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小铁已经知道没事儿了,但他们两口子也不打算回六家子了,他们觉得,在南方打工比在家里养牛好多了。
这件事儿了结之后,校长的心脏病又犯了,他感觉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再硬撑着把油坊经营下去了,于是,他就把油坊关了,安心地在家养病。
人一闲下来,就爱胡思乱想。校长越想越觉得自己苦苦经营了这么多年的风风光光的事业,就这么草草地收了场,有点儿太没面子了。于是,他也不想在六家子再住下去了,他决定和老伴儿带着孙子,去县城买个两室一厅,像马立峰那样儿,安安静静地度过晚年。
蹲了六年监狱的马立峰,出狱之后,不好意思再回六家子,在县城搞装修的儿子就在县城给他买了一个小户型,让他每天接送孙子上下学,再辅导孩子写作业。因为他辅导得好,孙子成绩特别优秀,孙子的一些同学家长也纷纷把孩子送过来,请他一起看着写作业,因此他也就有了一份新的工作,而且收入还不算少。周秀珍每天在超市打扫卫生,虽然挣得不多,但也是一笔收入。再加上他家的地也挺多,一年租地也能收一些租金。还有儿子每个月都给他们零花钱,县城的生活成本又不高,他们的生活还挺滋润。
只是我不清楚,马老师看着当年那些水平比自己差太多的民办老师后来都转了正,工资最少也五六千,心里会不会有些失落呢?也许,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之后,他会更明白一个道理吧:人的每一次选择,未来都有多种可能性,你究竟会跟哪一种可能性遭遇,这跟你的性格、心智、以及机遇都有关系,偶然之中藏着必然。在一切都已经无法更改的时候,还是欣然地接受命运的馈赠吧。
不过,要说六家子人,还都是挺好脸儿的,一辈子争的就是个面子。不光有头有脸儿的校长和马老师是这样,就连特没正形儿的大孝子刘云,想当年不也是为了自个儿的脸面,在外面晃荡了好几年吗?
只是大孝子刘云在哪儿都没有正事儿、不知道抓钱,不管在外面晃荡几年,也还是水裆尿裤。回到六家子后,他的身子板儿却越来越糟了。
有一回,他说自个儿不行了,第二天指定死,他让大波赶紧给他搭好停尸的床,可到了第二天,他又说:“不行,今儿个日子不好,不能死。”
大伙儿都说他没事儿整事儿,瞎特么折腾人,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是这么没有正形儿。
大孝子刘云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只有小玲儿隔个十天半月的,会去看一看他。
想不到的是,没人管的他,活得还挺好。
“我这白衬衫儿,一般老娘们儿没我洗得白!”
“我做小米饭,不淘米,那才香呢!”
“这都是天养活着呢。”小三妈对李大婶儿笑着挤了挤眼睛。
“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李大婶儿也笑了。
冬天的一个晚上,照常去他家串门儿的小萍三叔一进门儿,就听见收音机里一群孩子正哇啦哇啦欢快地唱着,他奇怪地骂了一句:“CAO,咋还听上这屌玩意儿了?”
大孝子刘云竟啥反应也没有,小萍三叔有点儿奇怪,就走过去扒拉他一下,天呢,大孝子刘云已经硬尸了!
小萍三叔赶紧打开灯:大孝子刘云歪坐在炕头儿上,妆老衣裳穿得板板正正。
大伙儿都说:“看来,这大孝子刘云还真是有点儿说道儿啊,要不然,他咋能给自个儿收拾得这么板正?”
“说道儿”,是六家子人既相信又害怕的事儿,但除了大神儿,谁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
还不光是大孝子刘云的死,让大伙儿的心里嘀咕个不停,就连多年后李大婶儿的死,也一直让大伙儿的心里毛愣愣的。
李大婶儿虽说是说上一房媳妇儿,分家就分出去一批饥荒,但六个儿子都说上媳妇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等小六也有了着落,她这截儿小蜡头儿也就着得差不多了。
李大叔烧周年的第二天夜里,李大婶儿做了一个怪梦:一屋子的人,李大叔非要给她钱,她推着不要:“你还给我钱呢,瞅瞅你那破帽子!”突然,她想起来了,这一屋子人不全都是死了的人吗?“不行,我得回家去,你们都是死人,我可不跟你们在一块儿!”她吓得赶紧往回跑,心砰砰地狂跳着,都快蹦出了嗓子眼儿。可等她惊恐地跑到家,推开家门儿一看,妈呀,那些人全都在她家炕上坐着呢!
