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春种、夏锄、秋收我们都有农忙假。
生产队也确实需要我们。比如种地,一根儿垄就要刨坑、上粪、浇水、点籽儿、埋坑等至少四个人。全用大人是一种浪费,况且时令也不等人。
我从小就笨手笨脚,干起活儿来,用我妈的话说,那是老母猪还愿——俩不顶一个。特别是鸡刚叫头遍,队长就满大街地喊:“吃饭了!吃饭了!”不起来吃饭,实在是挺不了一头晌儿,硬爬起来,可真是比死还难受。
但我还是会闭着眼睛硬挺着爬起来。
生产队的饭真好吃。那大锅煮的大碴子得用铁锹翻,去晚了还抢不着。
在生产队吃饭吃常了,我就找着了窍门儿:第一回先盛大半碗,赶紧吃完,再去盛一满碗,要不的,等我先盛的一满碗吃没了,可能就啥也不剩了。
当然,大碴子并不是生产队最好吃的饭,生产队最好吃的是黄面饼子。那油汪汪儿的黄面饼子,黏黏的、甜甜的,里面还有豆馅儿,吃一口,嘴里都能香上好几个月。我们小孩子就盼着生产队能烙黄面饼子。虽然每个劳动力只发五个,但我和弟弟至少也能一人吃到两个半。这样的时刻,谁能不期盼呢?
小萍爸因为身体不好,总也不去生产队干活儿,小萍她们姐妹就吃不着生产队烙的黄面饼子。看别人家的孩子都端着领来的黄面饼子乐颠儿颠儿地往家跑,她们馋得哈喇子都淌到了下巴颏儿。实在忍不住了,就大的小的一大串儿,跑去了她奶奶家。
小萍她爷爷和她老叔两个人能领十个黄面饼子。她奶奶一看她们吸留着哈喇子、可怜巴巴儿地盯着黄面饼子盆,就忍不住掀开盖帘儿拿出两个。可还没等掰开呢,她老婶儿周秀芹一个高儿就蹿了过来,一把抢下老太太手里的黄面饼子,扔进盆里。她瞪着眼睛咬着牙,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小萍她们:“都给我滚犊子!我自个儿家的孩子还没吃着呢,啥特么山猫野兽儿的都糊上来了。吃大户呢?啥玩意儿都是?滚!我特么不欠你们的!都给我滚远点儿!”
小萍奶奶尴尴尬尬地站在那儿,啥也没说出来。
大伙儿都说,周秀芹结婚后跟大队提了一个条件:她把大队妇女主任的位置让出去,让小萍他老叔当我们生产队的会计。我们生产队的老会计岁数大了,也该换新的了。小萍她老叔有文化又精明,大队也就顺水推舟地给了她这个人情。
小萍奶奶家虽说比从前有地位了,但小萍奶奶在周秀芹面前却神气不起来。因为她家的地位是周秀芹给带来的,周秀芹成了一家之主。
小萍她们几个没吃着黄面饼子,还被她老婶儿臭骂了一顿,呜呜哭着回家去了。
小萍妈浑身哆嗦着跑去找周秀芹算账:“有你这样当老婶儿的吗?你不给孩子们吃也就算了?你凭啥骂孩子呀?”
周秀芹正趴在猪圈门上往猪食槽子里倒猪食,听了小萍妈的话,她腾地一下直起身子,把猪食舀子使劲儿地往猪圈门上一磕:“哎呦,真是嗑瓜子嗑出个臭虫——啥仁(人)儿都有啊。那孩子小不懂羞臊,你这么大的人了,也不要脸?得多长的馋虫能把人勾成这样儿?”
“你少往一边儿遮绺子!这是馋不馋的事儿吗?这是你是不是人的事儿!你说你年纪轻轻的,那心咋就那么毒?那么点儿的孩子,你不给她们吃也就算了,你凭啥骂她们呀?那黄面饼子都是你挣的吗?那还有他爷爷挣的呢!凭啥都成你的了?”
“她爷爷挣的咋了?她爷爷老了得我养着,你要是能给他养老,你就把他接你家去,让他给你挣黄面饼子吃去!看见好吃的想起他爷爷了,你吃好东西的时候咋没想着给他爷爷送点儿过来?不跟你掰扯就袅悄儿地在家眯着得了,还觍个脸来找茬儿,真是惯你臭脾气!”
“我指着你惯着?我还怕像老牛太太那样儿,让人给惯死了呢!”
“老牛太太咋了?她死有余辜!我看谁敢出啥幺蛾子?别看我现在不当妇女主任了,我照样儿能治她!不信就试一试!”
“哼,吹牛逼谁都会。全六家子谁不知道啊,要不是我们老王家积德,你早就生孩子憋死了。那阎王爷是不忍心看着我们老王家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了妈,才没收了你这个造孽的,还得瑟个啥呀?”
