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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秀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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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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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连载

第四章

春天,化得稀溜溜的烂泥道没有下脚的地方,刚换上小夹鞋的我们,只能溜着障子根儿,在一片连着一片的粪堆边儿上弹跳着。障子里边儿,家家户户那滴滴答答的房檐子上,都挂着珠帘儿一样酱红色儿的雪水;用木棍儿支起来或是用铁钩子吊起来的上半扇窗户,就像两只黑洞洞的大眼睛,深不可测。

刮大风的日子,挺多人家的苫房草都会被大风掀起来。邻居们有的爬上房顶,手忙脚乱地按着;有的在下面到处找破缸碴子、大坯块子、木头杠子,扔上去,把被掀起来的苫房草再压板正。

我们看够了热闹,就会去生产队前面那块儿岗点儿的地方,女生玩儿跳格子、跳绳、打口袋,男生玩儿弹溜溜儿、扇啪唧。那个地方干爽,细土面儿特别多。

生产队就在我姑姑家的西院儿,是一溜儿六七间房子的大院落。

走进生产队正房的门,面对的是一口菜窖似的大锅,春夏秋三季,那口大锅都闲不着,总得给社员们煮饭。

大锅的西边儿是一盘豆腐磨,豆腐磨的西边儿是一大片空场,放些犁套马具啥的。

紧挨着大锅的东边儿,是一道间壁墙,靠近房门口儿的右手边儿,有道过堂门儿——进入间壁墙的里间。那里间有三四间房子大,靠北墙是一溜儿大炕,大炕的炕梢放着纺车,好像随时都有绳子要纺。春天选种子、下雨天扒麻,也都在这盘大炕上干。那炕的炕头儿有两个铺盖卷儿,一个是二老太太的大伯子——喂马的大老头儿的,一个是喂猪的老王头儿的。

生产队院子的西侧,是一大趟厢房。除了最北间的磨房供家家户户推碾子拉磨,全天都开着门,其余的全是生产队的仓库,都锁得紧紧的。

院子东侧是一大溜儿的马棚,到了晚上,咯吱咯吱的嚼料声、噗儿噗儿的喷鼻儿声、倒换蹄子的扑哒声……在晴朗的星空下,就像一池春水奔腾欢畅。

我们在早春这明亮又温暖的太阳光儿下,开心地玩儿着。但有的时候,心里又不住地惦记着,要去生产队的院子里搜寻搜寻麻绳头儿或是碎马掌子、废铁钉子,攒多了,好去供销社换几个糖球儿吃。

等到地面全都干了,我们就会离开生产队,去屯子的东北角,也就是我们同学周小英家的房后。那儿有一棵半死的老榆树,榆树的树杈上,长了好多洋剌子罐儿,每个洋剌子罐儿里,都躺着一只肉乎乎的洋剌子。我们每回都会爬上去,摘下一大捧洋剌子罐儿,再拣一堆小碎棍儿,把洋剌子烧焦。于是,淡得嘴丫子直冒白浓的春天,就被我们嚼得香滋腊味儿了。

有月亮的晚上,我们还会把毛嗑杆儿掏空一大半儿,装上细土面儿,在我们同学小华家的院子里和男生玩儿阵地战。打不过男生,二假小子就命令小萍去拣碎玻璃茬子,掺进我们的弹药里,结果,把马立民的脸蛋子划了一个大口子,直到现在,还留了一条细细的疤痕。

