尿在奶罐儿里。周正德他爹只喝了一口,就噗地一下吐了出去。
“这个王八羔子小杂种,他咋这么不是人揍儿啊?一肚子的坏水,一点儿特么好粑粑他也不拉,这个王八蛋操的!” 周正德他爹跺着脚地把队长他爸大骂了一顿。从此,他再也不喝羊奶了。
队长他爸不到20岁,就帮着放局的人家圈拢人抽头儿,周三爷的赌瘾,就是他圈拢着一点儿一点儿培养起来的。周三爷他老妈为了让周三爷戒掉赌瘾,把周三爷锁进下屋,不让他出门儿。队长他爸就给他递进去一把斧子,让他趁他妈不在家的时候,自个儿把门给劈了。
能说会道的队长他爸,就像给周三爷下了迷魂药一样,他说啥,他信啥。直到把老妈气得上了吊,周三爷还是没觉得队长他爸有啥不好,反倒埋怨自个儿的老妈心眼儿太窄、看不开事儿,怨恨周正德不讲情义、没拉帮他家。
老太太们一提起队长他爸年轻时杀大鹅的事儿,就直咧嘴:“哎呀妈呀,那心哪是肉长的?他咋下得去眼儿了你说?”
队长他爸年轻的时候,杀大鹅总爱活着拔毛儿,还美滋儿滋儿地告诉大伙儿:“拔到最后,它就不叫唤了。”
他不光对大鹅下得去眼儿,对惹着他的人,也是不收拾服了你绝不罢手。
有一回,他家的猪进了周三爷家的前园,被周三爷打掉了腰子。队长他妈去找周三爷说道,正为没米下锅闹心的周三爷,恶狠狠地吼了起来:“打了,我就特么打了,咋地吧?谁让它来祸祸园子了!”
“有事儿说事儿,你对一个牲口下啥死手?我特么也打你了,咋地吧?”跟在老婆后面的队长他爸,一拳就把周三爷的大板儿牙打掉了两个。
“哎呦,你敢打我?”周三爷捂着脸巴子,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水。
“我打你?再特么嘚瑟我还劁了你呢!我让你进不了宫,也能当上太监!”队长他爸凶得就像一个厉鬼。
周三爷怔了怔,又不服软儿地骂道:“你特么再动我一下试试?”
人高马大的队长他爸啥也不说,扑上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周三爷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转眼之间,就让队长他爸给踹折了两根儿肋骨。
看热闹的赶紧把他们拉开了。
“看病去吧,花多少钱,我出,死了我就给你偿命。”队长他爸扑拉扑拉身上的土,吐一口唾沫,走了。
“小样儿的,跟我逞能?我这人吃软不吃硬!”晚上,他对前来说和事儿的小萍爷爷哼了哼鼻子。
“算了,他那也是心不顺,家里又断顿了。让你这一顿暴揍,更是雪上加霜了。”
“心不顺也不能拿牲口撒气。挺大个活人跟个牲口一般见识,那点儿特么出息!”队长他爸扭着脖子抹搭了一下眼睛,突然,他又云开雾散地回过头来,笑着说:“行了,不跟他一般见识了。你替我给他送一盆小米子过去,就说我送给他的,让他好好养伤,红伤药钱我给他出,远亲不如近邻,往后有啥难处吱声儿,别特么老拿牲口撒气。”
后来,他又送给周三爷大半袋子苞米面儿。在粮食面前,两家人又和好如初了。周三爷依然像个小跟班儿的一样,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队长他爸后面。
“呵,还真是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在狠人面前,啥特么臭无赖都得服帖儿的。”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儿,周正德愤愤地嘟囔了一句。
“打个巴掌揉三揉,再给一颗小甜枣儿,你不服行吗?”大伙儿在背地里,也都挺叹服队长他爸的小手腕儿。
队长他爸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狠得吓人,六家子人都不太敢招惹他。但他能请神也能送神,人缘儿还一直都混得不错。
农会的成立,给他打了一个大场子,他伸胳膊撂腿、舒心舒展。当上农会主席以后,他更是红光满面、走道儿都带着风声儿。
妇女主任烙死周正德媳妇儿的事儿,是他没想到的。他平时打人归打人、狠是狠,但人命关天,他还不想在这上头招风。他知道,他要想混出点儿名堂来,就得整点儿独门绝活儿。
有一天,乡里通知他去县里开会。到了会场,他被震住了:那浩大的场面、那飘扬的红旗、那震天的锣鼓、还有那些漂亮的女学生……他的眼睛不够使了。
县长在台上都讲了些啥,他听得囫囵半片。听不懂,就看女学生,看女学生的时候,他的耳边隐隐地飘过了国民党……共产党……共产共妻……,他没着耳朵听,还在看着女学生。
过了老半天,他突然一个激灵醒过味儿来:“啥特么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好!共产共妻,好主意!”
