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脚下这条通往乡里的南北大道,是六家子最宽的一条道,大伙儿都叫它西垫道。我小的时候,它就在屯子的西半截儿,像切年糕一样,把六家子切成东大西小的两块儿:东边儿的那一大块儿,每趟街有将近二十户人家;西边儿的那一小块儿,每趟街只有四五户人家。
听说,老早老早以前,西垫道还只是在屯子西头儿贴屯子而过。后来人家多了,才在垫道西边儿又开了新的房号儿。
前些年六家子养牛业兴旺的时候,屯子的面积又扩大了不少,不仅东西两头儿各抻长了五六家,前后也各增加了两趟街,西垫道已经成了六家子的活动中心。
只是我到这会儿也没整明白,这个西垫道的“垫”字到底该怎么写?是“垫”道?“电”道?还是“殿”道呢?
如果说是“垫”道,那就应该是人们特意用土垫起来的道吧?可屯子里的哪条道不是用土垫起来的呢?如果说是“电”道,那就应该像大城市里跑电车的那种道,可早时候的六家子,一年到头儿也见不到几辆汽车,还会专门给电车铺一条最重要的道吗?更何况,这名字是不是在有电车之前就已经有了呢?因此我觉得,它更像是和古代官家御用的道路有关的“殿道”,比如说驿道之类的,这样会不会更合理一些呢?因为那些有“殿道”的屯子,都在一个比较大的镇子到另一个比较大的镇子的必经之路上。而且我还听说,在离六家子十来里远的北边儿,还有一条已经干涸了多年的大壕,是金兀珠的运粮河。
还是不管它怎么写了,我就暂且把它叫作最普通的“垫道”吧。反正不管咋样,这条道都是六家子通往外界的最重要的通道。
只是我小的时候,这条最重要的通道,却比老牛头儿拉着老牛太太棺材走的那条狼牙道还难走。因为大雨天它也走马车,车辙深的地方,能没车轱辘的一半儿,车轱辘甩出去的大泥巴满道都是,天晴以后,都成了深深的车辙和又大又硬的土坷垃。
那时候,西垫道伸向的外面世界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是神秘的,我们大多数孩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一年开一回运动会的公社。
参加六一运动会,是我们最盛大的节日。我们不但可以去公社那样的大地方了,还能带上妈妈用剩小米饭揣几把白面烙的发面饼,边看跑赛,边隔一会儿咬一口平日根本就吃不着的发面饼,心里的那个美呀,一点儿都不比过大年差。
运动会散场后,二假小子和小三、小海、陈文彬、马立民他们,还会爬上温家店北边儿那两棵高大的老榆树,折下挺多榆树钱儿。抢榆树钱儿吃的感觉也特别美,就跟夏天吃到了香瓜的幸福差不多。
那时候,不光是我们小孩子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就连二假小子她大姐那样的大姑娘,也不太知道六家子以外的事情。
记得上三年级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写作文了。
那篇作文的题目是啥呢?我想不起来了。但我清楚地记得,我从小华她三哥陈文贵的手里得到了一张报纸,还抄了上面的一段话。二假小子她大姐举着我的作文哈哈大笑:“还西北那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啥话呀这是?”我被嘲笑得满脸通红,却不敢反驳。只是咬着嘴唇儿低着头,不停地用手搓着她家北炕的炕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正在她家串门儿的班主任马立峰给我解了围:“她写的没错,就是西北那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老师的话真有说服力,二假小子她大姐立马就闭上了嘴。
那阵子,马老师常去二假小子家串门儿,不是因为二假小子家是他老舅家,而是因为二假小子她妈正在给他介绍对象。
马老师的长相一点儿也不随他爸马老瞎,也许是应了养儿随娘舅那句老话儿吧,他应该更像年轻时的小华爸——白净、英俊。他爱拉二胡,晚上没事儿也常去办公室拉二胡。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班的女生天一擦黑儿就聚到学校西院儿——彩云家的院子里,偷偷地瞄着马老师的动静儿。
只要马老师一走进办公室,我们就像踩着棉花一样,袅儿悄儿地摸到办公室的窗根儿底下,伸直脖子齐声高喊:“周马秀立,珍锋相对!”