她浑身汗淋淋地吓醒过来,心砰砰跳得肋骨都快被崩折了。她咋也不敢再睡了,就开着灯、瞪着眼睛一直瞪到了天亮。这大半宿,也不知是胃不好受还是心脏难受,她只能靠不停地哼哼、出长气,才能让自个儿舒服一点儿。
一吃过早饭,她就硬挺着出去挨家串门子,给人讲她的梦。
“没事儿的,梦一说出来就破了,你不用担心。”豆腐匠儿老婆给她点着了一袋烟, 又摩挲摩挲她的后背。
小三妈也说:“梦都是反的,没事儿啊!就你这身子板儿,再活个十年二十年的,指定没事儿!”
“我倒不是怕死,我就是……有点儿舍不得这阳间的大米饭。”
李大婶儿的话,把大伙儿全都给逗乐了。
第三天早上,本来就有哮喘病的李大婶儿,突然喘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了,小六赶紧给她吃了平喘的药,又套上马车,拉她去镇上看病。
以前,我曾听我妈说过,李大婶儿的哮喘是从伤力上来的。那年苞米快成熟的时候,有个大暴雨的夜晚,奔雷滚滚、闪电如剑,狂风横扫着豪雨、打得人胸口儿都喘不上气儿来。李大婶儿光着脚丫儿,和李大叔一块儿去生产队的地里偷苞米。因为看青的都躲在家里没出来,他们一人偷了一大麻袋。又潮湿又伤力,从此,她就落下了这个哮喘的毛病。只是年轻的时候不太严重,岁数大了,才越到冬天就喘得越厉害。
因为天气还暖,也吃了平喘的药,小六觉得不会有啥大事儿了,就没雇汽车,自个儿赶着马车慢悠悠儿地往镇上去了。
六家子到镇上,虽然已经没有小毛道儿了,但是屯子之间都修了平整的水泥路,不论走什么车,都不再颠簸。路旁那些高大的杨树,也用一路斑驳的树荫在为行人和车辆细心地遮着阴凉。
杨树后面的苞米地里,熟透了的苞米穗儿就像被阳光灌醉了一样,垂下沉重的头颅,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等待着主人接它们回家。
小六赶着马车,看着成熟的苞米地,想着自家的好收成,心里暖暖的。他抬头向前望了望,镇上的大烟囱就在前面不远处了,他想回头告诉老妈一声,可他回头一看,老妈已经僵硬地挺直了身子。他吓得赶紧停住马车,跑过去扒拉老妈,老妈已经不知啥时候一口气儿没上来——走了。
蓝天高远,秋阳当空,大朵大朵的白云下面,群雁正结成人字不知疲倦地向南飞翔,重情重义的西风,也吹送着五谷熟透的味道,在为李大婶儿送行,它也希望她此去经年,山高水远,再也不要为温饱忧愁了吧?
回家过中秋的我,陪着妈妈跟随着长长的送殡队伍,在悲咽的唢呐声中,缓缓地把李大婶儿送出了屯子……恍惚之中,我好像突然又看见了豆蔻年华的她,在欢快的唢呐声中,蒙着红盖头,被迎进屯子的情景……
人生几十年,回首,也只是一瞬间啊。
只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们,心中那份被掏空了的痛和不舍,是要很久很久才能慢慢地平复了。
可又有啥办法呢?人不就是那大树上的叶子吗?一茬茬地生出,一茬茬地落下,我们除了接受,啥也做不了。毕竟她们都年岁大了,早早晚晚都得走上这条道儿。不像彩云,年纪轻轻的,就自个儿选择了了结一生,真让人心里不是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