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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小三妈把刚洗过的裤衩子晾在后园的土豆秧子上，就进屋喝碗水的工夫，裤衩子没了。她说，那会儿就朱安媳妇儿从后边儿走过。
第二天，小三妈正和我妈说这事儿呢，朱安媳妇儿又走了过来。
“穷疯了吧，裤衩子也他妈偷！”
“她咋地了？”朱安媳妇儿看着我妈，笑眯眯地问。
“裤衩子让人拿走了。”
“裤衩子在自个儿身上穿着，咋还能让人拿走？”
“装得跟个人儿似的，一点儿人屎也他妈不拉，拿我的裤衩子回去擦你家的老祖宗板儿去吧！”
“哎呀妈呀，这可真有意思。”朱安媳妇儿笑着挠了挠脑袋，走开了。
小三妈双手攥拳，咬着后槽牙使劲儿一跺脚：“走吧，穿了我的裤衩子，你那屁眼子得生大疮、长大疔，成天流大浓，流死你！我呸！”
“你说这个人也真是挺怪的，要说伸把手、帮个忙儿啥的，还真是一点儿都不惜力气，咋一看见东西就走样儿了呢？”
“就这逼样儿的，她就是有一百个好，这一点，也全都一笔勾销了。猪狗不如！呸！”小三妈又恨恨地啐了一口。
朱安媳妇儿不光爱小，是东西就想往家里划拉，她对自个儿也刻薄得要命，花一分钱都像摘心摘肝儿一样。
有一回，她得了重感冒，立筷子、拔罐子、用酒搓，啥招儿都使了，就是不见好。她又舍不得花钱买镇痛片儿，就翻出了大儿子小国得肺炎时吃剩的药，那药都放六七年了，她吃下去，又硬挺着出去拣粪，没走多远，就眼前一黑，栽倒在了大街上……
因为两口子都能干，朱安媳妇儿又仔细，他们家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朱安媳妇儿带来的大儿子小国，从小就腼腆，又爱笑又爱哭，棉袄袖子因为老擦大鼻涕，擦得锃亮锃亮的。他虽然腼腆，但脾气却特别急，一遇事儿就脸红脖子粗的。因为他仁义，对谁都挺谦让，还有老有少的，大伙儿都挺喜欢他。
朱安媳妇儿早早地就给小国订了婚，结婚没多久，小国就分家单过了。
有一天，一个东边儿山里来卖皮货的男人，天晚了没处住，小国看他怪可怜的，就让他在家里借宿了几宿。那男人走的时候，送给小国一个皮袖筒子，小国两口子都挺高兴，逢人就夸那男人敞亮。
第二年冬天，那男人又来卖皮货，正赶上小国没在家。他温家店的表弟第二天结婚，小国提前帮忙去了，走的时候，曾跟媳妇儿说好，晚上不回来住了。
卖皮货的男人掏出一副皮手闷子送给小国媳妇儿，小国媳妇儿不好意思要，两个人推来让去，一不小心两双手抓在了一块儿。小国媳妇儿像被烫着了似的赶紧缩回手，脸红得就像两块儿小火碳儿。他们尴尴尬尬地吃了晚饭，一收拾利索，就不自觉地钻进了一个被窝儿。
没想到，小国半夜突然回来了，还把两个人堵在了被窝儿里。盛怒之下的小国，打跑了那个男人，又把他媳妇儿也打回了娘家。
第二天在表弟的婚礼上，表兄弟们都说说笑笑地互相拼着酒，只有小国独自低头喝着闷酒，不和大伙儿掺和。不知情的表姐夫和他开玩笑：“瞅你那死样儿，一脸的王八相儿！咋地了？赶紧喝！”还没等表姐夫的话音儿完全落地，一阵铺天盖地的羞辱感立马就刺醒了半死的小国，他一激灵，红着眼睛抓起身后的杀猪刀就疯了一样地向表姐夫捅去，不偏不斜，刀子正好扎在了表姐夫的心脏上……
死了儿子的表姐夫家，说啥也得让小国偿命。大伙儿都劝说：“酒喝多了，又不是故意的，看在孙子的份儿上就算了吧，别都整得家破人亡了。”
