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坟地往回走,我想抄近道,就从一片黄豆地穿了过去。
黄豆地的垄沟儿里还有一些残雪,正灰头土脸、气息奄奄地用那早已没了筋骨的指爪死命地抓着大地的衣襟。
垄台上那些完全展露头脚的豆茬子,却像是解放区里的穷孩子,一个个生龙活虎、喜气洋洋。
只是这些刚刚崭露头脚的豆茬子还不知道,世间万物各有其命,它们虽然被大雪掩埋了整整一个冬天,好不容易才熬到冰消雪化、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可要不了多久,又要在拖拉机的哼唱声里,被深埋地下永不见天日了,就连燃烧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这就是命吧,因缘际会注定了的命,用老太太们的话说,大小尽赶上了,有啥法子呢?
要是它们能早出生四五十年,那该是怎样的尊贵和荣耀啊。
那时候,秋天拔豆茬子,是每一个稍大点儿的孩子都必须干的活儿。除了交给学校烧炉子,剩下的还可以留给家里,等过年蒸豆包儿、撒年糕、煮饺子的关键时刻,让它们冲锋陷阵、以一当十。
豆茬子火硬,是学校烧炉子的首选,也是成就一顿美味儿大餐的硬通货。尤其是过年的时候,扒一盆豆茬子火放在炕上,屋子里一整天都暖烘烘的。
那时候,不光豆茬子金贵,那些掉到垄沟儿里的豆粒儿,更是大伙儿眼里的金玉珠宝。
上了冻,拔不了豆茬子了,我们这些小孩子就会㧟上小筐,和妈妈们一块儿去黄豆地,捡茬子尖上残存的豆荚和地上还能抠起来的黄豆粒儿。
已经冻得坚硬的黄豆地,踩上去实实诚诚、清清爽爽。不像拔豆茬子的时候,松软的泥土和凌乱的豆叶儿,脚一趟,就拖肠子耢肚子,满鞋窠儿的细土和碎末儿。回到家,每回都能倒出去一大堆。
只是天太冷了,豆茬子被冻得特别锋利,一不小心,手指头和脚脖子就会被划破。就算是不被豆茬子划破,尖牙利齿的小北风儿,也会把手背和脚脖子撕出一层麻咧咧的小口儿,让它们吐着血丝儿在冷风中呲牙咧嘴。
好在没人会在意这些。捡进筐里的豆荚和豆粒儿,就是过年时的豆腐和新衣裳,就算不换豆腐和新衣裳,来戚儿时用它们炒盘儿油酥豆儿,春天的时候用它们下大酱,也比爸爸和哥哥从耗子洞里挖出来的胖头肿脸的黄豆好多了,谁不想多捡一点儿呢?只要不下大雪,地里就不会断了捡豆荚和豆粒儿的人。
前趟街周军他妈最能吃苦。年年大雪都平了垄沟儿,她还扎着那条补得都看不出本底儿的破围裙,㧟着筐去黄豆地找茬子尖儿上残存的豆荚。
周军家被罚之前,是全屯子最富的。那时候,他家的下屋里,长年都存有一小缸豆油、一大茓子苞米和一大茓子黄豆。
我问过我妈:“他们说周军家有那么多的粮食和豆油,说瞎话吧?”
“那可不是瞎话,是真的!”我妈的神情里满是眼热,“珍宝岛要打仗的时候,也就是咱家刚搬来那年,大伙儿都在家里杀鸡宰鸭、坐吃等死,庄稼成了,连看青的都没有,就周军他妈和他爸领着孩子们白天黑夜地往家扛。等春天粮食短缺了,他们就往南边儿的四家子放,春天放出去一斗苞米,秋天收回来一斗黄豆,黄豆攒多了,就换成现钱。滚来滚去,这些年,他们家的家底儿可攒老鼻子了!”
