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爸这么不长眼,不挨揍就怪了。
“哼!啥玩意儿?不识好歹,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捂着被打青的脸,嘟嘟囔囔地又去了别人家。
小海爸不光冬天到处瞎走,夏天只要一收工,他撂下农具就赶紧出东家进西家,把在地里听来的新闻再四处播报一遍。说不定啥时候又呛着了谁的肺管子,挨一顿骂,再讪不哒地一转身,换个地方又宣讲开了。
有时候,小海爸正低头被人骂着呢,忽然一抬头,瞅见了我这么大的小丫头,他的两只眼睛立马就放起光来:“你看这小丫头,多招人稀罕!给我当姑娘吧,我给你买葱心儿绿的小棉袄儿!”
小海家没有丫头,只有三个臭小子。小海爸只要一看见小丫头,就稀罕巴嚓儿地追着,要给人家买葱心儿绿的小棉袄儿。直到现在,我都特别喜欢淡绿色儿,大概就是小海爸的葱心儿绿在我脑子里坐的窝儿、下的蛋吧。
按理说,小孩子是不应该有啥是非心的,但是大人穿鞋小孩儿看样儿,大人们都不拿小海爸当回事儿,谁逮着谁呲儿一顿,自然地,我也就跟着看不上他了,他说啥做啥我都觉得不咋地。可谁能想到,这个我瞧不上眼儿的人说的话,竟然还会影响了我一辈子,是因为我从来也没听人说过啥色儿好看,还是因为他说的次数太多了呢?
那时候,小海爸成天到处瞎走,家里的活儿基本上不插手。不过话又说回来,小海妈也不让他插手,她看不上小海爸干的活儿,虽然小海爸在生产队干活儿是把硬手。
小海妈太能干了,就连给柴禾垛披衫子她也要亲自爬上去,骑在高高的柴禾垛上精编细织。披完衫子,她还得用大板儿锨把柴禾垛拍得像一面光溜溜儿的墙一样,板板正正。到了夏天,别人家的柴禾垛里出外进、七淌八漏,都被雨水沤得黑乎乎的直发霉。她家的柴禾,又黄又干爽,特别禁烧。
小海妈指挥小海爸挖的防空洞,先是一登一登台阶地斜着挖下去,挖到一定的深度再横着旋出一个大洞穴。那洞穴里面有地有炕,还有一个放煤油灯和杂物的小墙台儿。那炕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苞米秆子,还铺了一床破棉被。隔几天,小海妈就会让小江把苞米秆子和棉被抱出去晾晒晾晒。只等战争一打响,他们家就可以住进舒舒服服的防空洞了。
干活儿没样儿的我爸爸,把我家的防空洞挖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那坑里还渗出了水,两个小蛤蟆在里面没日没夜地呱呱叫着。一看我家的防空洞,小海妈就乐得捂着肚子、弯着腰、眼泪哗哗直淌,本来气得鼓鼓的我妈,也被小海妈感染得笑出了眼泪。
虽说大多数人家的防空洞都比我家挖得好,但是能比得过小海家的,还真没有。我们一大群孩子围着小海家的防空洞转悠,刺刺挠挠儿的,总想进去玩儿一会儿。
“不行,谁也不许进去!”小海就像一个保卫皇宫的侍卫,两手叉腰,威武地立在洞口儿。
“就进去玩儿一小会儿。”我哀求着。
“不行!上回领你们进去,我都挨揍了。我大哥说了,你们要是再敢进去,他就往死地揍你们。”
我们吓得吸吸鼻子,袅儿悄儿地走开了。
小海妈干啥像啥是大伙儿公认的,就连她家院子外面的墙头儿,她都让小海爸像抹房子一样,年年都得抹一遍。她家的狗窝,她也会在上面再加一个鸡下蛋的窝,盖得就像个小二楼似的,谁见了谁夸。
手一份脚一份的小海妈和连我都看不上眼儿的小海爸过日子,心情会是啥样儿呢?
我还记得李大婶儿说过:“刚开始,对那魔怔也是骂呀。那媳妇儿你想想看,多厉害的人啊,能看得上他?谁知道咋回事儿了,有一回她骂魔怔,让魔怔他三婶子,也就是周军他妈,咔咔地给扇了好几个大嘴巴子。打那以后,她再也不骂了。是有啥把柄让人给攥住了还是咋地了?谁知道呢?”