那时候,小华家的院子就是我们的游乐场。她家过日子松,院子大敞四开,不像别人家,圈得紧紧的,进不去也不让进。

我们在小华家的院子里跑渴了,就跑进屋,从门后的水缸里舀出半瓢水,咕咚咕咚灌进肚子里,抹一把嘴巴子,再跑出去接着玩儿……

玩儿累的时候,我还会坐到屋里的炕上,听二假小子她妈、朱大晃老婆、还有校长他妈李大婶儿唠闲嗑儿。

“听说虎德子家那个大教授和县长平级呢?”朱大晃老婆瞪着眼睛一脸的好奇。

我知道,他们都管我姑父叫虎德子,意思是他缺心眼儿。

“那个玩意儿,成天吹他那宝贝儿子,谁知道真假?”二假小子她妈撇了撇嘴,朝地上刺了一口口水。

我抱着两条支起来的小细腿儿,紧紧地蜷缩在她们身后,大气不出。

“这个虎德子,这阵儿是神气了,他好像都忘了,当年要不是二老太太张罗着周济他,他连家都特么没了,那儿子,更是早就不知道饿死在哪条壕沟帮子上了。这会儿成天儿子儿子的。哼,这人,就是到啥时候说啥话。”李大婶儿在鼻子里哼一声,又往她们围着的那个咧咧歪歪、已经没有火星儿的火盆里吐了一口唾沫。随着那口唾沫的落地儿,一根儿灰柱子噗地一下从火盆中间腾了起来,她赶紧用扒拉柴灰的小烙铁把唾沫埋了起来。

“我也听说了,说是他们家能有今个儿,多亏了人家二老太太呢!”朱大晃老婆忙不迭地跟着附和。

“还有那教授上学那阵儿,差点儿让学校给开除的事儿,他也早就忘了吧?”二假小子她妈接着说道。

二假小子她妈干净利索,说话嘴巴不饶人。大概是仗着老头子是大队书记,她谁也不在乎吧。她要是看不上谁,一点儿也不会给你留面子。所以,大伙儿和她说话,都得看着她的脸色。但是她和我们队长老婆又不太一样,队长老婆基本上不和别人打交道,二假小子她妈却特别爱和别人唠闲嗑儿。她和小华妈、李大婶儿、朱大晃老婆都处得特别混合儿。

“谁还不说是?”李大婶儿磕了磕她的烟袋锅儿,接着二假小子她妈的话茬儿继续说道,“还大学生呢,那书都让他给念愚了,人家一个富农的儿子回了趟家,一回到学校,就说家里边儿粮食都被收走了,连门框、炕沿、大铁锅、小铁钉都收归集体了,家家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学校就说他是污蔑社会主义,批斗开除。咱这个教授可倒好,愣头愣脑地就站起来,举着手大声说:‘我能打证言,他说的全都是真的!’你说那还能有他的好?一块儿开除呗!你也别说,还多亏了这虎德子,跑到学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给学校下跪,求人家别开除他儿子。还跟人家诉苦,说家里八辈子贫农,解放前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两口子就一条裤子,谁出去谁穿,不出去的,只能盖着麻袋片儿坐在炕上。”

“呸,还有脸说。谁让他穷了?他给周正德他们家扛大活,挣得不比谁都多?年根儿底下分的粮食,十几口子都吃不了。按正理说,那日子得过得多像样儿?谁让他没正事儿啊?领的粮食全扛到耍钱场儿上去了,一年的辛苦,三天两早上就输了个屌蛋精光,怪特么谁呀?”

虽说二假小子他爸是大队书记,但她妈一点儿阶级斗争的意识也没有,想咋说就咋说,跟普通人家的老娘们儿一个样。

“你也别说,人家学校还真就吃这套,再加上他表弟在乡里有人,让乡里和大队都给开证明,说他根儿红苗儿正、苦大仇深,是一时被坏人忽悠才说了错话,希望学校能给他改错的机会,他这才算是躲过了那一劫。”

“唉,他也就是命好、走字儿吧,这要是给发配回来呀,不也和大家伙儿一个样儿——顺着垄沟子找豆包儿吗?兴许过得还特么不如别人呢!”二假小子她妈又滋溜往地上刺了一口口水。

“可不是咋地,那个时候,人就不能说真话,上边儿要是说鸡蛋是树上结的,你就得说,还带着把儿呢!”

几个人都被李大婶儿的话给逗乐了。

“不过啊,人这一辈子该吃几碗干饭,那都是有数的,再挣也挣不过命去。人家那教授就是有当教授的命吧,命里该有总会有,命里没有,你求也求不来。”

“是,八字儿带来的,人家就是那当教授的命,咋跟头把式的,到最后,还是能站稳当了。”

