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都这时候了,还说那些个干啥?大家都勒勒裤腰带,匀一匀,咋地也得将就着挨到秋天,到了秋天就好了。刚才我还和你小叔子媳妇儿说呢,咋地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一家饿成这样儿。你先去我家取点儿吧,过两天,你小叔子媳妇儿也会给你送点儿过去。我估摸着,你老妹妹也该来给你送粮食了,她要是知道你又断了顿,肯定早就送过来了。你这个妹妹呀,可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这几年,你们家不多亏了人家的帮衬啊?等孩子们长大了,可是不能忘了这个老姨呀。”
在亲朋好友的帮衬下,特别是在小华老姨的无私援助下,小华一家总算是熬过了艰难的日子。等她大哥大姐都长大一些,能去生产队干活儿了,大哥陈文武也敢去生产队的地里偷粮食了,他们家才算不再挨饿,但还是勉强糊拉个饱肚子。
小华爸年轻的时候不爱干活儿,岁数大了就更懒了。在家里,他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叼个一拃长的黑瓷烟袋、靠着炕头儿的墙、半眯着眼睛在挠腿。他的小腿上,有一层鲤鱼鳞一样的白皮,一挠,唰地一下就站成一片。每回看他挠腿,我心里都特别不得劲儿,可又忍不住地想去看那层站着的鱼鳞。
虽说生产队不是自个儿家,不能别人干活儿他还躺在地头儿睡懒觉,但是,我还真就没见过他上地。在我的记忆里,小华爸就是在生产队做豆腐和做饭的。他能干上这样的俏活儿,是不是因为他是大队书记的哥哥,又是我们队长的堂兄呢?
不过,小华爸做的饭确实好吃。他给生产队烀的苞米面儿大饼子,除了用手掌,还用两只胳膊一起团,团得就跟个小枕头似的。直到现在,像凤霞他们这些吃过小华爸烀的大饼子的人,一提起来,还甜嘴麻舌回味儿无穷。
那时候,我和二假小子很会看日头,我们常常在豆浆快开锅的时候,拿个小茶缸子走进去。
每回我们去,小华爸都会笑眯眯地给我们一人舀小半缸子豆浆。有的时候,还会给我们挑点儿豆皮儿吃,那豆皮儿可真香,吃一口,就能香到脑瓜仁子里。
小华虽说比我大四岁,但她三年级都没念完,就去生产队干活儿去了。她发育得早,两个乳房鼓鼓的,就像个大姑娘。她只有一件衣裳,还是她大姐出门子的时候留给她的。衣裳埋汰了,只能在歇晌儿的时候洗,下晌儿下地,不管干不干,都得接着穿上。
小华不上学,也不影响我们去她家玩儿。因为她上学的时候,也没时间和我们一块儿玩儿。
自打小华她大姐出了门子,小华就成了家里最大的丫头,喂猪、喂鸡、喂鸭子、喂鹅、烧火做饭、还有针线活儿,她都得干。
干活儿的时候,小华特爱唱歌,她的嗓子又尖又亮,大队每回演节目都找她参加。
小华的大眼睛不像她妈那么鼓,双眼皮儿也双得挺好看。她还随了她爸的白净,再加上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在台上演起李铁梅来,真像从画儿上扒下来的一样。
小华已经步入了大人的行列,想事儿和做事儿都和我们不一样了。但我们却不关心那些和我们无关的事儿,一天到晚,我们关心的就是玩儿,玩儿啥?咋玩儿?
夏天,我们在小华家的院子里玩儿够了,就去生产队的后场院,在新打的麦秸垛上打出溜儿滑儿、掏洞、藏猫儿、编戒指、编手镯,直到把麦秸垛扒扯塌了,才又火燎屁股似地蹿进后大园,抓蝈蝈、抓蚂蚱、抓蜻蜓……水灵灵儿的土豆秧子、倭瓜秧子也在我们的脚下呲牙咧嘴、折胳膊断腿。
秋天,我们还会去甜菜地里找黑天天、去苞米地里找野菇娘儿、去高粱地里打乌米。我特佩服二假小子打乌米的本事,那又白又嫩、吃起来劲劲道道儿的“小伙儿”,藏得多隐秘都能被她找出来。而我,却只能整一把胡子拉撒、一咬直冒黑烟儿的“老头儿”。
有一回,我们从野地里回来,5岁的小玲儿大弟弟大波,正蹲在李大婶儿家的房山头儿玩儿蚂蚁。
“按住他!”二假小子用手一指,一群小疯子就抢馅儿饼似地扑了上去。我们把大波按在地上,二假小子揪出他的小牛儿扒拉扒拉,又对着小牛眼儿吹了两口气儿,看没啥反应,一向被二假小子看不上眼儿的小萍突然笑嘻嘻地说了一句:“用细篾棍儿捅一捅!”
二假小子看了看她,向上翻了翻眼睛,笑了。她拿起一根儿细篾棍儿就往大波的小牛眼儿里捅去……
大波跟杀猪似地嚎叫起来,李大婶儿听见了,拎起掏灰耙就打了过来:“你个蹦马猴子,咋这么能祸害人呢你!”
我十九岁中师毕业回乡当老师,正好教上初二的大波。每当我扫到他的脸,都赶紧把目光移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还记得那场暴行,是不是还记得那群小疯子里面,还有一个我。
我只能在心里不停地祈祷,千万别让他落下毛病、长大了不能生孩子。
那时候,二假小子不光能祸害人,还敢鼓捣马。刚刚十岁,驯马赶马车,对她来说已经是小菜一碟儿了。
那天,她又朝一个车老板子要了鞭子,替他去南二节地拉一趟东西。
一路上,二假小子嘚儿驾哦吁、神气活现,很少有机会坐马车的我,美滋儿滋儿地坐在后面观风望景儿。
天可真高。镜子一样的天空,让丝丝缕缕的白云一擦,更是透亮奔儿的蓝。
大地上,那些割倒的苞米铺子,毛茸茸地躺在秋阳里,微风一吹,黄斗篷一样起伏飘荡。
在隔了一节地的另一片地里,挺多人正在下苞米棒子,散散落落的,就像是一群蚂蚁。
突然,一群大雁从我们的头顶上飞了过去,我的心也跟着飘忽起来,软绵绵的,像是喝醉了酒。
我真希望就那样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可我不能老是瞎跑了,忙的时候,我也得替家里分担劳动。
年年上冻以后,大街上就堆满了一堆堆刚分的萝卜、白菜、豆秸、秫秸。我也和别的孩子一样,得帮着大人往家里倒腾。每回搬东西,大人们都说太少了、太少了,可我却觉得真是太多了、太多了,多得我怎么搬也搬不完,真是烦死了。
不过烦归烦,整条大街人欢马叫、鸡鸭猪鹅满地出溜儿,也不闷。
还有,间谷子苗儿的时候,小孩儿个子矮,不用大弯腰,各家各户分得的间苗儿任务,主要都是小孩儿去完成。那时候,小孩儿们还不懂得好秧苗儿的珍贵,也常常分不清谷子和谷莠子的区别,只要是把小秧苗儿间得散散落落,就算是完成了任务。于是,为了快,一个个双手齐下,连薅带捋,最后剩下的,差不多就全是小棵儿的苗儿和草了,大棵儿的好苗儿都被我们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