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腊八,娘家妈也有些坐不住了,出了门子的姑娘,过年是不能看见娘家灯的,这关系到娘家往后的日子能不能过好,就算爹妈没啥说的,哥哥嫂子也不会答应。咋整呢?
两头儿的亲友一撺掇,又把媳妇儿给送了回来。
天黑以后,说和事儿的亲朋好友都散去了。
周军关好大门,低着头往回走,小狗蹭着他的腿也跟进了屋里。
正收拾锅灶的老太太照着狗屁股就猛踹一脚:“你个挨千刀儿的,回来干啥?有本事你永远也别回来!”
小狗嗷嗷叫着跑到了一边儿。
“走啊,你咋不走了?咋觍着脸进来了?”一肚子气的老太太走过去,又狠狠地踹了小狗一脚。
“你特么骂谁呢你?”周军媳妇儿一个高儿从西屋蹦了出来。
“我骂狗!咋地了?”
“告诉你,我回来是看着孩子的面儿,别以为我愿意回你这牲口圈!”
“说啥呢你?”周军一把就把媳妇儿又搡进了西屋。
两口子没吵几句,就打了起来。
一直憋着气的小姑子们冲进去,吹灭了灯,捂嘴的捂嘴、打的打,噼腾扑腾,一会儿的工夫,就把媳妇儿打没了气儿,点灯一看,屎都被打了出来。
周军吓坏了,赶紧把媳妇儿送去了公社卫生院,又找人给娘家送了信儿。
万幸的是,媳妇儿没死,也没落下啥毛病。只是他们这个被亲朋好友热心箍起来的婚姻,终于散了。
最有意思的是,这事儿都过去一年多了,两个当事人也都放下了,大伙儿的心里还是过不去那个坎儿。只要一提起周军媳妇儿,人人都恨得牙根儿直咬:“哼,打得轻,这败类玩意儿,不揍死她,就算她命硬!”
谁都想不通,周军家那么好的条件,那个败类玩意儿为啥非挣死挣活地要离婚呢?多好的一个家啊,一转眼就让她给败空了。你说老周家摊上这么个败类兽儿,得多攮丧,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在六家子人的心里,朱安媳妇儿那种老是惦记别人家东西的人,最招人恨,至于拿生产队的东西,那就不算个啥事儿了,就像歪瓜劣枣谁逮着谁咬一样,谁有机会都会拿的,把这事儿当成把柄整治家里人,真是十恶不赦!
但痛恨归痛恨,伤的毕竟不是自个儿家,咬牙切齿一大阵儿,拍拍屁股站起来,天还是蓝蓝的天,云还是白白的云,世上还跟啥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
有的时候,一大帮人正对周军媳妇儿恨得牙根儿直咬呢,突然有人又提起了小华她大哥大嫂——陈文武两口子,那些电闪雷鸣的脸上,立马就云开雾散,忽地笑成了一片野菊花。
陈文武两口子的确是招笑儿,打仗就跟吃小葱蘸大酱一样稀松平常,两天不打三天早早的。走在他家门前的大街上,你总能听见陈文武媳妇儿那吱哇乱叫的叭叭儿声。
陈文武和缺心眼儿的二弟陈文喜真不像是一个妈生的。陈文喜花挺多钱说了个徐四从大连领来的媳妇儿,结果还让徐四给拐跑了,鸡飞蛋打。陈文武不但没花啥钱就自个儿找了个媳妇儿,还根本不拿媳妇儿当回事儿。他整天在外面耍钱,回到家,还对媳妇儿说打就打、说骂就骂。
要说这陈文武媳妇儿,也是个挺招笑儿的人。虽说她岁数不大,却和朱大晃老婆那种埋了吧汰的半世老婆子有一拼:整天趿拉双破鞋,大脚片子浑儿画儿的,脚指盖儿和脚趾缝儿里都是老泥;跟毡子垫儿似的头发里,时不时地还会拱出几只肥硕的大虱子,白花花的虮子,也一串儿一串儿地挂在鬓角两边儿,不细瞅,还以为她长了挺多白头发。
陈文武媳妇儿是个话痨,整天叭儿叭儿叭儿没啥正经嗑儿,却走到哪儿叭叭儿到哪儿。她说话就像倒面袋子一样,噗噗噗,不停地往出倒着,根本就不给别人插嘴的机会。
那天,李大婶儿的外甥女儿来串门儿,她就像多少年没见面儿的老邻居,拉着人家的手问长问短、问东问西,又给人家讲六家子的大事小情儿、前尘往事……整整一头晌儿,她讲得嘴丫子直冒白沫儿,李大婶儿的外甥女儿却被尿憋得都要哭了,也插不上嘴。多亏了李大婶儿嫌她烦人,喊她过去帮着抻浆洗的被里子,李大婶儿的外甥女儿才算脱了身。
看陈文武两口子打架,是最好玩儿的事儿,比看耍猴儿的还有意思。
那天,陈文武满大街地追着他媳妇儿打,一直追到西大坑,才把她按进水里,打得蒙登转向。可只要一露头儿,她噗地喷出一股浑水,探着脖子喘几喘,一拧脖子,又不服地叭儿叭儿开了——就你家人好!你妈看家,把一窝鸡崽子全都看丢了;你二姨烀猪食菜,把炕席都烧糊了;还有你老舅母……
还没等她说完,陈文武又把她打倒在大坑里,灌得咕嘟儿咕嘟儿直冒泡儿。
还有一回,我们在北大园挖苣荬菜,陈文武两口子在旁边儿铲苞米。铲着铲着,两个人又骂了起来。他媳妇儿叭儿叭儿叭儿,嗓音亮得好像都能把脚下的地球给穿透了。正骂得欢呢,陈文武抓起一把土就塞进了她的嘴里,她鼻涕眼泪地呕着吐着,再也骂不出声儿了。看得我们都哏儿哏儿地乐了起来。
刚开始,大人们看陈文武两口子打架,也和我们小孩子一样觉得挺有意思。时间长了,新鲜劲儿也就过了。连最爱看热闹的小三妈也开始为陈文武媳妇儿抱不平了:“这陈文武,可真不是玩意儿,那媳妇儿也不是小猫儿小狗儿,咋能说薅过来揍一顿就揍一顿?自个儿屁本事没有,打媳妇儿倒是挺有章程。我看啊,就是没遇上茬子。这要是遇上了我,哼,我白天打不过他,晚上睡着了,我也得把他给宰了!”