周秀芹生孩子的时候,一会儿一没气儿,一会儿一没气儿,差点儿憋死了。大伙儿背地里都说那是遭了报应。
周秀芹最怕别人提这个茬儿了,小萍妈的话音儿还没落下,她就眼珠子一横、脚一跺:“谁生孩子不是死去活来的?你就个个都跟小鸡儿下蛋似的啊?不用你们这些烂嘴丫子的骚老婆儿成天咒我,我行的端走的正,我怕啥?一咒十年旺,我气死你们这些个臭不要脸的!真特么不信那个邪了,有本事咱就真刀真枪地干,背后嚼舌头根子,算特么啥揍儿?”
“你有本事,你多有本事啊!全六家子,谁有本事把人给逼死啊?哼,悠着点儿吧,别太张狂大劲儿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缺德的事儿做多了,鬼都不会放过你!”
“地富反坏右破坏革命的大好形势,我就是不答应!别说一个坏分子老牛太太,就是恶鬼来了,我也照样儿把他打进十八层地狱,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你想给他们翻变天账?做你的春秋大梦!”
“张狂吧,你就张狂吧,等你倒霉那一天的,你会比谁死得都惨!”
“我倒霉?我倒霉那天我也自个儿要志气,决不舍脸扒皮地去你门儿上要饭吃!”
“说的比唱的都好听。我们家要是身子板儿好,我比你还能吹!”
“别拿身子板儿做引子,你们那是逃避劳动!别人身子板儿不好咋能干活儿了?挖社会主义墙角儿挖惯了吧,还挖到我这儿来了,对你们这号人,就得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都给我闭嘴吧!”小萍奶奶哭丧着脸、气呼呼地走了出来,“回家的回家!回屋的回屋!大的没个大的样儿,小的没个小的样儿,为了口吃的,也不怕人家笑话,我这张老脸都让你们给丢没了!”
“哼,还欺负她的人还没生出来呢,这小萍妈可真能吹。”小三妈撇着嘴,对李大婶儿挤了挤眼睛,“人家就欺负你了,咋地吧?还不照样儿是干瞪眼?没革你的命,就不错了,还喳喳啥呀?一大帮孩子哭哭啼啼地回去了,挺大个人让人数落的跟个狗似的,真没面子!”
“这周秀芹真狼性,哪管一个孩子给掰一小口儿呢,你也有个当老婶儿的样儿,哪能让一帮孩子哭哭啼啼地走了?你说那老太太的心里得多不是滋味儿?”
“她还管那些个?看着黄面饼子,眼珠子都红了!”
这油汪汪儿的黄面饼子,一年也领不上两回,红眼珠子也正常吧。
农活儿紧的时候,晌饭就都得在地里吃了:豆面卷子、粘糕或者是粘豆包儿,再加上黄豆芽汤或是土豆条子汤。土豆条子汤喝完的时候,碗底儿都是泥,但也特别好吃,我老是抢不着第二碗。
有一回,我们在西北地铲苞米,铲着铲着,民兵连长王世军盯住了前面的小华她三哥陈文贵:“哎,贵子,你兜儿里揣的啥?”
“《增广贤文》。”
“《增广贤文》是啥?”
“反正不是反革命‘胶轮儿’,你放心就是了。”
“滚!”
“啥反革命‘胶轮儿’?”旁边儿的马老瞎好奇地探过脑袋。
“反革命‘胶轮儿’你都不知道?老姑父,那你可得问问咱王连长了!”
王世军要揍陈文贵,马老瞎赶紧拦住:“别!贵子你说说,咋回事儿?”
“哎呀老姑父,这么有名的段子你都不知道?就前两天,公社开民兵大会,咱王连长领着大伙儿喊口号,他一激动,就大喊一声:坚决打到反革命‘胶轮儿’!哎,王连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个大内奸、大工贼、大叛徒肯定不能坐马车,指定得是坐胶轮儿?”
“去你妈的!”王世军满脸通红,又要揍陈文贵。
浓眉大眼的王世军,长得一表人才,又会来事儿,挺受当官的器重。可他就是没有文化,斗大的字儿不认识一土篮子,一在场面上说话就出丑。有一回,也是公社开大会,六家子派他去发言,他照着发言稿,把“苦干实干加巧干”念成了“苦干实干加23干”,整个会场都笑翻了天。
这会儿,听了陈文贵的话,马老瞎也笑得差点儿两头儿扣到了一头儿。半天,才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陈文贵,闭着眼睛笑着说道:“哎呀,贵子啊,这可是你学问浅喽!不信你好好信儿,你回去查查字典,你看看那个舆论的舆,古时候是啥意思?”他长嘘一口气站直了身子,下巴拄在锄杠上,笑眯眯地看着王世军,“哎呀,要说咱王连长,学问真是大呀!我小的时候在私塾里,老先生就告诉过我们,舆,就是车的意思。唉,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懂个啥?虽说他是个大内奸、大工贼、大叛徒,但没被揪出来之前,他狗尿苔好赖不济也是长在了金銮殿上不是?再说了,这都啥时代了,他还能坐马车?最起码的,也得是坐胶轮儿呀!”
