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的坟就在北边儿的树趟子里。
从前,六家子有过一个公共坟场——乱坟岗子,也就是老牛头儿埋老牛太太的那个地方。前些年,大概是为了节约耕地吧,六家子所有的坟都被迁到了屯子四周的树趟子里。但大多数的坟还都是集中在了北面和东北面,这倒和原先的乱坟岗子方向——东北方很是一致。只是坟地由那时候的方城变成了现在的长镇,正月十五送灯的时候,再也见不到当年的壮观了。
当年,还没有北边儿的树趟子,站在屯子后面的壕沟边儿上,就能真亮儿地看见乱坟岗子里的一切。
年年正月十五,我一吃过晚饭,就会跑去二假小子家。
她家那个遮着碎花布帘儿的 “箱盖儿”上,空酒瓶子和空罐头瓶子已经撤了下去,换上了上供的碗筷。每个供碗里都装了一碗开水烫过的白菜帮子,白菜帮子上面,有的是几片五花肉、有的是一团染了红色儿的粉条、有的是几个菜丸子、有的是几片儿胡萝卜。供碗的旁边儿,还有一个用五个馒头摞成的小馒头山,每个馒头上面,都用大料瓣儿一样的苘麻果蘸着红纸泡出的红色儿,印上了好看的图案。旁边儿,一只装了小米子的小碗儿里,插着几根儿线香。
“供桌”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又大又黄的画,不知经过了多少年的烟熏火燎,那画已经黄得发黑。画上一个胖墩墩的男人和一个胖嘟嘟的女人安详地端坐着,他们的下面,是几排小字写的人名。
二假小子告诉过我,那是她家的老祖宗。
不知咋回事儿,我每回看到她家的老祖宗,就身上发紧、头皮发麻,是敬畏还是恐惧?我也说不明白。
我到二假小子家的时候,她爸正用一个凿子似的木头圆头儿东西往一摞烧纸上凿印儿,说是凿了印儿的烧纸就有了面值,烧给过世的亲人,他们就可以用这些钱买自个儿需要的东西了。
二假小子她三哥正在用煤油搅拌谷糠,正月十五的晚上,家家户户都要在房子四周点着一小堆儿一小堆儿的谷糠,让房前屋后都亮亮堂堂儿。
天要擦黑儿的时候,二假小子她爸和她二哥三哥就夹着烧纸、提着灯笼、揣着蜡烛头儿和鞭炮、扛上铁锹向乱坟岗子走去。
我们也兴奋地紧跟在后面。
一出屯子,我就看见了东边儿天上那轮没有油星儿的烙饼似的圆月,正白吧刺啦地贴在深青色的铁锅上,又凉又薄又硬。要是咬上一口,肯定能把大门牙硌出一个大豁儿来。哪像我们脚下的雪地,蓬蓬松松的,一踩就是一个大深窝儿。
我们身后,从屯子各处涌出来的人群,正蚂蚁一般黑压压地涌向乱坟岗子。
前面的乱坟岗子里,烧纸的火苗儿已经开始四处飞窜。
一会儿的功夫,一座座坟前那用雪堆围的灯、用水冰冻的灯、用纸扎成的灯、还有直接把小蜡头儿坐在地上点燃的灯,都亮了起来。远远望去,乱坟岗子就像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市。
但走进这座城市你就会发现,那通明的灯海里,也有热闹与冷清之分,像老陈家、老王家、老周家这些枝繁叶茂的大家族,那连成一片的灯火和攒动的人头,啥也不说,盛气就摆在了那里。而那些香火不济的人家,坟前一两只清冷的蜡头儿或孤灯,不但诉说着死者的凄凉,也展示着生者的孤单和寂寞。从这里回去,或是骄傲或是卑微,多少天都会在人们的心头萦绕不散。
那时候的六家子,像我家这样后搬来、没有祖坟的人家只有四户。看着大伙儿都热热闹闹地在上坟,我的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就像丢了魂儿一样,感觉自个儿比那些坟前只有一两只清冷的蜡头儿或孤灯的后人还要落寞和孤单。我看着大伙儿烧纸磕头,比看着小萍家的好吃的还要眼热。哪怕我家只有一座坟、坟上只有一盏灯,我也不会感到这么的卑微。
好在我那个时候年龄小,还没法儿长时间地沉浸在一种情绪里。所以,这些心底里的卑微只是闪了几闪,还没来得及汹涌澎湃,就因为被二假小子拉着四处去看热闹,又给冲淡了。
我又和二假小子在乱坟岗子里四处乱蹿起来。