“哎呀妈呀,你说啥呢?”陈文武媳妇儿不高兴了,斜脸翻着白眼儿,“我们家陈文武就是脾气不太好,他人可不坏,你咋能说出那么歹毒的话呢?”
小三妈一下子愣住了,眼睛眨巴了老半天,才回过神儿来:“哎呀,我说他咋总揍你呢,看来还是打得太轻啊,真是啥贱皮子人都有!”
打那以后,再也没人觉得她可怜了。
有的时候,她刚被打完,正坐在房山头儿伤心地哭呢,突然一抬头,瞅着太阳偏西了,赶忙用手背抹一把哭得浑儿画的脸,站起来就往屋里跑,又开始忙活着给陈文武做饭了。不论啥时候,他们家有了好吃的,她都舍不得自个儿吃,总是给陈文武留着。
一提起那两口子的乐子事儿,李大婶儿就爱拍着大腿:“他妈的,是鸳鸯,棒打不散!”
究竟是鸳鸯还是冤家,我们小孩子是不懂的,就像我看着马老瞎两口子,咋看也看不明白一样。
马老瞎家有五个孩子。但不论是大孩子还是小孩子,即使马老师已经有了工作,马老瞎媳妇儿也不惯着。他们家有啥好菜,她总是单做一碗,往马老瞎面前一顿:“吃吧,老鬼!”
她和孩子们都不去动那碗里的好菜,除非马老瞎夹给他们吃。
每当北风嗷嗷嚎起、大雪漫天飞卷的时候,马老瞎媳妇儿又会把那个细长脖儿的白瓷小酒壶倒上酒,煨在火盆里,再踮着脚,从窗户上方吊着的小筐里够下一个咸鸭蛋,皱着眉头往马老瞎面前一戳:“吃吧,老鬼!”
马老瞎也不抬头,倒出一小盅酒,在咸鸭蛋上戳个窟窿,用筷子蘸出一点咸鸭蛋星儿抿进嘴里,咂摸咂摸咽下去,再滋溜儿抽一口小酒儿,吧嗒一下嘴,他那眼角眉梢儿差不多就全都是笑了。
马老瞎不光爱喝小酒儿,还爱看书,他家总有一些包着牛皮纸或是已经没有皮儿的“古书”。
马老瞎很少看牌,但只要玩儿,他十回得有八回赢。李大婶儿总爱笑着说:“你别看他眼神儿不咋地,那眼睛,毒着呢!人精子呀,头发尖儿上都是心眼儿!”
眼神儿不好、眼睛却很毒的马老瞎,在生产队没人敢招惹,可在媳妇儿面前,他却像个闯了祸的小学生见到了老师,端着肩缩着脖儿,一边搓着手,一边拿眼角儿不停地溜着他媳妇儿,生怕他媳妇儿突然一回头,就撇过来一块儿粉笔头儿。
马老瞎媳妇儿虽然身体不像别的老娘们儿那么硬实,但干活儿特别讲究。
她拆的破铺衬,都绞得四棱到格儿,没有一点儿毛边儿。她补的补丁,小针脚又细又密,就跟熨上去的一样。
大冬天洗白菜,别人涮吧涮吧就行了,可她不行,她得一个叶儿一个叶儿地搓,裂满小芝麻口儿的手背,被凉水拔得又红又肿,她甩一甩,呵口气再洗一遍。
头光脚净的马老瞎媳妇儿,连地上掉的头发都得一根儿一根儿地拣起来,挽成一团儿,扔进灶坑里,门槛子也天天都得擦一遍。她家那两扇厚墩墩的半圆儿的木头锅盖,被她擦得焦黄锃亮,不用尝,你都像是能品出那锅盖下面的饭菜有多香一样。
从外表上看,马老瞎真有点儿配不上他媳妇儿,可他媳妇儿就是心甘情愿地对他好。也许,他媳妇儿也和我一样,愿意听他白话吧。
马老瞎特别能白话,他在哪儿,哪儿就热闹。我年年都盼着放农忙假,就是盼着能边干活儿,边听马老瞎他们瞎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