小海妈在外面是不咋骂小海爸了,可在屋里还是照骂不误。
有一回,她悄悄地对我妈说:“真是气死我了,那个傻犊子,我都没法儿跟你学,你说孩子都那么老大了,半夜下地去尿尿,他还趴你身上不下去,气不气死你?我真是死的心都有了!这回,我天天把剪子搁枕头底下,他一挨近我,我就扎他,我让他虎!”
小海妈不光骂小海爸,还骂睡在北炕的小海爷爷。
有一天,我家都吃完早饭了,太阳才带着横穿黑夜的一身凉气、满脸通红地爬上屯子东南角的房顶。我妈说,她要趁凉快,赶紧把前园的黄瓜架搭好。我也跟着她跑进了前园,我想看看罢园的水萝卜地里,还能不能再溜着小水萝卜崽子。
我家和别人家一样,水萝卜、菠菜、生菜、香菜都种在毛葱和大蒜的垄沟儿里,等这几种小青菜吃完的时候,毛葱和大蒜也该薅了。空出来的地就可以栽茄子秧和辣椒秧,这也是六家子割了小麦种萝卜白菜之外,唯一的两茬种法了。
挨着菠菜的水萝卜,已经被我溜了好多遍,再也找不着啥了。我只好揪了几根儿枯黄的毛葱叶儿,慢慢地嚼着。
小海妈正蹲在紧贴我家园子的那垄割韭菜,从低矮稀疏的障子缝里,我看见她家的韭菜水灵灵儿的,又宽又大。要是我家的园子里也有那样儿的韭菜该多好啊!那种宽叶儿韭菜嚼起来甜丝儿丝儿的,特好吃。哪像我嚼的老毛葱叶子,又苦又涩,胆汁一样地挂在嘴角儿上。
我想着宽叶韭菜的美味儿时,瞥了一眼地上的阳光,那阳光正稀罕巴嚓地摩挲着园子里的每一片叶子,在她的眼里,没有好坏、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吧?
突然,小海家寂静的院子里响起了几声母鸡下蛋的咯哒声。我顺着声音扫了一眼他家的院子,他家那只胖乎乎的老黑猫正趴在窗台上打盹儿,阳光也像在窗台上睡着了一样。
我收回目光,继续在园子里踅摸。不一会儿,小海家的院子里又吵闹起来——那是一片鸭子的嘎嘎大叫声。
我又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小海爷爷披件破夹袄从屋里走了出来。
小海妈那笑眯眯的脸,立马就卷门帘子似的呱嗒一下撂了下来。
再看小海爷爷,那老头儿竟然掏出家伙,站在房西头儿的烟囱边儿上,侧对着我们尿起尿来。
“呸!什么揍儿?吐口唾沫淹死得了,活牲口!”
我妈赶紧小声儿地说:“你这样骂老太爷子,让打水的人听见了,多不好。”
“我惯着他?活牲口!”
这边儿小海妈的骂声还没断,那边儿小三妈的骂声又响了起来:“你个土鳖玩意儿!给别人家干活儿,还得吃自个儿家的饭,真是气死我了!”
“我是嫌他家太埋汰!”
“别扯那王八犊子,你就能放那没味儿的屁!你嫌他家埋汰?你在谁家吃饱过?谁家不比你家干净?你以为你不吃,就显得多有身份啊?狗屁!你看看人家那些真有身份的,哪个吃别人家的饭不是沟满壕平?”
“我就看不上那饿狼扑食、没进藏的样儿,还有身份呢,一点儿深沉都没有!”
“你有深沉,你多有深沉啊!就你个土鳖玩意儿能装。我告诉你,别觉着你吃得少,人家就会高看你一眼,做梦!吃一口你也是吃人家的了,谁会感激你?这搭着工还得搭着粮,上哪找你这样的虎玩意儿?”
我知道,小三爸指定又是给谁家帮工没吃或是没吃饱饭了。
马老瞎经常逗小三妈:“你说你们这两口子,哪像是一家人?一个老实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一个扁屁。一个歘尖儿卖快、针儿扎火燎,啥事儿不咬个豆儿都绝不撒口。”
“滚一边儿去吧,你以为你是啥好东西呢?给你安根儿尾巴,你就是个猴儿!我们这些个傻狍子,谁能跟你比呀?”
