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高中毕业,也和小海、陈文彬一样,回生产队干活儿了。屯子里长大的孩子,就算再娇气,也一样能在生产队里干活儿。
好像刚毕业的时候,有挺多人都给她介绍过对象,但她一个也没看上。
后来,慢慢地年龄就有点儿大了,虽说又相看了几个外屯子的,接触了几回,却都是人家不干了。
“干活儿俩不顶一个,还一身的娇毛,凡人不搭语的,谁要她?家里缺祖宗啊?”说起彩云,小三妈撇起了嘴。
“人家家庭好啊,有势力,又是高中生。一般的人家,人家还瞧不上眼儿呢。”彩云在豆腐匠儿老婆的心里,地位一直都挺高。
“高中生能咋地?能当饭吃啊?养了一身的娇毛,还不如一天书都没念呢。过日子,那得是实打实地去干去,摆花架子没有用!再说了,在这屯子她家里有地位,到了外屯子,人家谁认识你老大贵姓啊?谁还惯着你?”
几回失败的相亲,对彩云的打击挺大,她的心气儿不再那么高了。但她的年龄已经没有优势,二十四岁在六家子也算是个大姑娘了,再拖下去,就更不好找了。这时候,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北四旗的高中毕业生,年龄相仿,他们的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我曾经见过一回彩云的对象,长得比陈文彬和小海都高大,也比他们会说话。听说,男方的家里条件挺一般,结婚的时候也没给彩云什么彩礼,彩云婚后的日子一直都过得挺紧巴。
几年后,他们搬来了六家子。那时候,他们已经有了一儿一女。
“这彩云,折腾了一大圈儿,还不如早早地就在六家子找一个得了。你说就凭她那条件,早点儿在六家子下手,那还不得扒拉着挑啊?这特么整的,还不如我们这些没上过学的人过得好呢。”一提起彩云,小华就摇头。
“我看她男人挺好的,文质彬彬的,还是个大学漏子呢!”我妈对大学漏子总是要高看几眼。
“哼,大学漏子有啥用?听着好听。这玩意儿,就是远来的和尚好念经,谁也不知道底细。要我看呢,过日子,差远了!”
还真应了小华的话,彩云家的日子一直也过不起来。和老同学们比,她既没有陈文彬的大富贵,也没有小海的小殷实,年吃年用,糊口而已。
彩云是和丈夫精神上不合拍儿,还是物质上不如意呢?我常听小华说:“他们那两口子,成天吵架。”
“哼,那彩云,就是绞牙,半拉眼珠子也看不上男人。”我妈为大学漏子不平着。
“你这是离得太远了、又不咋去西头儿,你对他们家的情况并不了解。”小华摇了摇头,又撇着嘴说道:“彩云家那男的,耍嘴皮子一个顶好几个,但出力气,可真是不行啊。抓钱,那就更没道儿了。”
“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
“哼,我这还是说得好听的呢,那个人过日子,真是不行。”
那时候,六家子的大多数人家都住上了大砖房。更有甚者,彩云她大哥还在他家老房子的原地盖起了一座二层小洋楼儿。可彩云家,依然还是住着土坯房子。
彩云她大哥是六家子的头一个万元户。
早在当副书记的时候,他就在外面结识了挺多朋友。土地承包后,他又认识了一个农科院的教授,那教授教他种苞米种子,然后帮他出售。
两年后,彩云他大哥靠卖苞米种子卖成了万元户,在县里披红戴花、出尽了风头。回到屯子更是前呼后拥、风光无限。
和王会计联手得到村书记的大权后,他的实力更强了。他不但盖起了六家子的第一座小洋楼儿,还在一楼卖起了种子化肥。十里八村的图着方便,都来他家买货,他的生意越做越红火。
彩云虽然有个这么有钱有势的哥哥,却没借着啥光儿。也许这就是哥哥和姐姐的不同吧,要是彩云有个这么有钱有势的姐姐,咋地也会拉帮她一把吧?
可同样是哥哥,彩云家西院儿陈文彬他妹妹,却没少借陈文彬的光儿。
陈文彬他妹妹搬来六家子后,除了在奶站当上了检验员,他妹夫还在家里卖起了浓缩料和豆饼。不买他家浓缩料和豆饼的奶户,在奶站就别想有舒服日子过。就这样,没几年的功夫,陈文彬他妹妹也在彩云家旁边儿,立起了二层小洋楼儿。
别人家的日子都越过越红火,彩云家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
彩云越来越蔫儿、越来越瘦了。没几年的功夫儿,她除了一层皮,浑身上下就只剩下几根骨头在硬撑着。我妈曾叹息地说:“你瞅那彩云瘦的,用针尖儿都挑不出一丝儿肉来。”
本来就有点儿斜肩膀儿的彩云,两个肩膀儿也栽歪得更厉害了。没事儿她就歪着脑袋、一手夹着烟卷儿、一手扶着另一只胳膊肘儿,在西垫道上走来走去。她脚上那双自个儿做的泡沫底儿布鞋,膀头膀脑的,要型儿没型儿、要样儿没样儿,比我当年穿的布鞋还要难看好几倍。
虽然残雪化净后,壕沟帮子上的一些青草旁边儿还残存着许多去年的细碎枯草,但从西垫道望出去,屯子南面后栽的那两排比房子都高了的杨树,经过两场春雨的润泽,已经把鹅黄的微晕轻烟似的染向了远方……头顶上那淡蓝色的天空中,一抹薄如蝉翼的白云,正婉转悠扬地甩着长袖,在向太阳献着殷勤。有点儿不好意思的太阳,并没领情,它红着脸一转身,就把一腔的温柔都洒给了他挚爱的大地……
但这一切,彩云都不关注了。她的眼睛里空空荡荡的,不接收什么,也不再输出什么。
彩云越来越邋遢,越来越面黄肌瘦。
再到后来,她头也懒得梳、脸也懒得洗了。在西垫道上瞎走的时候,她不是低着头、不停地揪着手里的毛毛儿,就是斜跨个旧书包、目光散漫地快步走着,还自顾自地小声叨咕着。
她,精神失常了。
刚开始,大伙儿还挺好奇地讲讲讲讲,慢慢地,连讲讲都懒得讲讲了。彩云已经像六家子的一棵树、一堆柴禾、一块儿土喀拉,没有人再去注意她了。
“你就瞅彩云那长相儿吧,大长脖子支棱腿,不受穷,她也是个短命鬼!”我问起彩云的时候,小华的语气里听不出一点儿同情。虽然小华没上过几年学,但我们三个也曾在一个教室里坐过三年多。
“唉,这个孩子,可惜了。”我妈摇着头叹了口气。
“你说这疯疯癫癫的,谁家摊上了也够呛。”
“她这样儿不打不闹的,是文疯儿。比起那些又打又闹、成天惹祸的,还是强多了。”
“谁知道了?你说走就走呗,还整天背着那个要饭的死兜子,可真是怪了!”啥都明白的小华,面对着彩云,也有点儿说不明白了。
有一天,孩子放学回到家,发现妈妈躺在炕上,已经硬尸了。
彩云是喝农药死的。
我不知道彩云死的时候对这个世界还有没有一丝留恋,但我坚信,她喝农药的时候,脑子一定是清醒的,她是在清醒的状态下,把自己的生命终结在了那个鸟语花香、蜂飞蝶舞的夏季。
一想起高中时,我们两个相互为伴儿,顶风冒雪一块儿上学、一块儿回家的两年,我的心就揪着一样地疼。有好几回,我在梦里都梦见彩云追着我,要对我说什么,可还没等她开口,我却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