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空气清凉湿润,吸上一口,五脏六腑都凉哇哇儿、清亮亮儿的。
这样好的天儿,窝在屋里实在是对不住老天的美意。所以,一吃过晚饭,我就赶紧招呼我妈带上侄女的小孩儿,去大街上溜达。
天色还早,晚霞正浓。夕阳的斜晖深情地在各家的房山头儿上流连着,燃起了一簇簇耀眼的金色光焰,为这宁静又平淡的一天作一次不平凡的谢幕。
这么精彩的时刻,大街上竟然冷冷清清,连个走道儿的人都看不着,没有一个人出来为老天的美意喝彩,真是太可惜了。我不禁怅然地打量起四周来。
养牛业大发展的时候,六家子虽然新房子越盖越多、越盖越好,屋子里的电器也越来越时尚,像大孝子刘云和朱大晃家那样的土坯房,已经没有几户了,但屯子里的路还和几十年前一样,坑坑洼洼儿的,一下雨就是一条条的烂泥沟。走道不方便,送奶就更困难了。
九十年代中期,有了钱的小于子开始张罗修道,他和后趟街的各家商量:他出一半儿的费用,另一半儿由大伙儿均摊,每家都出人干活儿,让小海负责管理,他要在门前修一条像西垫道那样儿的沙石路(西垫道已经在几年前由政府出资,铺上了沙石,虽然沙子很少,石头很多,没几年的工夫,又变得凸凹不平、硌硌棱棱了)。
大伙儿都挺支持小于子的建议。没多久,坚硬平整的沙石路就铺成了。因为是自个儿施工,质量比西垫道还好了很多。
后来,随着经济的不断发展,屯子里的每条路都由政府牵头儿,重新进行了修整,不论下多大的雨,人们都不用再在烂泥沟儿里跋涉了。
只是现在的路基虽然比从前高出了许多,路面也更加平坦坚实了,但经过几十年的修建,家家的院子都被一道道的高院墙和一扇扇的厚铁门圈进了宅院深处,各家前园和院子里的风光再也没法儿像从前那样尽收眼底了。
没法儿再现的,还有从前大街上的那种热闹。
想当年,只要天气稍一转暖,老娘们儿们吃完晚饭、收拾利索,就穿着棉袄、戴着头巾、夹着孩子站在大道边儿上,扎着堆儿地唠。东家长西家短、陈芝麻烂谷子,啥时候把最后一缕光线都唠进了黑夜的大嘴巴里,夹着的孩子也开始哼唧起来,她们才不情愿地四散回家。
如今,年轻力壮的女人大都出去打工去了,那些还待在屯子里、又不养牛的中青年女人,除了去学校的食品加工厂上班的,大都猫在屋子里上网、看电视、看牌、打麻将。最近几年,大伙儿又多了一项新乐趣儿——微信聊天和抢红包。就连我弟媳妇儿这样五十多岁的人,有一回因为忙着捅咕微信,把菜都给烧糊了,多亏我妈闻到了糊味儿,不然电炒锅都得烧坏了,气得我妈一见到我就直磨叨。不过,我妈生气归生气,说起微信的好处来,她也是乐得嘎嘎的。
过年的时候,我妈在我弟弟的微信里,见到了好多年不见的校长媳妇儿。
“哎呀,你吃饭了吗?”
“吃了,刚收拾完。这都多少年没见面儿了,你挺好吧?”
“我挺好的,你也挺好吧?真没想到啊,还能在手机里看着你。你胖了,还白了,还是城里的水养人啊。”
“你也没见老。”
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唠起了家常。
“这阵儿可真好啊,这么老远都能见着面儿、说上话,就跟在眼眉前儿似的。啧啧,你说好不好!这阵儿这人,可真是有本事,比那神仙都能耐。你说那神仙想看看谁、想跟谁说句话,还得翻阵跟头驾阵云呢,这阵儿这人,动动手指头就妥了。你说神不神?”一提起和校长媳妇儿视频聊天的事儿,我妈就兴奋得直咂嘴。
现在的六家子人,虽说全国各地去哪儿打工的都有,但大多数人都进了同一个微信群——六家子百姓群。哪里有活儿需要人、哪里能挣得更多点儿、谁家的亲戚有大米要卖、谁家的土豆多要批发零售、谁家要卖笨鸡蛋、谁家要卖大鹅、谁家明天要杀猪、谁家有快递赶紧到批发部去取……群里的信息量相当大。天南海北多少年不见面儿的人,时不时地也会冒出一个两个,和大伙儿聊几句。关于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土地确权等重要事情,只要在群里一公布,不论身在何处,马上都清清楚楚。
我弟弟和弟媳妇儿的微信里,不光有六家子百姓群这个大群,还有挺多小群。
过年,是六家子人最多的时候,挺多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过年了。一年三百多天的奔波劳碌,盼得不就是过年的时候能带着钱和礼物千里迢迢地奔回来,看看孩子的笑脸儿、为望眼欲穿的白发爹妈做几顿可口的饭菜吗?过年,过得就是老家呀。那一路的飞奔和翘首企盼,才是过年真正的幸福所在。
这时候,不光是家家的屋子里都欢声笑语不断,连大道上也比平时有了更多的人气儿。当然,微信群里更是热热闹闹,整天叽叽喳喳、又是闹又是唱的。一会儿你发个红包让大伙儿抢抢,一会儿他发个红包让大伙儿抢抢,虽然常常是只有几分钱几毛钱的抢头儿,但大伙儿都抢得热火朝天,连电视都没有工夫看。
大年三十即使足不出户,大多数人家的年夜饭也都能尽收眼底。看看谁家都吃的啥、数数谁家的菜最多,真是又好玩儿又快乐。如今的年夜饭,大鱼大肉已经不出彩儿了,大虾也成了平常之物。豆腐匠二儿子的孩子在大连打工,他家那红红的大螃蟹、胖胖的虾爬子和圆鼓鼓的红烧鲍鱼,成了今年的新亮点。
打了鸡血似的小萍,天天像一只报晓的公鸡,总是第一个跑出来喊话:“都起没起来啊?咋没有动静儿呢?”