“王连长,你这是不是一脚踢出个响屁——赶巧儿了?”“大孝子刘云”笑嘻嘻地插进话来。
“一边儿扇着,你懂个屁老丫子!”马老瞎白了“大孝子刘云”一眼,“咱王连长有学问!人家不光自个儿学问大,连孩子都不是一般人。你看人那孩子写的那请假条儿!”
“啥请假条儿?”
“就那个:老帅儿,我请个段儿,我妈生小孙儿,我回家伺猴儿!”
“哈哈哈……”
“一轮明月呀啊照西厢啊哎咳哎~~~呀,二八佳人巧哇梳妆啊,哎哎呀,哎哎哎呀……”
马老瞎躲过王世军的拳头,美滋儿滋儿地唱起了二人转《大西厢》。
看王世军真的生气了,他又停住唱:“哎哎哎,你别生气呀,不说不笑不热闹嘛,是吧?再说了,孩子小,慢儿慢儿教,哪能一井挖个锹?有你这么个有学问的爸爸,你孩子将来指定错不了!”
听他们扯淡,真是太有意思了,只可惜我铲得太慢,没多久就被他们落下老远,再也听不清他们说啥了。
马老瞎爱闹是出了名儿的,看见谁,他都想逗一逗。
那年八月十五的晚饭,因为生产队杀了两头比往年都肥的猪,人人分了四两肉,家家的院子里,早早就飘起了过年才能闻到的肉香。
被这肉香迷住的太阳,吸着鼻子涨红着脸,磨磨蹭蹭地说啥也不愿意离开。奔着肉香跑来的黄昏,心急火燎地蹿过来,推着搡着,硬是把屁股直往下坐的太阳给推了下去。可还没等他把场子打好,月亮趁其不备,一闪身儿旋了出来。她那丰腴的身段儿,圆润的脸蛋儿,一下子就迷住了所有的观众,她,成了天地间最动人的主角。
黄昏黯然失色,臊不哒地拽着夜的灰白衣角儿,悄悄地溜走了。
六家子那些吃了肉的男人们打着饱嗝儿,边用笤帚篾子剔牙,边慢悠悠儿地往大街上溜达;解了馋的孩子们用手背抹着油嘴巴子,一蹦三个高儿,小泥鳅一样从爸爸的身边溜过去,尥蹶子地跑向大波家前面儿的大街上。那儿,一大帮孩子正在疯闹着。
白亮亮的大道、三三两两的闲人、园子边上的向日葵和那些印在壕沟帮子上的稀疏暗影儿、还有隔着园子的灰白屋舍,都像二假小子家那发黄的老祖宗画儿,在岁月的清辉里轻轻摇荡。
“哈哈,今儿个都吃得挺高兴啊!”大老远的,李大婶儿又亮开了她的大嗓门儿。
“那是,好坐不如倒着,好吃不如饺子。吃了饺子,谁不高兴?”马老瞎挤咕着眼睛一脸兴奋。
“你就那点儿出息!”抱着孩子走出来的小三妈赶紧插话。
马老瞎觑觑着眼睛盯了她半天:“呦,穿花衣裳了!”
小三妈突然害起臊来,她一端肩膀儿一拧身子:“人家这是我哈尔滨的表姐不要了,送给我的。”
“哎呀!这你可得小心点儿了,千万别碰上皇军,把你当花姑娘拽苞米地里去!”
“我花姑娘她姥姥!”小三妈的嗓音儿一下子抬高了八度,羞涩也跑得无影儿无踪。
“姥姥?姥姥还穿这么花哨,你想干啥?”
“去去去,一边儿扇着!瞅你那眼神儿吧!再贴,衣裳都进眼睛里了!”
“哈哈,不怕腚挨腚,就怕心不净。心里没鬼咱怕啥?坐怀都不乱,别说衣裳进眼睛里了。”
“滚一边儿去吧,老母鸡嗑碗碴子,瞎他妈甩词(瓷)儿。”
马老瞎说话,词儿就是多。
他上过私塾又念过高小,是六家子少有的文化人儿。因为眼神儿不好,大伙儿就给他起了个外号:马老瞎。
马老瞎爱看书,也能划拉书。批《水浒》的时候,我已经上初中了,大队的那套《水浒传》就一直搁在马老瞎家,后来就成了他家的书。我头一回接触小说,就是在他家看的那套《水浒传》。马老瞎自个儿没钱买书,能划拉着书,就跟捡着金子一样,我要拿回家看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