那些烧完纸的人家,都在坟前放起了花炮和鞭炮:钻天猴儿、大刺花、小刺花、挂鞭、二踢脚,又是闪烁又是炸响,乱坟岗子热闹得就像一个大戏台。
别的孩子也和我们一样,到处钻着、喊着、闹着,就跟在电影放映场里一样兴奋。
站在屯子边儿上看热闹的女人们,一边议论着灯景儿,一边在心里悄悄地盼着,都盼着自家的灯火燃得旺点儿、再旺点儿……
但是,自从乱坟岗子里的居民被移民到了树趟子里,方城变成了长镇,习俗没变,焰火更美,却没有了当年集中时的热闹,也没有了屯子边儿上看热闹的女人。
如今的女人们,有的已经加入到了送灯的行列,有的正坐在屋子里,眉开眼笑地看着电视、电脑或者是手机,那里面可比坟地上热闹多了。
我到北树趟子的时候,才十点刚过,但北树趟子里就只剩下零星的几个人在烧纸了。因为离得远,相互也不搭话。
在走往爸爸坟前的路上,看着那一座座墓碑上的名字,那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走在了小时候的大街上,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哀伤。但是,看着那些刚刚烧过纸钱的痕迹,我又多少有了一些慰籍,虽说他们都永远地躺在了这里,至少亲人们还没有忘记他们,给他们送钱的心情也都挺急切的。
我给爸爸烧完纸,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站在爸爸的坟前打量起四周来。
春天刚刚来到,树木还没有返青,高大的杨树枝头,微风竟奏出了呜呜的轰鸣。树根儿底下,荒草和枯叶沙沙的,像是在跑着小兔子。
五十年前那一眼就能望到天边的大野地,已经被一道道高大的杨树林隔断,那些稀疏细碎的树冠枯枝,远远望去,就像一幅幅淡淡的水墨,绵远渺茫……
这些杨树都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栽下的,我还记得我们和社员一道,把拇指粗、筷子一样长的小细棍儿斜插进土里的情景。但是,我又无法把眼前这些高大的杨树和那些拇指粗的小细棍儿联系到一块儿,就像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我的人,现在再见到我,也很难相信这就是同一个人吧?
那些躺着一卷卷粉碎了的苞米秆子卷、被树林切割成一张张方纸似的苞米地,不但像一幅幅唯美的油画,更像是一页页打开的大书,正记录着当今柴草的丰裕。
就在前几年的这个季节,这些地里,还是满地的苞米秆子捆或是收割机搅碎的碎苞米秆子。没想到,转眼之间,就都变成了我只在油画或摄影作品里才见过的一卷卷美感十足、石头滚子一样的大草卷。
听说,这些苞米秆子卷可以卖到电厂做燃料,不但不会因放火烧荒污染环境或是伤到人,而且还能有效利用资源,增加农民收入。
这在四五十年前,可是无法想象的啊。
那时候,家家都是新柴禾接不上旧柴禾,树叶一落下来,大伙儿都赶紧去抢,挨着个垄沟儿搂黄豆叶子,大背小背地往家扛,也是捡完粮食之后,六家子的一大风景儿。即使是十冬腊月、大雪封山,我们这些小孩儿还要拉着小爬犁,在雪没脚脖儿的苞米地里打茬子管儿:一人手里握着一根儿二尺来长的小木棒儿,对着露出一截小头儿的苞米茬子梆地一敲,脆脆的茬子管儿就折了下来,我们再哈腰捡进绑在爬犁上的筐里……
那年月,苞米茬子金贵得不得了,开春刨茬子、打茬子,也是家家户户的头等大事。打茬子的那几天,大人孩子齐出动,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人影儿。
已经化了冻的泥土,就像老太太刚刚染过的棉袄面子,黢黑儿黢黑儿。凉丝儿丝儿的空气一吸进肚子里,五脏六腑都被清扫得玻璃一样透明。
我常常是边把爸爸刨下来的茬子拣成堆儿,边望着远处那一大片涌动着的白亮亮的水波发呆。我问我妈:“那边儿不是苞米地吗?咋变成了一片大水?”