听说,当年的小三爷爷家,在屯子里算得上家境殷实,特别是在老王家这支子人中,是少有的富户。小三爸又长得结实好看,还本分能干,在老一辈人的眼里,那可是一等一的好小伙儿,凡是有姑娘岁数相仿的人家,都想找个这样的好女婿。小三妈的姑姑不顾月黑风高,提着打狗棍跑了十多里赶回娘家,说啥也得把自个儿的侄女介绍给他。
那时候的小三妈,正在哈尔滨的大姨家帮人卖货。
她虽说长得挺一般,蜡黄的长瓜脸儿上还有一些细麻子,可那双黑黑的丹凤眼挺打人儿,还有那比一般人都高的大个儿,也让她看上去挺出众。她大姨家的邻居,有好几个都看上她了。可长辈们比来比去,觉得那几个人还是不如小三爸好,就硬是把她从哈尔滨叫了回来。
小三爸这个人,谁都说好。在家里,他扔下铁锹拿扫帚,手不离活儿、活儿不离手。他还没有脾气,啥事儿都嘿嘿一笑就算过去。帮工给别人家干活儿的时候,他也不惜力气,总是实打实地干。就是有一点有点儿特别:在别人家吃饭的时候,他老是裂裂沟沟地举着筷子、扬着脸、嘟嘟囔囔不停地在说话,假假咕咕的,半天也不吃一口饭。被小三妈骂成嘴比棉裤腰还笨的他,坐在那儿吭哧憋肚地嘟囔半天,听的人也云里雾里、整不太明白他到底想些说啥。时间长了,大伙儿都知道了他这个脾性,也就不太在意他说的是啥了。但是小三妈实在是受不了他这一出儿,一看他帮工又没吃或是没吃饱饭,她就恨得双眉倒立、牙根儿直咬,一口一个土鳖玩意儿地骂个没完。
有意思的是,小三妈越看不上小三爸、越骂小三爸,小三爸还就越服她。在他们家,孩子的地位第一,小三妈的地位第二,小三爸的地位老末。吃饭的时候,家家都是大葱蘸大酱主打,但别人家是一人一根葱吃到底,他们家却是孩子吃葱白儿,小三妈吃葱叶,小三爸吃葱白和葱叶之间的裤衩儿,用他的话说,这块儿吃着有味儿。
脱坯的时候,我和弟弟很小就得帮我爸端泥,小三家却只有小三爸一个人干。
“你咋不让孩子们帮把手?脱坯的活儿多累啊。”我妈看着小三爸嗖嗖嗖端一溜儿泥,再蹲下去唰唰唰挨着个儿地用坯模子脱成坯,就忍不住地对小三妈说了一句。
“他干活儿快,就这点儿活儿,不算啥事儿。”小三妈不在意地说,“用不着管他。孩子这阵儿还小,干活儿的日子在后边儿呢,不着急。”
“嗯呐,小三爸确实是能干。”我妈笑了。
小三妈说不让孩子干活儿,小三爸就不指着孩子。在小三爸那儿,小三妈的话就是圣旨。平日里,因为小三妈和两个老人不和,小三爸也就和老人们都整不到一块儿去了。
小三爸的老爹老妈是后到一块儿的,各自都有三四个孩子,又一块儿生了俩丫头。他们大丫头的孩子已经和我一般大了,小丫头也二十四五了,还没找对象。
住在我家前院儿的小三奶奶能说会道,不吃饭能把人送出去二里远。开窗户的时候,她坐在炕上,只要大街上一有人走过,她就扬起手亲热地招呼:“进来坐会儿,快进来坐会儿!”
小三妈常斜着脸冷冷地笑着:“哼,就靠那张嘴呢,死人都能让她说活了!”
能把死人说活的小三奶奶,在大人堆儿里并不受欢迎。那些左邻右舍和本家的人,都和她挺向远,他们背后都说她嘘头巴脑儿的不实在,跟她交往,换不出一般大来。
但我却觉得她挺好,我就是跟她亲。
有一年,我家园子里的西红柿刚有一个泛红的,我就赶紧摘下来,捧着跑去了她家。听着她那些夸奖我的话,我的大鼻涕泡儿都快美出来了。
她家的老爷子和她正相反,只知道干活儿,很少说话也没啥脾气。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很少穿鞋,他那脚底板儿上的老茧,就跟鞋底儿一样厚。那老头儿耳朵还背,把我的小名小娟儿,听成了小尖儿,我弟弟因为出生时就带了一颗牙,后来掉了留下个肉柞,我妈怕他不好养活,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叫留根儿,平时大伙儿都叫他小根儿。那老头儿常笑眯眯地摸着我和弟弟的脑袋:“妈了个巴子的,你家这俩孩子这名儿起的,可真怪:大的叫尖儿,小的叫根儿!”逗得大伙儿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