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钱都让我买好吃的了,要不的,我也能攒个两千来块。我寻思吃吃吧,这么大岁数了。”小海爸盯着电视屏幕上那个爬来爬去的花大姐自言自语着。
“那是,你不吃留着干啥?还想买金戒指啊?”我乐了,并用手抓下那只花大姐,把它摔在地上踩死了。
“你踩它干啥?”
“我怕它咬人。”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我并没有想到它咬人,只是觉得它在那儿碍眼而已,但我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残忍,就赶紧转移话题,“你那钱都是卖冰棍儿攒的吧?”
“嗯呢。挺多年都不能卖了。”小海爸有些遗憾。
以前,老头儿一到冬天,就背着个纸箱子出去卖冰棍儿。他的目标是:攒钱,买个大金戒指。
不过直到现在,他也没能戴上那个大金戒指。
老头儿想抱抱我侄女儿的孩子,可他费了挺大的劲儿,也没抱起来这个才只有四岁的小孩儿。
小海爸老了。
那个在生产队干活儿时从来都不知道累的小海爸,只能在我的记忆里寻找了。只是我没好意思问问他,现在还稀不稀罕葱芯儿绿?
“大金戒指有啥用?还不如吃个大苹果呢。都这个岁数了,能吃点儿啥就吃点儿啥吧,把身体养好点儿,多活它几年比啥都强。”我妈说着,递给小海爸一个黄元帅苹果,“给,这个苹果面,好咬。”
他们这茬儿人,都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不论年轻的时候怎样地争过长较过短,这会儿也全都放下了,剩下的,只有彼此的怜惜。就连当年和小海妈打得鼻青脸肿的小三妈,每回看见小海爸,都要打听打听小海妈的状况,真心地为小海妈的身体担忧着。
小江结婚的时候,因为三代人同住两间小土坯房,已经挤不下了。他们家就把房子卖给了新搬来的小于子,又在屯子西头儿要了新房号儿,盖了三间一面青的大房子。
自从搬去西头儿,小海妈就很少来东头儿了。
“哎呀妈呀,这可真是稀客呀。多少日子没见着你了?快有一年了吧?”坐在我妈炕沿上唠嗑儿的小三妈,一见小海妈走进了我家院子,就赶紧磕磕绊绊地跑出屋去,不迭声地说着。
我妈也紧跟着迎了出去。
院子里,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在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中集体发呆的三只鸭子两只大鹅,被小三妈这急促奔走的脚步惊扰,扇着翅膀、嘎嘎叫着跑向了房西头儿。
小三妈亲亲热热地拉着小海妈的手,拍拍打打地把她拉进了屋子,又抹嗦了一下炕沿:“快坐下!你咋老也不过来?”就好像小海妈进的是她家一样。
“哪有功夫啊。”小海妈一坐下就急匆匆地说,“这小海媳妇儿要坐月子了,我这手里头有点儿紧,寻思过来看看,能不能倒几个钱儿,多少也得预备点儿不是?”
“没事儿,需要多少你吱声儿,我先给你预备好。”我妈爽快地答应着。
“这住得远了,没啥事儿真没功夫过来,一有事儿了,还是得来找老邻居。”小海妈不好意思地笑了。
明亮的阳光照着她红润微胖的脸,虽然头上已经有了白发,但她的眼睛里却比从前多了许多的欢喜和安详,看着更黑更亮了。
“谁跟谁呀,这都多少年的老情分了,还客气啥?没事儿谁需要谁?不就是有事儿了,才要老朋友吗?”
“可不是咋地?远亲不如近邻,老邻居这情分,就跟亲戚一样。”小三妈也满脸是笑。
“就是离的太远了,有的时候真想你们。”
“多过来溜达溜达,大家伙儿在一块儿唠唠嗑儿,多好。”
“我也想啊,可哪有工夫啊?这一天天忙的,脚打后脑勺儿的。”
“那活儿是一天能干完的吗?这阵儿儿子们都结完婚了,你还有啥忙的?让他们干去呗,一个个年纪轻轻的,哪还用得着你?想开点儿!”小三妈笑着拍了拍小海妈的大腿。
“咳,说是这么说啊,这能走能行的,能不干吗?谁不想把日子过得更好一点儿?”小海妈笑得更开心了。
“就你成天恨家不起的,没你人家还不过了?”
“唉,当老人的,不就是这么贱吗?没招儿。我还真得走了,家里新抓了200只小鸡崽子,得回去除粪去了。”小海妈说着就站了起来。
小三妈拽着她的胳膊硬把她按坐下:“待一会儿,急啥?老也见不着,多待一会儿!除粪也不差这一会儿的工夫。再说了,你不回去,他们也就干了。你得学着让自个儿歇歇,不年轻了!”