“那不是水,那是地气在往上翻。”
我不知道地气是啥,但我好喜欢看那景致。
看地气翻涌的那几天,大脑瓜儿(小根蒜),已经从土里探出头儿来,只是小心翼翼的还没伸开手脚。头几天,大脑瓜儿长得挺慢,细得简直就像头发丝儿,好几个小时才能挖上一大把。但把它们拿回家洗干净,晚饭蘸大酱吃上几根儿,早已嚼腻了的大碴子就格外的香了。
等地里的小苗儿出了土,苣荬菜也长了出来,苣荬菜蘸大酱,败火又解毒,它和婆婆丁、大脑瓜儿一样,成了饭桌上的主菜。
苣荬菜再长大一些,不光是人吃,连鸡鸭猪鹅也都跟着改善了伙食。这时候,挖菜已经是一项不招人待见的重活儿了。
我常和我妈、小海妈、马老瞎媳妇儿、李大婶儿一块儿,去七家子的地里捋猪食菜。那时候,苞米已经比我都高、密不透风儿了。钻进去一会儿,就会憋得满脸通红、眼前小金星儿乱蹿。身上那些挠破的地方,让汗水一蛰,针尖儿扎着一样的疼。
七家子的地里老是那么荒,苣荬菜、灰菜、蓼吊子、老苍子,一片一片的,一个多小时就能捋上一大麻袋。还有那一片一片让大人头疼、让我惊奇的翠绿翠绿的节骨草,都快给苞米地铺上地毯了。小海爸总管这些节骨草叫死不了,因为你就算白天把它们全都铲折了、铲干净了,只要它们的茎部一沾到泥土,第二天早上,又会生龙活虎地站成一片……好在它们经过了夏季的生命怒放后,不知什么时候就袅悄儿地自生自灭了。秋天割地的时候,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它们的踪影儿。反倒是夏季不起眼儿的、瘦弱得一点儿也引不起别人注意的扎么棵,到了秋天,就会浑身长满了扫帚梅籽一样的尖刺儿,只要人一碰上它,就会被它刺得满身都是,摘也摘不干净。
捋菜累了的时候,我们就去地中间的那片坟茔圈子里,找有点儿像小蓼吊子、但又没有枝杈的酸甜儿吃。那坟茔圈子里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蒿草,星星点点地还开着一些野花。酸甜儿藏在蒿草棵子里挺难分辨,得仔细扒拉才能找到。怕鬼怕得要命的我,找酸甜儿的时候也想不起来鬼了。只是我一直也没想明白,那么好吃的酸甜儿,为啥只长在坟茔圈子的蒿草里呢?
捋菜的时候,小海妈总爱埋怨年头儿不好、日子难过:“这熊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儿?真特么过得够儿够儿的。”
李大婶儿笑眯眯地望望天儿,又撩起衣襟儿擦把汗:“不能老这样儿,哪能老这样儿啊?你别看眼眉前儿这日子不太好过,说不定哪天,好运它就来了!真的。老话儿不都说了嘛,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不能一辈子遭大罪,谁也不能一辈子享大福。三穷三富过到老,好赖滋味儿你都得尝尝。”
“是,这都多少辈儿了,你细品品,一点儿都没错。人要是倒了霉呀,放屁都砸脚后跟,等你走了字儿,嘿,摔个跟头,你都能捡块儿大金砖!”