“来了。”凤霞哑着嗓子回应着。
“你们都吃饭了吗?”小华也冒出头儿来。
“还没出被窝儿呢,吃啥饭?”
“凤霞,你那嗓子咋哑成那样儿了?”
“吃好吃的撑的!”
我被凤霞的话给逗乐了。
我弟媳妇儿说:“小海秋天拉苞米棒子的时候,也是天有点儿擦黑了,他又开得太急,拐弯儿没看清楚,把一个骑摩托的人给撞飞了。好在那人落在了土质疏松的壕沟里边儿,没出人命。但连看病带赔钱,小海还是拿出去六万多块。这年前,小孙子又得了感冒,在屯子打了一个星期的针也没见好,前天,又住进了哈尔滨的儿童医院。凤霞跟着着急上火,嗓子都说不出话来了。”
“我看小海在你们群里唱得挺开心啊。”
“他,心大着呢!天大的事儿也不耽误他唱歌儿。”
唱歌儿的、唱二人转的、晒厨艺的,还真是人才济济。坐在炕上看微信、聊天儿、抢红包,比站在雪地里冻得嘶嘶哈哈地看大秧歌有意思多了,也舒服多了。
陈文贵的二儿子在大学里当保安,过年没回六家子,初一一大早,他就在六家子百姓群里发了一个大红包,我弟媳妇儿抢到了一毛二,没抢到红包的小海抱怨道:“你也太抠门儿了,多发点儿!”
“不能回家过年,在此给父老乡亲拜年了!再发几幅我写的书法,给大家助助兴。”老二发了一个笑脸儿,又接连发了十多幅他写的书法。
“初中都没毕业,还晒书法,真能装犊子!”我弟弟不屑地哼了一声。
“那咋地?人家好学、知道上进,总比玩儿游戏、打麻将强吧?再说了,人家那字儿写的就是挺好的,你自个儿没学问,看不懂,别瞎评论。”我妈抢白了我弟弟两句。
“嗯呐,是的。”我弟弟不好意思地点头儿笑了。
还没到初五,我弟弟的“东北一家人”群里,就互相打探起地价来:“你们那儿的地价出行儿了吗?”
“还没最后定呢。今年苞米这么贵,这地价肯定又得涨不少。”
“唉,这大老远的出去了,也不能回来种了,我过了初八就得走了。”
“那就找好下家,等出地价的时候按正常价走呗。”
“也只能这样了。”
过了十五,远道儿该走的都走差不多了。等着去哈尔滨的建筑工地和干绿化的,也都在忙着联系活儿,屯子里又安静下来。微信群里,过年时的闲扯闲逗已经没有了,大伙儿聊的,大都是联系活儿的正经事儿。当然,这个时候,更没人会有兴致去大街上站一站、走一走了。
没了热闹的人群,那曾经最热闹的场所——我家老房子前面的水井旁边儿,一溜儿预制板的围栏外面,已经成了十多头奶牛坚守的阵地。那棵曾经让无数人乘过凉的老柳树,不知啥时候已经没有了。还有那口养育过不知多少代人的水井,因为各家各户早都在自家的院子里打了小井,后来又统一吃了自来水,再也没人光顾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已经坍塌成了一个不起眼儿的小土坑儿。
昨天,我从那“井”旁走过的时候,看见两只小母鸡正在小土坑儿的边儿上不住地扒拉着,不知是在刨食儿还是在健身,只看见斜阳晚照中,溅起的一缕岁月的尘埃。
六家子已经很难再找到旧时的痕迹了,我的心里突然泛起了一缕淡淡的惆怅,但一闪念间,我又被这惆怅给逗乐了。我是不是有点儿太矫情了?六家子人更喜欢的,应该还是现在这样的生活。怀旧,大概只是我这种远距离的无病呻吟吧。
现在的六家子,尤其是夏天的六家子,不光是大道修得平整坚实,不再坑坑洼洼儿的到处是积水和烂泥,就连大道两边儿的壕沟,也都被家家户户填平,种上了生菜、香菜、菠菜等小青菜和各种各样的鲜花。每回漫步在这样的大道上,我都感到赏心悦目。
记得去年夏天,我去小三妈家,发现小三爸在院子的砖缝儿里,还种上了绿豆、红小豆、韭菜、白菜等低棵作物。而小玲儿家的人行道上,则用木架和钢筋架起了一道凉棚,上面爬着葫芦藤、窝瓜藤,坠着大大小小可爱的绿葫芦和红窝瓜。
现在的六家子人,不但珍惜房前屋后的每一寸土地,还更注重精神享受了。
当然,大道两侧也不全都是鲜花盛开。在家家户户这些花团锦簇之间,也还夹杂着一些荒芜。那些无人居住的院子,虽然园子里大都被亲朋好友种上了可以卖钱的土豆、豆角、大葱等作物,但院子外面的壕沟边儿上,仍然杂草丛生:苦菇娘儿、黑天天、扎么棵、拉拉秧、野蒿子……都在蓬勃地生长着。
秋天,钻进这些杂草当中去采那些小红灯笼似的苦菇娘儿,也是我回六家子的一大乐事。把采来的苦菇娘儿带回家,冬天泡水喝,消炎又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