“哎呀,你说这会儿想一想,那阵儿那日子过的,可真是招笑儿。”李大婶儿又点着了她的烟袋锅儿,使劲儿地抽了一大口,慢慢地嘘出去,才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你说我那会儿正怀着我们家小四,上边儿让把吃的全都收上去,我就寻思,咋地也得留几个鸡蛋好做月子啊。可你说我把那五个鸡蛋这塞塞那塞塞,塞到哪儿都不放心,就怕被人家发现给没收了。寻思来寻思去,我还是把它揣兜儿里吧。结果你说怎么着?我干着干着活儿,把这事儿给忘了,我往那门框上一靠,天呢!五个鸡蛋啊,全特么挤碎了。你说把我哭的啊……”

朱大晃老婆笑得直抹眼泪。

“你笑?还有更可笑的呢!”李大婶儿用头卡子挑了挑烟袋锅儿,又啐了一口唾沫,“收粮食那阵儿,我们家他大叔留了个心眼儿,偷偷地在后大园挖了个坑儿,埋了点儿粮食。饿急眼的时候,半夜挖出来,悄悄地煮给孩子们吃。也不知那队长他咋就闻着了风声儿,带着人上我们家搜了好几回啊。搜不着粮食,就上茅楼儿里去验粑粑,说是要看看我们家拉的粑粑是不是黄色儿的……”

朱大晃老婆笑得直喊岔气儿了。

二假小子她妈、李大婶儿、朱大晃老婆,天天晚上都去小华家坐着闲唠。

二假小子家在小华家前院儿,二假小子她爸是小华的亲老叔。小华和二假小子的爷爷,和我们队长的爸爸是亲兄弟。

朱大晃家住在小华家东院儿,李大婶儿家住在小华家西院儿。

她们天天只要一坐下,就围着那个咧咧歪歪、一点儿也不光滑的泥火盆,边翻弄火星儿,边翻腾屯子里的陈芝麻烂谷子,要不就是讲各种瞎话儿。从春天到冬天,她们嘴里的那些吊死鬼儿、无头尸、狐狸精都成了我的恶梦。

特别是冬天的晚上,从小华家走回去,夜已经很深了。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汪汪的狗叫,屯子里静得都能听见针掉地上的声音。

白哗哗的雪地,踩上去嚓嚓直响,走着走着,我就会突然一激灵,感觉身后一个披头散发、大白脸、支嘴獠牙、伸着红舌头、披着黑斗篷的恶鬼正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我的头发唰地一下就竖了起来,心也狂跳得好像要蹦出了嗓子眼儿……可是,谁能来救我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我只能强按住砰砰狂跳的胸口儿、硬着头皮猛地一转身——后面雪白瓦亮,啥也没有。

我再也不敢转回身去,只好退着往前跑,说啥我也得看住我的后面……

刚一进家门,我又想拉屎了,只好把我妈从被窝儿里叫出来,让她陪着我去前园。

我蹲在前园的雪窝儿里,边拉屎边望着天空:“妈,你看,三星都出来了!”

“不用看我都知道!三更半夜的,能在外边儿野跑,就不能自个儿出来拉屎?”

我妈正在气头儿上,我不敢吱声儿了。

没过一会儿,我又忍不住了:“妈,那是银河吗?”

“是,银河南北,小孩儿不跟娘睡,银河调角儿,吃倭瓜西葫芦豆角儿,银河东西,小孩儿跟娘挤挤。这阵儿是冬天,银河就是东西的。”我妈是关里人,管妈总是叫娘。

“哪个是牛郎星,哪个是织女星啊?”

“那个,那个又大又亮的是织女星,对面那个又大又亮的是牛郎星,牛郎星两边儿那两个小的,是他们的孩子,牛郎用箩筐挑着他们去找织女。”

我听李大婶儿她们说过,每年的七月初七,是牛郎和织女见面儿的日子,那天晚上蹲在黄瓜架底下,就能听见牛郎和织女说话。可有一回,我蹲得腿都软了,也没听着一句。

李大婶儿她们天南海北讲瞎话儿的时候,小华妈总是一声不响地坐在炕头儿,边听她们白话,边就着小煤油灯的微光纳鞋底子。那小煤油灯是用旧钢笔水瓶做成的,就放在炕头儿和外屋灶台之间的墙洞儿上,那墙洞儿上镶的小玻璃,能让里屋和外屋都有点儿亮光儿。

