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常笑着说:“看那凤霞多会来事儿,比你表嫂都厉害。”
在我妈的心目中,我表嫂是一个比一般人都会来事儿的人。
虽然已经四十多年过去了,但时至今日,我还是能清晰地记得表嫂的模样儿。
她是一个大脸盘儿、大身坯子的女人,有一双笑眼,还有一张响呱呱儿的嘴。听说我姑姑第一眼看到她,就认定了她这个儿媳妇儿。
表嫂不光能说会道、有力气,在娘家那屯子,还是妇女主任呢。
那时候,我表哥还在哈尔滨上大学。虽说没拧过姑姑结了婚,但他是铁了心地不想和表嫂过日子。
表嫂也明白,自个儿的肩膀头儿和人家不一般高,人家瞧不上自个儿。为了抬高身价儿,她在表哥面前总是尽量地说文词儿。
“这饺子是我特意去老王家要的大辣椒给你包的,不成敬意,你尝尝!”
“搁一边儿去!”表哥一拧脖子。
“老王家前园那一大片扫帚梅可漂亮了,让人心花怒放!”
表哥又一拧脖子。
表嫂的黄柿子饼脸上泛起了一层红霜,她瞟了表哥一眼,咬咬嘴唇,马上又一甩头辫儿:“我去把后窗户打开,你指定热了,外面天高气爽呢!”
表哥走的时候,表嫂要跟着去送。
“别跟着我!”表哥一甩胳膊,迈开了大步。
表嫂期期艾艾地瞪了他一眼,一甩头辫儿一跺脚,紧跑几步,又跟了上去。
表哥甩不掉她,走到屯子外的大土坑边儿上,冷不丁使劲儿一推,没有防备的表嫂就像一盘石磨,扑通一声砸进了坑里。
等她费劲巴力地爬上来,扑拉扑拉身上的土,再去追表哥,表哥早已经没了踪影儿。
在一片连着一片、一人多高的苞米地里,她一直追了十五里,直追到镇上的火车站,才追上了表哥。
表哥去沈阳上班了,后来还当上了副教授。
但他每年除了过年,从不回来,就是过年回来,也成天在外面看牌,根本就不着家。
可表嫂还是四六八碟儿地伺候着,调着样儿地给他做好吃的。她觉得,表哥没有热乎气儿是应该的,表哥那么有本事,能要她,已经够好了。这方圆几十里,谁能嫁上个教授呢?再说了,跟着表哥,迟早她也会成为城市人的。到那时候,别人该咋眼热啊?
表嫂明白,要想抓住表哥,就得先抓住姑姑,姑姑就是她的天。她像个跟脚的小狗儿一样,天天都亲热地贴着姑姑转。
家里来了戚儿,她远接近送,一团着着的火似的,呼啦啦带着风声。她里里外外地忙活着,水萝卜一样清脆的笑声也跟着穿进穿出。
亲戚们没有一个不夸她。
“哼,她的骨子里可没有看着那样绵软。我要是拿不住她呀,有朝一日让她得了势,那她可就不是她了!”姑姑看人总是要往骨子里看。
小福的出生,让他们那个两辈子单传的家里充满了喜庆。
小福妹妹出生后,表嫂又生了一个儿子——小三。不知不觉间,表嫂的腰杆儿硬了起来。
有一回,家里又来了挺多戚儿。姑姑和往常一样坐在炕头儿上,南朝北国地和亲戚们唠着闲嗑儿,等着表嫂张罗开饭。可表嫂再也不是从前的表嫂了,她慢悠悠儿地干着,边做饭边给自个儿烧苞米吃。姑姑发现了,气得直喊:“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工夫烧苞米吃!”
打那以后,姑姑的话再也不是圣旨了。
姑姑一气之下,把她撵了出去,让她带着孩子们自个儿单过。
表嫂身强体壮,男人女人的活儿都担得起来,虽说日子挺艰难,但她挺开心,她常笑着对孩子们说:“没事儿的,再熬几年就好了。你爸就能把咱们都接沈阳去了。到那时候,咱们可就都是城市人了!”
小福十一岁那年,沈阳来了一个外调的人,核实表哥的申请是否属实。外调的人来到家里,表嫂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她不停地倒酒、不停地夹菜、不停地追问着:“我们娘儿几个啥时候能搬去沈阳?”
“顺利的话,三个月之内就差不多吧。”
表嫂开始梦见在沈阳的大马路上走。那两边儿的大楼可真高啊,到处都是扫帚梅的笑脸儿。沈阳可真漂亮!她牵着孩子们的手,哏儿哏儿地乐醒了……
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沈阳那边儿咋一点儿动静儿也没有呢?
半年过去了,一年又过去了。
表嫂急得跟啥似的,梦也变得模糊起来:那马路七拐八拐的,咋全都变成了小胡同?明明要找的楼就在前面,可一眨眼,咋就都不见了呢?小胡同里可真黑呀。她头发发偧心发紧,赶紧使劲儿地喊着表哥的名字,可咋喊,也没人答应……
这样的梦做多了,表嫂越来越害怕。她让马老瞎媳妇儿给她解梦,马老瞎媳妇儿宽慰她:“别担心,梦都是反的,这就是说,不定哪天,小福爸就该回来接你们了。”
可表嫂却越来越憔悴了。她想不明白,为啥说得好好的事儿,突然就没声没息了呢?