回到屯子,连晚饭都没吃,他就连夜召集农会干部开会,商量怎样共产共妻。
大伙儿都说,成了家的人就别打主意了,整不好会打出人命的,还是琢磨琢磨那些没成家的吧。
屯子里说不上媳妇儿的光棍儿多得是,把这些人都给解决了,那是多大的造化啊!
他们把老少光棍儿和差不多够大的丫头都拢了拢,可在把谁跟谁配成一对儿的问题上,又呛呛起来。毕竟都在一个屯子住着,多多少少的,都沾点儿亲带点儿故,谁也不想把自个儿亲友家的姑娘配得太差。
一杆杆旱烟枪,把屋里鼓得乌烟儿瘴气。烟雾里,一个个急头白脸、声嘶力竭,只要有人提出一个意见,就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瞎点鸳鸯谱儿,太缺德了。
鸡都叫头遍了,还没呛呛出个结果。农会主席终于忍不住了,他气得一拍桌子:“都特么给我闭嘴!抓阄!”
男的一堆纸团儿,女的一堆纸团儿,一堆摸一个,就是一对儿。谁也别抱怨了,这是天意!
他们终于在鸡叫二遍的时候,把除妇女主任之外的所有够大的丫头,都配上了对儿。
天一放亮儿,就通知各家各户:天黑以后,一块儿办喜事儿。
所有出屯子的道都派民兵把守起来,谁都不许出屯子,决不能让别的屯子得到消息、抢了先机。
那些有姑娘的人家,都像热锅上的蚂蚁,直转磨磨儿也找不出一条逃生的道儿。
老光棍儿们一个个憋不住地笑着,忙前跑后紧张罗。
天一黑,一路路接亲的队伍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开向了姑娘们的家。黑黢模糊儿的六家子,突然间可哪儿都暴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四十多岁的陈老歪,歪个嘴、佝偻着腰,本来就呜噜呜噜的嗓子,一激动更说不出囫囵话来:“别哭了,噢,睡觉吧,噢。”他搓着手,看着泪人似的新媳妇儿,不知该咋办好。
哪个新媳妇儿也不想睡觉,都在呼天抢地地大哭着。
她们在男人家里哭,爹妈在自个儿家里哭。只有陈老歪的“小舅子”——那个念过书的小小子,不甘心姐姐接受这样的命运。他从垄沟儿里悄悄地爬出屯子,跑到了乡里……
农会主席听说解放军开来了,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妙。他啥也没说,扔下大伙儿就悄悄地溜走了。
解放军找不着农会主席,就端着刺刀挨着个儿菜窖挑,把全屯子的菜窖都挑开了,还是没找到农会主席的影子。正赶上他们又接到了要出发的命令,只好把妇女主任和其他的农会干部都捆绑起来,游街示众,以示惩戒。
农会主席在镶黄头屯他老妹妹家的菜窖里一躲就是好几个月,直到解放军全都开走了,才敢出来。出来的时候,他那两条腿哆哆嗦嗦的,都不会走道儿了。眼睛也像被千万条金针扎着似的,使劲儿闭着、侧身躲着,双手还在脑瓜门儿上拼命地遮着。
那个从垄沟儿里爬出去、找来解放军的小小子,就是胖丫儿的堂叔,和陈老歪配成一对儿的,是胖丫儿的堂姑姑。
胖丫儿的堂叔在解放军开拔的时候,也跟着解放军走了。后来,他升到了军长,成了六家子最有出息的人。
作为反面教材,农会主席导演的那出闹剧,很快就上了新华日报,六家子,在全中国也扬了一把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