小华妈有一双特别鼓的金鱼眼,双眼皮儿都双出了三四层。她眼神儿特别不好,缉鞋口子的时候,鞋帮子总得紧贴在脸上。

小华妈不光眼神儿不好,精神头儿也不如别的老娘们儿。听说,她曾经被小华爸打傻过。

小华爸年轻的时候,长得四方大脸、浓眉大眼,高高的个头儿、白白净净,看上去一表人才。但他就是出奇的懒,因此还得了一个外号儿——“懒王”。

那时候,还没入合作化,家家都自个儿种地。别人为了抢节气,晌午都不回家,由女人把饭菜送到地里。

小华爸也不回家,也让小华妈送饭。

别的男人在地里吃饭是为了多干活儿,小华爸到了地里,把锄头往地头儿一横,枕上去就开始呼呼大睡。

小华妈送来饭,就去推他,想把他叫醒,他瞅瞅饭,气得一个巴掌扇过去:“这啥破饭这是?你喂猪呢!”

小华妈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揉揉脸,啥也不敢说,又爬起来收拾碗筷……

小华爸一气儿不顺就打小华妈,终于,他把小华妈给打傻了。

有一天,小华妈把锅里添上水,把怀里抱着的二小子陈文喜放进锅里,点着火开始煮肉。陈文喜哭着往出爬,她就往里按。

“哎呀妈呀,你干啥呢?”刚烧了两把火,水还没热,二假小子她妈就走了进来。她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飞上一步就抱出了陈文喜。

“肉!”小华妈瞪着呆滞的眼睛去抢陈文喜,二假小子她妈不给她,她咬住二假小子她妈的手就不撒口,疼得二假小子她妈嗷嗷直喊。小华爸听见二假小子她妈的喊声,红着眼睛跑了出来,一拳就擂在了小华妈的太阳穴下面,小华妈嗷儿地一声撒开口,捂着脸巴子、惊恐地瞪着小华爸。小华爸又抬起脚恶狠狠地踹了过去,小华妈一个跟头栽倒在了地上。小华爸还不解气,仍在不停地踹着小华妈,小华妈终于被他踹醒了。她浑身哆嗦着歪在墙角,抱着脑袋大哭起来。

二假小子她妈忍着痛把小华爸拽开了。要不是看着二假小子她妈是弟媳妇儿,不好撕撕巴巴,也许那回,小华爸就把小华妈打死了。

陈文喜长大后,脑子一直都不太灵光,不知道是不是和小时候的那场惊吓有关。

小华的老姨是镶黄二屯大队书记的老婆,出了名儿的厉害。她听说姐姐被打傻了,红着眼珠子就跑来了六家子,要和小华爸拼命,吓得小华爸躲在生产队,好几天都没敢回家。不过打那以后,他倒是不敢再打小华妈了。

小华妈的脾气可真是好,我就没见她生过气。她家一大帮孩子,哪个孩子都会招来一帮同龄的孩子,屋里院儿里、炕上地下、跑进跑出、窜上跳下,她就跟没看着似的。有时候我们玩儿得太晚了,不敢回家,小华妈就让她家的孩子挤一挤,匀出一床棉被让我们在她家的北炕躺下,第二天早上再回家去。

我不知道小华妈小的时候过没过过好日子,只知道她自打嫁给小华爸,就算是一屁股委进了穷窝儿里,到死都没能拔出来。

孩子小的那些年,天灾也多,粮食特别的短缺。但是别人家粮食不够吃,还能在秋收之前,摸黑儿去地里偷点儿接续一下。他们家因为小华爸连偷都懒得偷,家里孩子又多,一到夏末,就常常会十天半个月地不见一粒儿粮食。大园里的土豆和窝瓜也都早早地就吃没了。小华妈只好㧟个筐,去大园或是生产队的大地里,找嫩窝瓜叶子、嫩甜菜叶子、嫩黄豆叶子,切碎了,掺些麸子或糠熬成粥,勉强度日。

“大媳妇儿,老吃这些也不行啊,你还是到我家去取几碗苞米面儿吧,多少得掺点儿粮食,一点儿粮食不吃哪行?”二老太太看小华妈又弯着腰在后大园里找嫩窝瓜叶子,忍不住叫住了她。

“算了二婶子,老去你家借,没脸啊。”小华妈站起身,抹了抹脸上被汗水沾湿的头发,有气无力地捶打着后腰。

“咳,都这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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