其实,表哥也不明白,为啥马上就要成为现实的希望,突然又变得遥遥无期了呢?他去找过领导,每回领导都说:“指标还没下来呢,等下来了,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表哥,这尊表嫂心目中的天神、六家子人心目中的骄子,在单位,却是一个既不会看领导眼色、又不会揣摩领导心思、更不会给领导溜须拍马的书呆子。直到十多年以后,他才知道,当时他可以带家属的名额,已经被领导给了一个比他晚上班七八年、跟领导关系特别铁的年轻人。
可知道了又有啥用呢?时过境迁,当时的领导早就调走了,还找谁去说理去?再说了,表嫂早已经不在人世了,那几个没妈的孩子,在表嫂死后的第二年,就名正言顺地跟随了爸爸,他觉得,也没啥可抱怨的了。
只是可惜了表嫂。
表嫂是起土豆的时候死的。
起土豆的时候,后大园已经一片枯黄。被火辣辣的秋阳脆烤过的土豆秧子,一踩就是一路的粉身碎骨。
就在起土豆的前两天,表嫂的腰上鼓了一个大疖子。起土豆那天,也是贪快,一大麻袋的土豆,她非要一次扛走,结果把疖子给抻了,变成了疔。
她在家里躺到快不醒人事儿,才被送去公社卫生院,只在卫生院里住了一宿,就死了。
挺多人都替表嫂遗憾:“唉,咋整地你说,这心心念念地惦记了半辈子,就想当一个城市人。好不容易就要随愿了,可这人,她咋说没就没了呢?”
“咳,这人啊,都是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个媳妇儿,就是这样儿的命了。”李大婶儿望着天,又叹了一口气。
还不光是我表嫂心心念念地一直渴望着能成为一个城市人、过上令人羡慕的城市生活,就连我那个特别漂亮的初中黄姓女同学,高中还没念完,也为了进城,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六岁、又有小儿麻痹症的哈尔滨男人,终于在哈尔滨这样的大城市里,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可以名正言顺地吃住在楼房里、坦坦然然地走在哈尔滨的大街上了,尽管婆家人都挺瞧不起她这个农村媳妇儿。
当然,不管怎样,我表嫂和黄同学都是有条件和有资本可以踏进城市的门槛儿的。而更多相貌平平的女孩子,是连这样的梦也没有资格做的,她们只能安分守己地待在农村,一辈子掏灰抱柴禾、烧火做饭、喂猪喂鸡、喂鸭子喂鹅、上山捋菜、下地干活儿……
就在我表嫂死后没多久,豆腐匠儿老婆托我妈给凤霞说媒来了,我妈还有点儿担心:这小海妈能愿意吗?
没想到,小海妈竟爽快地答应了:“行!”
我妈惊讶地看着她:“我还以为你会不愿意呢。”
“愿意!咋不愿意呢?我一直挺稀罕那孩子的。那回小辉偷我家的红缨枪,我就发现这孩子懂事儿、明理、敢作敢当。我就稀罕这性格。这丫头还干净利索,手一份脚一份的,不像她爸和她妈窝窝囊囊的,她倒更像是我生的。”
我妈乐了,“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不过这凤霞哪样儿都挺好,就是有点儿太爱臭美了,这点儿不随你。”
“你是不知道啊,我年轻的时候也爱美。谁不想把自个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只是挺多人她没那本事。我就烦那窝囊吧膪儿、三脚也踢不出一个扁屁的,那样儿的人,再听话我也稀罕。过日子就得棱齿虎眼的,才能挺起一个家来。”
“我还以为你会嫌她比小海大呢。”
“女大三,抱金砖,好事儿!”
“那我这个媒人还真当定了!”我妈也挺高兴。
小海当然没啥说的,凤霞干净漂亮,挺多小子都喜欢她,只是一般的家长都不喜欢凤霞这样的人。既然小海妈乐意,小海自然是乐不得的。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当年小海他们毕业后,我们这些文革后的第一批高三学生,自然是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大好机会。因为最后一年住在了学校,每天凌晨两点半,我们就爬起来去教室点着蜡烛学习。
头悬梁锥刺股地又拼搏了一年,一九七九年,除了高三开始时那两个考入县重点高中的男同学,我们学校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中等师范学校。
在师范学校读书的时候,我在图书馆里看到了萧红的《生死场》。小说开头儿那流延着黏沫的老山羊、和山羊颜色接近的白菜地、穗子被撞着从头顶坠下来的高粱林,还有在泥水里洗衣裳的麻面婆……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心,那场景,不就是我曾经经历、也正在经历着的生活吗?那几十年、甚至是数百年都不变的日子,真像是午后阳光下缓缓流淌着的小溪,不疾不徐,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