我这才知道,周军家的家底儿来历。只是我还想不明白,他们家都那么富了,那老两口儿咋还那么仔细呢?
记得有一回,朱大晃溜达到周军家,看周军他妈正在给他爸补衣裳:“哎呀,这衣裳都糟烂成这样儿了,还补个啥劲儿?你家那么有钱,换件新的得了!”
“我们家有钱?我们家都穷得快尿血了,还哪来的钱?看人家有钱吧!”
“谁不知道你家在这屯子最富啊?还掖着藏着干啥?”
“藏?藏啥?谁不知道我们家都让那个扫把星给败光了?还有啥可藏的?”老太太说着白了他一眼。
“哎呀,那点儿东西,就是你家的九牛一毛。谁不知道你家的大头儿都在外面放着呢。”
“胡说!你哪只眼睛看着我家有粮食在外面放着了?放哪儿了?”
“哼!”朱大晃晃了晃脑袋、咧了咧嘴,他一抬眼,瞅见周军他爸端着一碗掺了挺多土豆的烩饭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探着身子扒着眼睛、向周军他爸的碗里望了望:“大兄弟,就吃这个呀?你说你家那么多的粮食,留着干啥呀?时间长了,招耗子,还发霉!”
“我们家上哪儿整那么多的粮食去?”
“哼,我要是有你那些粮食啊,我不天天烙饼擀面条儿,我也得吃的香滋辣味儿的,真是想不开。”
“就是你想得太开了,才吃了上顿没下顿。”周军他爸没好气儿地白了朱大晃一眼。
“哼,你别看我吃不上顿,我肚子里的油水儿指定比你大!”
朱大晃晃晃悠悠地向大门口儿走去,边走边摇晃着脑袋:“哼!住在你家下风头儿的,可真够倒霉了,啥味儿也闻不着。白活了一辈子呀,可惜了那些好东西!”
朱大晃一米八十多的大个子,细麻杆儿一样整天在大道上晃来晃去,大伙儿就送了他一个外号:朱大晃。
其实,朱大晃挺能干的,在生产队,没有他干不了的活儿,也很少有比他干得快的人。50来岁了,脱大坯,整个儿六家子没有一个人敢跟他比。都说脱坯打墙活见阎王,可朱大晃那么高的个子,撅着个腚,一天脱三四千块坯,照样儿有说有笑。
按理说,朱大晃这样的人,日子过得一定不错,至少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他们家那日子穷的,连耗子窟窿里都是空的。
他们家,两间被抽了筋似的小草房,胎胎歪歪、有气无力地堆缩在破狼破虎的院子上方。
屋里,几床破棉被窝巴在炕梢儿,看不清花纹儿的破炕席,当中还有挺大一块儿露着炕土。炕沿边儿上,半碟儿抹剩下的大酱、几只爬满了苍蝇的埋汰饭碗,都半头晌儿半下晌儿地大张着嘴巴、傻乎乎地盯着黢黑的房笆。
北面的墙上,一个耍了圈儿的破草帽儿,两把上了锈的旧镰刀,扯扯耢耢地挂着一些灰吊子。
下面靠墙根儿的地上,一个快空了的粮食袋子,泄气地瘫在那儿,撑不起屁股来。
他家外屋的锅里,总是大半锅水泡着一些没刷的碗筷。半晌午,老母猪在茅坑沟边儿拱得口干舌燥,就会慢吞吞地溜达进来,脑袋往锅台上一搭,嘴巴伸进碗筷中间,吱溜吱溜喝个痛快。
“这人家可咋整你说?成天盆朝天碗朝地、柴禾堆连着灶火坑,整不好啊,哪天还不得连了荒。”
没想到,李大婶儿的一句笑话,还真应了验。
那天,朱大晃老婆正在给苞米碴子烧二遍火,看李大婶儿和小三妈正站在后大道上唠嗑儿,她把柴禾往灶坑里一踢,跳出后窗就去凑热闹。
没说几句,李大婶儿皱起了眉头:“啥味儿?”