二假小子她妈给马立峰介绍的对象叫周秀珍,她圆脸蛋儿圆眼睛,个头儿不高,但每根汗毛儿上都透着机灵。
周秀珍是周军的大妹妹,也是我表姐的好朋友。我虽然很少去姑姑家,但每回去,都会看见周秀珍、二假小子她大姐、还有另外几个大姑娘,坐在姑姑家的炕头儿上,纳鞋底儿、绱鞋、或是缉鞋口子。她们坐在明亮的阳光里,一边做活儿,一边低声地说着屯子里的大事小情儿,说到招笑儿处,一串串清脆的笑声就会把房梁上挂着的灰吊子撞得直颤悠。我仰着脸笑眯眯地盯着她们,咋看也看不够。有的时候,我也会被她们面前那束强光里翻飞着的灰尘吸引,好像顺着那束灰尘漫卷的光柱走进去,就能走回遥远遥远的从前……
当然,这样跑神儿的时刻并不多,更多的时候,我都是在仰慕着这些大姑娘。在我的眼里,她们每个人都了不起,她们啥都会、啥都懂、做事有板有眼,走到哪儿,都受大人们的尊重。我真盼着哪天自个儿也能突然得到哪位神仙的施法,一宿就变成她们那样儿的人。
她们几个晌午饿了回家垫补的时候,表姐偶尔也会把我留下来,让我和她一块儿吃剩小米饭或是剩大饼子,就着从前园新薅的小葱蘸大酱。
我在姑姑家吃饭的时候不是很多,也许是住在同一个屯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也没啥新鲜劲儿吧。不像那些亲戚在外屯子的人家,你来我往都热热乎乎儿的。
那些有外屯子亲戚来串门儿的人家,不光是家里人热热乎乎儿,就连左邻右舍,也都亲亲热热地跑过去嘘寒问暖,打听打听熟悉的人,打探打探外面的事儿,顺便还给送点儿自家的好茄子、好辣椒、好豆角,或是一般人家不太种的芹菜、大头菜啥的,好让戚儿的饭菜更丰盛一些。
那些外来的孩子,也不光是他们亲戚家里的戚儿,更是我们每一个孩子的戚儿。我们一大帮孩子簇拥着她,玩儿啥都让着她,哪怕她掉了一个头卡子,我们所有的孩子都会撅着腚帮她满地寻找。
但没有外人加入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彼此之间的友善就没那么暖人了。我们同学之间会分成很多小帮派,有的时候,还会打架。
可不知为什么,在气马老师这件事儿上,我们又出奇地一致。
彩云比我大两岁,瘦削脸、薄眼皮儿、秀气干净。因为她家就她一个姑娘,挺娇气也挺特性,动不动就爱耍小性子。
彩云家姓周,虽然她爸不是当官的,但她老姑是大队妇女主任,老周家是大户,人多势众,而且彩云她爸是个大支宾,谁家有红白喜事儿,都得找他帮忙张罗。因此,他也算是屯子里有头有脸儿的人物。
彩云她爸还是个木匠,谁家盖新房子或是结婚打新家具,都得找他。特别是盖房子上梁的时候,她爸骑在高高的房梁上,挂红和往下扔小馒头的样子,简直就像天神一样威风。我们都争先恐后地往彩云身边靠,以确保抢到小馒头的机会更大一些。
彩云她爸挣钱容易、手头儿活泛,家里的条件就比一般人家好。他对彩云也特别娇惯,不光常给她买好吃的,还给她整了一个让我们所有人都着迷的、用三块儿玻璃对成的万花筒。只要把各种颜色的花瓣儿撒进蒙着牛皮纸的万花筒里,轻轻一转,那里面的图案就千变万化,好看极了。
因为彩云家住在学校西院儿,我们下课要是渴了,都得去她家喝碗水,在学校操场看电影儿的时候,也得去她家的茅楼儿里拉泡屎、撒泡尿……随时随地,我们都可能要走在她家的屋檐下,所以,彩云在同学当中非常有优越感,就连最厉害的周小英也得处处都让她三分。自然地,她也就成了我们女生的中心人物之一。
这时候的二假小子已经不像一年级时那样在班级里混作了,随着年龄的渐大,周小英和周彩云她们懂的事儿越来越多,渐渐地就在班上占了上风。我和二假小子年龄小,不懂得勾心斗角,一天到晚就知道到处野跑瞎玩儿,也就不太和她们掺和了。但到了晚上,我们也会自动自觉地跑去彩云家,跟着她们去学校气马老师。