“这媳妇儿有身孕,我能干的就尽量不让她伸手,那鸡房子里菌大,还是少让她进去。”
“多好的婆婆。”我妈拍着她的肩膀笑了。
小海妈依然像个把家虎儿似的操持着里里外外,凤霞虽说对她的霸道时常流露出不满,但也不得不佩服她的能干。凡事有利就有弊,要想让老驴多拉磨,就得忍受驴脾气。这一点,凤霞还是明白的。
一家人都能干,小海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只是孩子越长越大,老两口儿却越来越老了。小海爸的身子板虽说大不如从前,但还算硬朗,小海妈却是越来越不济了,尤其是眼神儿,越来越差。
小海的儿子结婚那天,天空澄澈,秋阳朗照,院子里用水冲洗过好多遍的砖地面儿,红彤彤地笑迎着八方来客。一群赶来看热闹的麻雀蹲在房脊上,探头探脑地研究着,不知研究出了什么结论,一会儿的工夫儿,又都噗噜噗噜地飞走了,就像国家每逢喜庆的日子放飞的那些鸽子一样,冲向蓝天,消失在远方……
喜气洋洋的小海妈站在仨一群五一伙儿闲唠着的人群当中,笑眯眯地等待着新娘子的到来。
“新娘子的车到了!”不知谁大喊一声,人们都一齐涌向了大门口儿。只有小海妈依旧沉稳地站在原地儿没动。
大门外立刻响起了噼噼啪啪和咚咚炸响的鞭炮声,一片巨大的烟雾也随之腾空而起。
突然,一个小东西飞到了小海妈的脚边儿,她捡起来举到眼前,想看看是啥玩意儿,结果嘭地一声,炮仗在她的手里炸响了,她的一只眼睛被崩得鲜血直流。
簇拥着新娘子跑进院子的人们又赶紧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小海妈送去了哈尔滨的大医院,但也没能保住她的那只眼睛。
大喜的日子她崩瞎了一只眼,喜庆的气氛大打折扣。她自个儿遭罪受苦不说,凤霞的埋怨,从那以后是时不时地就得领受领受了。
瞎了一只眼的小海妈很少出屋了,更不要说去东头儿。
她天天除了吃饭,就是坐在炕上,用一只浑浊的老眼呆呆地望着窗外。
她家刚搬去西头儿时盖的那座一面青,早已推倒换成了三间全砖房,院子两侧也都是砖砌的大牛棚。两个大牛棚当中的院子,砖地面儿一直铺到了大门口儿,下雨坏天儿在院子里干活儿走动,脚上一点儿烂泥也不沾。
“你说像早先那样儿,天天在前园里鼓捣着,干点儿这干点儿那的,多好!那一下点儿小雨,叶子和花儿全都水灵灵儿地支棱起来,蝴蝶和蜻蜓都直往你脸上撞。”小海妈拉住我妈的手就不撒开,一边拍着一边说,“你说那时候坐炕上往外一瞅,青什绿叶儿的,多眼亮!开着窗户,飘进来的都是瓜果儿蔬菜的清香味儿。你再瞅瞅这阵儿,唉!”她叹着气摇起了头。
“这阵儿都不咋出力了,肚子里也都不缺油水儿,家家都是在房后种一小片儿青菜就够吃了,谁还种那么多?不是早先那时候了!”我妈也拉着她的手不停地拍着,“你没看这阵儿这年轻人,宁可去集上买着吃,也懒得整天蹲在园子里侍弄那些小菜儿了。不过说真的,人家这阵儿这年轻人也都有本事挣,哪像咱,一辈子只能靠鼓捣点儿小来小去的、口挪肚子攒地过日子。”
“就是,种那些吃不了,不也是白瞎吗?还不如把院子里铺上红砖或是抹上水泥,不光下雨坏天儿脚上不沾泥,停车卸苞米也都方便。”凤霞笑呵呵儿地插进话来。
好多年前,小海家在养牛的同时,又养了一辆四轮子车。春夏给别人家拉土拉草挣钱,秋天拉苞米棒子挣钱。儿子结婚后,他家又买了一辆面包车,有人雇车就由儿媳妇儿开着,拉脚挣钱,没人雇,就停放在院子里,自个儿家出门儿使着方便。
“也是,像你们家这样有两台车的,没个敞亮院子还真是不行。”我妈点头儿应着。
“现在这屯子有车的人家是越来越多了,像人家陈文彬家那奥迪、小于子家那丰田,一般人不敢比,但是买个面包车或是普普通通的小轿车,对一般人家来说,也不算个啥事儿了。”
“可不是嘛,这阵儿这年轻人,都想得开,只要手里有个三万五万的,都想买车,哪怕钱不够贷款呢,也想买,没人再愿意把钱赞起来了。”
“也不知道留点儿过河儿的,到急着用钱的时候,就特么该抓瞎了。”小海妈实在是看不惯现在人的过日子方法。
“有你饭吃就好好待着得了,净瞎操心。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活法儿,像你们那样儿攒了一辈子,又攒下啥了?以前你们不老是嘟囔着,年轻人不会做针线活儿,将来可咋活吗?现在咋样儿?你看人家哪个不比你们都活得好?”凤霞不爱听老太太磨叨,不耐烦地顶了她几句。
小海妈斜着脸瞪了凤霞一眼,嘴张了几张,却只哼了一声,没说出啥来。
自从那次大喜的日子她崩瞎了一只眼睛,悔恨与羞愧就一直缠绕着她,让她越来越没有底气。而且自个儿也干不了啥活儿、不能再创造啥价值了,对外面的世界也越来越陌生,不知不觉地,就成了一个生活的局外人。她和大多数的老年人一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生龙活虎的下一代,一种难以察觉的卑微和胆怯时不常地就会从眼神儿里留露出来。虽然小一辈儿人都在各自忙着自个儿的“大事儿”,没有人会注意或是在意他们的变化,但他们的内心早已坍塌成一片废墟,荒凉而又清冷。
“也是,人家现在的年轻人确实是能挣钱,有钱啥都能买到,只有咱想不到的,就没有人家买不到的。所以,人家能挣也就敢花了,不像咱,花一分钱都哆哆嗦嗦的。”我妈不得不服气地说道。
“哼,没遇到事儿呢,遇到事儿的时候,拿不出钱来,就特么知道咋回事儿了。年轻,哼,年轻能咋地?谁还没年轻过?年轻就能保证老也不得病啊?年轻就没有不能挣钱的时候啊?”有我妈在旁边儿坐着,小海妈那内心的不甘和倔强又支棱起来,她必须要把自个儿几十年的人生经验表达出来。
“车到山前总有路,操那心干啥?”凤霞又不屑地斜了她一眼,转头对我妈笑笑,出去干别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