小三妈四下一踅摸,天呢,朱大晃家的后窗正冒着黑烟,着火了!
几个人破马张飞地喊人、救火。
还多亏救得及时,那两间破草房才没烧落架。
几天以后,公社给了他家30元的困难补助。
钱一领出来,两口子就奔了公社供销社。他们抱着大包小包的饼干、光头儿、炉果,在洒满阳光的大道上,边走边吃。遇见“大孝子刘云”,朱大晃咧咧嘴:“嘿嘿,压压惊。”
朱大晃老婆特别的馋,年年新粮一下来,她就大盆小盆地端着去换大麻花儿。来年小苗儿才出土,他们家的粮食袋子就差不多倒空了。还没挂锄,已经开始东家一瓢西家一碗地求借着往下过了。
朱大晃家,除了前房的大儿子朱安和后老伴儿带来的大丫头“豆腐匠儿”媳妇儿,其他的六个孩子都是他和后老伴儿一起生的。二儿子,二十四五了,还没娶上媳妇儿。三儿子、四儿子,也都十七大八、二十啷当岁了,一个个都树桩桩地排着队等着说媳妇儿。可他们老两口子,一点儿也不着急,该吃吃、该喝喝、该乐乐。只要哪家有瘟鸡瘟猪扔进屯子外面的壕沟里,他们两口子准保像老鹞鹰子抓小鸡儿一样,扑过去、拽回家,屠戮屠戮下锅煮熟,再倒上烧酒,一家人围在一块儿,香喷喷地大吃一顿。
“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做马牛。”
朱大晃说话老是一套儿一套儿的,虽说他大字不识一个,“肥猪满圈”都能贴到窗户框上,但他编顺口溜儿却编得溜光儿水滑儿。直到这会儿,我只要一张嘴,他编的关于他家被子的顺口溜儿,都会像活鱼一样噼里啪啦地蹦跳出来:“一床被,全家盖,你也蹬,他也踹,七扯八拽坏得快!”
有时候,在井沿儿边上等着打水的人看朱大晃又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了,就大声地问:“大晃,今儿个吃点儿啥呀?”
朱大晃在太阳地儿里停住脚步,手伸到后衣襟儿下,一边抓挠着,一边抻着汗津津的脖子摇着:“哼,有啥好吃的,这个时候?”
“嫂子没给你换大麻花儿呀?今儿个,我可看见卖麻花儿的过来了。”
“拿啥换?饭都吃不上溜儿了,还吃麻花儿?”
“别着急,新粮就快下来了,好日子又要来了!”
朱大晃低下头,蔫头蔫脑地哼一声,又晃晃悠悠地迈开双腿向前走去,边走边抑扬顿挫地叨咕着:“家家都有那难唱的曲儿呀。”
的确,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大冬天儿,只要一睁开眼睛,窗户纸和北墙上,那毛茸茸的厚霜就小银星儿直蹦,用我弟弟的话说:“妈,妈,咱家可真是‘新苫的房儿、雪白的墙’!”
一冬天,家家外屋的墙上,都糊着厚厚的白霜,隔三差五,就得用锄头挠下两土篮子倒出去。每次挠过之后,挺不了三天五天,那墙上的白霜又厚得像小羊羔儿皮似的了。只是这小羊羔儿皮似的厚霜时刻都在吐着轧骨的寒气,没有一丝的暖意。
好不容易熬到了春暖花开、阳光灿烂,慢慢地,青菜也都该下来了,可粮食袋子又开始瘪了,挨饿的滋味儿比挨冻还不好受。
一年到头儿细算下来,也就是秋天看到了粮食,大伙儿的心里才能真正地安稳下来。
秋天,不光能盼到分粮,下点儿力气,还能捡到挺多粮食,用周军他妈的话说:“人穷山不穷,肯煞下腰去干,就饿不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