“我的眼珠子都没了，还看啥眼眶子？小国不给我儿子偿命，说啥也不行！”
为了保住小国的命，朱安媳妇儿把小国的房子也卖了。人一下子老了好几十岁，看上去比朱大晃老婆还老。她满头白发佝偻着腰、眼睛直勾勾地走在大街上，就算道边儿有一块儿大金砖，大概她也看不着了吧。
“唉，要说这女人啊，整天像个破耙子似的可哪儿划拉，那命都不好啊。省一省、窟窿等！还是该吃吃该喝喝吧，可别太刻薄自个儿了。”看着朱安媳妇儿佝偻的背影儿，李大婶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咳，平时瞅她那死样儿，真挺招人恨的，可这会儿再瞅瞅她，也怪可怜的。”小三妈的心里也有点儿不是滋味儿了。
有的时候，你真是说不好，人这一辈子，到底是命呢，还是自个儿没长前后眼？明明是好好的日子、好好的一家人家，咋走着走着，突然一个趔趄，生活就面目全非了呢？
那时候的六家子，不光发生过小国家这种奸巧出人命的惨剧，在我上一年级的时候，还上演过周军家那种说不清道不明、让人哭笑不得的闹剧。
那时候的周军家，在大伙儿的眼里可是一等一的好人家：三间房，大下屋，就他这一个儿子。三个妹妹——周秀珍和两个双胞胎妹妹，都肩挨肩、一水儿水儿的大姑娘了，挣工分个个不让人。他家那老太太过起日子来，鼻涕疙瘩大的东西都不舍，不光围裙补的看不出本色儿来，就连冬天做饭点火都舍不得用洋火儿，而是铲一铲子火盆里的火星儿，放到一把干苞米叶子下面，嘴对着火星儿使劲儿吹，直到把苞米叶子吹着了，再把灶坑里的苞米荄子点着。他们一家七口儿，五个搂钱耙子，一个收钱匣子，你说啥日子能禁得住这么挣？
可周军媳妇儿，她就是不知足。
结婚的第三天，周军洗脸把水扑落到了地上，他媳妇儿祖宗八代地噘了一大早上。把那老太太给气的啊，咬着牙斜着眼、脸都拧成了大麻花儿，可她还是长叹一声，撒开了攥紧的拳头。一股气一股穷，十股气过不成，这打仗的头儿，最好还是不开。
没承想，打那以后，周军媳妇儿是三天两头儿地找茬儿、挑事儿。
有一天，周军他爸说了一句：“晚上咱擀点儿面片儿吃呗，昨儿个看队长家吃面条儿了，咱也吃顿面片儿吧。”
“那么麻烦的玩意儿，不会做！”周军媳妇儿把水瓢砰地往锅盖上一撇，眼睛一抹搭，扭身往自个儿屋里走去。
“这架势的，老也不吃顿好的，还嫌麻烦。”周军他爸无可奈何地嘟囔了一句。
“咋地？馋了就自个儿把大板儿牙掰了！”周军媳妇儿嗷嘹儿一声又歪着脖子蹦了回来。
周军他爸被儿媳妇儿呛得愣在那儿，半天才回过神儿来，他筋着鼻子大吼一声：“你跟谁说话呢？没老没少的！”
“我就说你了，咋地？”周军媳妇儿又使劲儿一摔锅台边儿上的盆子，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周军他爸，“我嫁给你儿子还嫁给你了？我凭啥听你的？你想当掏灰耙呀？”
“你！”周军他爸气得浑身直哆嗦，他咬着牙跺着脚、却啥也说不出来。
本来就不是省油灯的老太太，再也忍不住了。她喘着粗气跑出来，照着儿媳妇儿的脸蛋子就是一大巴掌，扇得周军媳妇儿两眼直冒金星儿，退了好几步，才站稳了脚跟。
“我让你没有教育！我忍了你多少天了？今儿个我要是不好好教育教育你，你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老太太边骂边疾风暴雨地抽起了儿媳妇儿的大耳光子。
周军媳妇儿虽说也挺厉害，但在气势上就先输给了周军他妈。没一会儿的工夫，就被周军他妈打得鼻青脸肿。
她大哭着，跑回了娘家。