马老瞎媳妇儿和马老瞎一样,说话特招笑儿。
扛一麻袋猪食菜,妈妈她们每回都得歇两气儿才能扛到家。只有朱大晃的大儿媳妇儿——朱安媳妇儿,麻袋比别人多接出一大截儿,还不用人周,脚步腾腾地跟玩儿一样,从来都不歇气儿。
朱大晃的大儿子朱安是前房生的,因为家里生活困难、又不是亲妈,虽然朱安自个儿挺能干,还是挺大了才娶上一个大他七岁、还带个儿子的寡妇。朱安媳妇儿和朱安又生了一个儿子仨丫头,他们家就住在李大婶儿家西院儿。
“这头活驴,真有劲儿!”马老瞎媳妇儿望着朱安媳妇儿的背影儿,自言自语着。
“这个玩意儿,属大牲口的,抗造!”李大婶儿也笑着点了点头。
在这些老娘们儿的眼里,朱安媳妇儿就是个能干活儿的大牲口。那些老爷们儿也不把她当女人看待,因为年年夏末,还没等蒿草长成,她就像个大老爷们儿似的抡起大扇刀、挨着个儿荒沟大壕地抢占地盘儿,害得那些老爷们儿都捞不着打秋草。
朱安媳妇儿不光有力气,还能吃苦。
寒冬腊月,别的老娘们儿都窝在屋里很少出屋了,她还天天㧟着个粪筐,顶风冒雪地从东头儿到西头儿、从早上到晚上,不停地踅摸。
“哼,她可不光是踅摸粪!”小三妈一提起她就撇嘴。
李大婶儿也撇着嘴会心地笑了。
在大伙儿的眼里,朱安媳妇儿是一个特别爱小的人。
那天,李大婶儿在大园摘苞米地里带的豆角,一时憋不住,就蹲在地上尿了起来。这时候,朱安媳妇儿㧟着筐欻欻地走进了李大婶儿家的地里,麻利地摘起了豆角子。
“你干啥呢?”李大婶儿提起裤子就大喊一声。
朱安媳妇儿一愣,她惊恐地望着李大婶儿,但一眨眼,又立马镇定地笑了:“啊呀妈呀,吓我一跳。”
“你怎么跑我家地里摘豆角子来了?”
“啊?这是你家的地?”朱安媳妇儿一脸懵地四处望了望,“哎呦,你看我这脑袋,怎么迷糊了?我还以为这是我家的地呢。不好意思啊李大婶儿,你看我刚摘了几个,我倒给你吧。”
“算了。下回看清楚了再摘,往西再过两垄才是你家的呢。”
“哎呀妈呀,迷糊了迷糊了。”朱安媳妇儿摇着脑袋回到了自个儿家的地里。
李大婶儿斜着眼睛气呼呼地哼了一声。
“这是让我碰上了,没碰上的时候,说不定摘了多少呢。”坐在小华家的炕沿上,李大婶气得直翻白眼儿。
“你就应该骂她一顿,这让她偷习惯了,闹心的日子在后边儿呢。”小三妈也硌应地翻了翻白眼儿。
“那咋好意思?那么大的人了。”小华妈插进话来,“我都没跟你们说过,头年冬天,有一天早上我醒得早,就早早地出去抱柴禾,正好看见朱安媳妇儿在我家的柴禾垛上拽下一捆苞米荄子要往回抱,我一紧张,就没憋住嗓子咳了一声,她看着,我也愣住了,我们两个都愣在那儿,我觉得,这脸呼呼地直发烧,就像是我偷了她家的东西似的,臊得不行。她盯了我两眼,扔下苞米荄子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就把那捆苞米荄子抱回来了。”
“我说大婶子啊,你可真是老实!”小三妈哭笑不得地笑了,“你说你就是不骂她,也得好好损损她呀,什么玩意儿这是?你说你家都困难成啥样儿了?她也下得去手!这个臭不要脸的!”小三妈气得直咬牙。
没想到,没几天的工夫,小三妈自个儿也和朱安媳妇儿遭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