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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秀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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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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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连载

第三十章

我们的初中是在刘家窝棚上的。那两年,我们每天除了写大批判稿、大字报,就是唱着“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嘴上讲仁义,肚里藏诡计,鼓吹克已复礼,一心想复辟”的批林批孔歌曲,出去劳动。

刘家窝棚新建了一个水库,冬天的时候,我们天天下晌都要从水库的北面,把挖水库时留下的土方扛到水库南面的地里,说是可以作为第二年的肥料。

昏黄的太阳在灰蓝的天空上快要睡着了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瞅着我们这些小蚂蚁一样的孩子们,在白茫茫的雪野上来来回回地移动着,既没有好奇,也没啥兴趣儿。

累得直喘的我们,为了抄近道儿,就从水库的冰面儿上走。那冰面儿上的雪已经被我们来来回回地蹚得没了踪影儿,只有光滑的冰面儿素面朝天地闪着亮光,与天空遥相打量。年龄最小、个子也最矮的我,一跐一滑地跟在别人后面,一身汗又一身汗不停地冒着。空手往回返的时候,冷风一吹,浑身冰冰凉,我只好吸着肚子夹着肩膀,尽量地不让那铁衣一样的棉袄贴在身上。晚上睡觉,也总是像在冰上滑了一跤似的,感觉腾空一摔,忽地一下就醒了过来。

因为老出去劳动,有一学期,我们的语文课只学了一篇鲁迅的《故乡》,到放寒假的时候还没讲完。数学课按照“走出去、请进来”的原则,老师领着我们到屯子后面的小树林儿里去讲三角函数,老师拿着木头的大量角器、大三角板、棍子、绳子,用三角函数的原理测量树的高度。学生们都在小树林儿里疯跑起来,根本就没几个人去看老师的把戏。

回到教室,我们的头顶上是波涛一样起伏着的大字报。那大字报有的是文字、有的是漫画,都是用毛笔写(或画)在烧纸上的。教室四周的墙上,也贴满了稿纸写的批判文章,有散文、也有诗歌。

下课的时候,我们这些女生就爱坐在靠墙的桌子上,品评墙上的批判文章。

有一个七家子的王姓女生,字写得像格尺逼出来的一样,横平竖直。她写的诗也特有水平,虽然我们都知道,那诗是从报纸上抄来的,因为她爸是大队书记,看报纸特方便,但我们还是非常地佩服她。

和王姓女生同村的黄姓女生是个小美人儿,水汪汪儿的大眼睛在白净清秀的脸蛋儿上笑眯眯地转着,人见人爱。她还是一个体育健将,跑起来就像风一样扫过赛场,全公社的学生没有一个不认识她。

刘家窝棚的一位金姓男生,在男生中也格外显眼,应该用很俊来形容,他是属于贾宝玉那种类型的。据说他家只有他一个男孩儿,很娇惯。

像黄姓女生这样出众的女孩儿,在我们班上大概会有挺多男生暗恋吧?只是别的男生都把对她的好感藏在了心里,只有金姓男生一个人,大胆地给她写了一封信,表达了对她的爱慕之情。

说心里话,他们两个人还真是般配,金童玉女。

但是,不知道黄姓女生是因为纯洁胆儿小,还是因为什么,她把那封信交给了老师。

于是,我们在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同时,又掀起了批金姓男生肮脏思想、歪风邪气的新高潮。只要一有时间,全班同学就挨着个儿地站起来发言,声讨他、批判他,一直批到他像个丧家犬似的再也抬不起头来,才渐渐地偃旗息鼓。

我们继续“走出去,请进来”。有些课虽然也上,但老师不认真讲,学生也不认真听。直到初中毕业,我一个化学元素符号也不认识,平面三角,更不知道是啥玩意儿。

整个初中,我们唯一感兴趣儿的,就是在每个星期五的最后一节班会上,安静地听班主任老师给我们读《高玉宝的故事》。尤其是周扒皮半夜学鸡叫的章节,百听不厌。

班主任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大约三十多岁,是个下乡知识青年,在当地成了家。他说话有个毛病,说一句两句,就“呐”一声。有一回,我数了一小会儿,他就“呐”了五十六下。

因为他脖子的左侧有个拇指肚大的黑痣,那黑痣上面还长了一撮毛儿,我们就在暗地里叫他“一撮毛儿”。一撮毛儿老师很严厉,我们都挺怕他。

毕业前夕,一撮毛儿老师扳着脸对我们说:“你们就要毕业了,呐,但是呢,升高中的名额有限,呐,必须得有一个人,呐,下去!呐,究竟是谁下去呢?这得由你们大家,呐,投票决定!呐。但是,呐,你们必须要珍惜手中的这一票!呐。你们要把那品质有问题的,呐,没有资格升高中的,呐,选下去。呐。而不能让品质优秀的同学,落选。呐。现在,呐,开始投票!呐。”

听了一撮毛儿老师的话,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既怕自个儿被选下去,又怕自个儿选错了人,让不该倒霉的人倒了霉。但老师说了,要把品质有问题的选下去,谁的品质有问题呢?班上就金姓男生被公开批判过,这应该算是品质有问题吧?

计票结果,还真就是金姓男生落了选。

我们高高兴兴地去公社读高中了。虽然还有挺多同学对上高中根本就没有兴趣儿,直接就回生产队干活儿去了,但我还是坚信,金姓男同学一定是非常渴望上高中的,只是,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们高一开学没几天,伟大领袖毛主席就与世长辞了。我们全校学生在学校的操场上,沉痛地悼念了他老人家,又和公社其他行业的人士一块儿,在公社大礼堂举行了隆重的悼念活动。有几个鳏寡孤独的老年人,都哭得昏死过去,但我们毕竟是小孩子,不但当时没有那么伤心,而且活动一结束,我们就像忘了周宝子一样,把毛主席他老人家也给忘掉了,该打闹打闹,该乐呵儿乐呵儿,该看小说继续看小说。

虽然我们名义上是高中生了,但文化水平还只是小学程度。

那天,看着那一黑板天书一样的数学题,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们的黑板上为啥会出现这些题呢?

有消息灵通的同学开始发布消息了:我们的教室星期天做了高考初考的考场,那些题就是高考的初考题。

“高考?”

我被这个新鲜词儿给震住了。

谁能想到,一个新的时代,就这么平常、这么波澜不惊地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和所有的同学都开始了新的思考。

说实在的,在那个星期一之前,我从来也没想过将来。将来是啥样儿的,那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高中毕业回生产队干活儿,然后结婚生孩子,像妈妈们那样过日子。想和不想,还有啥两样儿吗?将来,只属于那些有家庭背景的同学,我们这些小百姓家的孩子,做梦都不会梦见自个儿也会有上大学的机会。

可谁能想到,突然之间,我们这些没有任何奢望的普通孩子,居然也可以通过高考改变命运了,这样的机会,谁还能不珍惜呢?

学校开始重新调配师资力量,并把高二四个班的学生打乱,按考试成绩重新分班。我考入了尖子班,而且名次还在不断地向前冲,我又找到了小学时的感觉。

埋头苦读成了学校里的一大风景儿。

课堂上,大家都瞪圆了眼睛,恨不能把老师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印进脑子里。放晌学的时候,一放下饭盒,所有人都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背政治题,因为我们没有政治老师,只有一本习题册。

那些往届毕业的学生,也有人找门路,插进我们班,和我们一块儿复习,大家都在你追我赶、拼着命地恶补着。如果有谁能从外地掏弄来一张油印的习题,大家都会把他像天神一样地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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