周军他妈打跑了儿媳妇儿，还不解气，又对赶回来的周军跺起了脚：“周军，你个没志气的！你没见过女人啊？这搅家不宁的扫帚星，你要她干啥？妈的，自打她进了这个家门儿，就没见她有过笑模样儿，成天丧眉搭眼的，跟谁欠了她八百吊似的。甩脸子给谁看啊？自个儿觉着是个人物、鲜的跟朵花儿啊？狗屁！狗尾巴花儿都不如！真他妈不是我自个儿吹，就咱这人家，关上大门，水溜儿沟里都能冲进来大姑娘，你要她？”
周军憋屈着脸：“相看的时候，不是你们相中的吗？”
“相看的时候，瞅着还是只喜鹊呢，谁知道她会是只猫头儿？”
媳妇儿在娘家，七大姑八大姨都不住地数叨她：“多大的人了，还老使性子。那多好的人家啊，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你说你作啥？你咋就这么不知道好歹呢？赶紧消消气儿，消了气儿赶紧回去！”
“我不回去！本来我也不想过了，哼，这回更好，我还真就不过了！”
“不过了？为啥呀？”
“啥也不为，我就是看不上他，我和他整不到一块儿去。还有他们那一家子，没一个好玩意儿。”
“啧啧，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她都说些个啥？”她妈一摔笤帚疙瘩，“啥叫整不到一块儿去？人家不输不耍不败家，成天就知道过日子，你还想咋地？还有人家那一家子，老老少少，个个都是搂钱的耙子，你还上哪儿能找着这样好的人家？身在福中不知福。按正理说，能找着这样的人家，你都得天天给老天爷磕响头！”
“行了行了，别说那些废话了，反正那日子我是不想过了，瞅着那一家子我就生气！”
“好好的日子，哪来的气？烧的？过日子就是过日子，别老整那些没用的！”
亲友们磨破了嘴皮子，好说歹说、两头儿安抚，总算是把媳妇儿又说和了回来。
重新和好的家，虽说没再起太大的冲突，但疙疙瘩瘩的一直也过得不太顺溜儿。
孩子满月后，周军媳妇儿干脆就住到了娘家，接几回也接不回来。周军气急了，一个巴掌扇过去，媳妇儿扔下孩子就跑到了公社。
公社的人也笑了：“啥叫整不到一块儿去？他没饿着你吧？他不输不耍不偷不抢，啥毛病没有，离啥婚呀？”
“你们不说我倒忘了，告诉你们吧，那周军和他爸就不是啥好东西！头年夏天，他们偷了生产队一根儿木头，这会儿还藏在谷囤子和苞米茓子后边儿呢。今年秋天，他们又偷了一袋子黄豆，还偷了一大捆麻呢。不信你们去下屋搜去，看看我说没说瞎话！”
生产队赶着大马车，把周军家罚了个底儿朝天。
攒了多少年的家底儿啊，那老太太的心都碎成了小米粒儿。她指着周军的鼻子尖儿破口大骂：“周军，你个没有志气窝囊废！你说，你要她还是要我？你要是还不离婚，我就死给你看！”
“不就是离婚吗？离呗！反正哪回还不都是你说了算。”周军嘟囔着，脑袋就快耷拉到裤腰沿子上了。
“哎呀，离啥婚啊？孩子都这么大了，整的前一窝后一块儿的，容易吗？媳妇儿这是岁数小、不定性，大一大就好了！人这一辈子，哪能事事都顺心？退一步吧，都退一步，退一步还是好好的一家人家！”
“可不是咋地，一块儿过日子，哪有马勺子不碰锅沿儿的？都互相担待着点儿，为了孩子，就忍一忍吧。那媳妇儿还是岁数小太年轻了，等大一大自然就好了。”
老亲少友一撂下饭碗，就热心地聚在周军家的炕头儿上，掰开了揉碎了，苦苦地劝解着。
娘家那边儿也是一样，姑姑劝了姨娘劝，大娘走了婶子来。谁都不忍心，这么好的一个家就这么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