“周马秀立,珍锋相对!”就是周小英和彩云模仿毛主席的“针锋相对,寸土必争”,把周秀珍和马立锋的名字像编麻花辫儿一样绕在一块儿编成的。
我们喊叫的时候,一个个都像蹲在自家院子里的小狗儿,胆子壮、底气足。可一听到推门声儿,立马又像炸了窝的小鸡崽子,拼命地四处逃窜。旮旯胡同,哪儿黑往哪儿钻,啥鬼啊神啊的,早都被我们忘到了脑勺子后面,只求老天爷保佑,千万别让马老师把自个儿逮住。
等我们在黢黑的旮旯里蹲了大约有一袋烟的功夫,四下又安静起来,就像雪花飘进了棉花堆,没有一点儿声息。我们这才又放心地聚到一块儿,哈哈大笑……
不过,我们每天喊过一回以后,就不敢再在学校停留了,估计马老师已经开始发怒,再惹,就该惹出祸来了。
前街和西头儿的同学都回家去了,我们东头儿和后街的,边蹦蹦跳跳地喊着“是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喂大狗”,边顺着二假小子家前面那条道儿往东走。
小萍她大爷——“豆腐匠儿”,酔得像一头掉了腰子的瘦壳楞猪,左晃晃右晃晃,眼瞅着栽倒了,嘿,他晃晃悠悠儿地又直了起来。他那猪一样的哼哼声,一会儿拉得老长老长,一会儿又短得像屁崩的一样。每哼一声,那难闻的酒气都噗出去老远。
我们想绕过他,可他那平时就被大眼皮遮着、现在更是睁不开的醉眼,突然就瞅着了我们。他兴奋起来,抻着脖子瞪着眼睛,扎猛子一样扑腾着两只胳膊朝我们扑了过来。我们吓得吱哇乱叫,跟头把式地跑向了东北角儿的周小英家,一个个心跳得就跟见了鬼一样。
那时候,周小英她大哥已经结婚分家单过了,她大姐也嫁到了外屯子,家里17岁的二姐正在生产队干活儿。比我大四岁的周小英,放学之后得帮她妈喂猪、喂鸡、喂鸭子、喂鹅、抱柴禾、收拾柴禾垛底子,黑天了才能出去玩儿。
周小英她爸是大队治保主任,他经常给四类分子的脖子上挂个牌子,押着他们,让他们自个儿敲着铴锣游大街。
咣,咣,咣……
“我是地主婆儿,偷小豆,不干活儿。”(朱安的老丈母娘是个地主婆儿,因为没有儿子,老头儿死后就落在了朱安家。生产队拉小豆的大车从她家门前走过,掉下几绺小豆,她颠儿颠儿地跑过去,赶紧捡回了家,结果被治保主任知道了。)
“我是坏份子,不交鸡蛋,就是找死。”(年年夏天,各家各户都得往供销社交鸡蛋,老牛头儿因为老伴儿死了,家里没养鸡,交不上鸡蛋,治保主任就逼着他去别人家买鸡蛋上交。)
每回治保主任押着四类分子们游大街,都是一脸的正气,好像全天下只有他一个好人似的,但我却觉得他欺负的都是老实人,太过分了。
不过,周小英家的那一小包沙子倒是挺让我羡慕。我不知道她家的那包沙子是从哪儿整来的,六家子只有黑土和大坑底下的黄土,从来也没有沙子,谁家要是能有一小包沙子,可真是了不起。
用沙子炒的爆米花,又酥又脆,吃起来特别香。
周小英家分爆米花的场面也让我羡慕。她二姐炒一大簸箕爆米花,端到门外扇几扇,哗啦往炕上一倒,再把头辫儿往后一甩,扑拉扑拉手跳上炕,把爆米花仔仔细细地分成五堆儿。分好后,兄弟姐妹们一人取一堆儿收起来,等出去玩儿的时候,抓一把揣进兜儿里,边玩儿边吃,让那些没有爆米花吃的孩子眼巴巴儿地瞅着,特得意。
我也试着和弟弟分爆米花。你一把、我一把,可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分着分着就没劲了。
我们猫在周小英家,回回都要等到“豆腐匠儿”被他老婆拽回家去,我们才敢离开。那时候,天已经大黑了,怕鬼的我,还没进院子,就扯开嗓子大喊:“妈!点灯!”
我妈的骂声和西院儿那条大黄狗的叫声,总是比灯光先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