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他又买了一兜子水果去看望住在二姑娘家的周正德。
这是一个宽敞的大院落,四间正房虽然盖的有些年头儿了,但粉刷不久的淡蓝色墙面儿和红色的彩钢房顶,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依然鲜亮耀眼。擦得锃亮的大玻璃窗,透着女主人的干净利索。没有一丝儿草刺儿的院子里,一半是铺了红砖的地面,可以停车走人,一半是种了各种蔬菜的绿莹莹的小菜园儿,菜园儿的边儿上,是五颜六色的鲜花。
治保主任一迈进周正德住的屋子,就满脸堆笑地说道:“老叔,我来看看你。”
“坐吧。”周正德坐在满是阳光的炕上,抬手指了指炕沿。
“你这身子骨还挺好的。”
“是,心大。”周正德虽然已经一百零四岁了,但脸色红润,说话气门儿还挺足。
治保主任坐在光滑的炕沿上,感觉就像坐在了老苍子的刺果儿上,浑身扎得慌。
“听说二丫头病了?”没等他开口,周正德就先替他说了。
“是,这不正愁着嘛。咋整你说?这年纪轻轻的,摊上了就得治呀,也不能眼瞅着她去死啊。”已经九十一岁、干瘪得像个瘦猴儿似的治保主任,一脸的凄惶。他那浑浊的眼睛里,老泪已经淌了下来。“老叔,你替我求求你那大外孙子吧,我实在是没招儿了……”治保主任说着,抹了一把眼泪,又不安地盯着周正德脚边儿趴着的那只一动不动的老黑猫,生怕再次遭遇上回那样的羞辱。
屋子里可真安静,安静得他都能听见自个儿的心跳声。
“你找我大丫头的事儿,我都听说了。”周正德缓缓地开口了,“咳,咱们这两份子啊,这几十年这都是咋过的?咳,算了,不提了。”他摆了摆手,又摇了摇头,“过去的就都让它过去吧,你老姑她造的孽,她也早早地就遭了报应,虽说这些年,你也没干啥好事儿,可二丫头那孩子没有罪,她也是咱老周家的后人,我不能不管。”
“对不住了老叔。”治保主任低下头,又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憋了半天才嘴唇哆嗦着,“那些年,都是我太年轻了,被人家一忽悠,就不知道自个儿姓啥了。你大人有大量,看在太爷爷的份儿上,救救你侄孙女儿吧。”
“行了,你也别往别人身上赖了,六家子这么多人,人家咋不像你这么狠。咳,算了,不说这些了。人这心啊,得往宽了长,我要不是心路宽,能活到今儿个?你回去吧,我会跟我大外孙子说的,我的话他还是听的。让他帮二丫头好好看看,看看能不能想点儿啥招儿,又省钱又见效。”
“这可真是脸皮厚吃个够儿。你说这要是搁在咱头上,对人家做了那么多的缺德事儿,咋还能觍着老脸再去求人家?这要是我啊,哼,打死了我也不会再去求他。咳,也是,像咱这脸皮儿薄的,可千万不能做啥缺德的事儿,做了缺德的事儿,自个儿都不能放过自个儿。”小华又点着了一颗烟。
“都是为了孩子啊。他这一辈子,净特么整别人、害别人了,你让他低下头再去求别人,你想想看,他那心里得是啥滋味儿?肯定比咱能想到的,还得难受得多。哼,我说这话对那孩子有点儿不公道,但是对他来说,让他再低三下四地去求那过去被他踩在脚底下的人,可真是报应!”我妈最恨治保主任那样儿的人了。
“那是,到啥时候,都得对得起这良心眼子,不说是给子孙积德吧,至少也得给自个儿留条后路。真的,你知道啥时候能用得上谁?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不管是得势还是失势,都不能把事儿给做绝了。反正我就相信这一点,只要良心眼子好使,说不定啥时候,你就会得到好报。”
“你说现在这得癌症的人咋这么多呢?”
“谁知道了?人家不是说了嘛,都是吃这些个东西吃的。你说这些个农药化肥这么使劲儿地上,能好吗?”
“谁还不说是。真是够呛啊。看来,还得靠小宇他们这些有文化的年轻人,来整什么有机农业,这人才能有救了。”
“嗯呐,刚听说他要回来种地的时候,我还挺为他可惜了的,上了那么多年的学,有了那么大的学问,又是什么博士又是什么教授的,这到最后,还是回来种地了,这和咱这没念过多少书的人有啥区别?”
“哎呀妈呀,那区别可大了去了。”我笑了起来,“人家种地,那是有非常高的科技含量和使命感的,你们这些种地的,都只是为了自个儿的生存,咋省事儿、咋能多赚钱就咋干。人家种地,那是为了拯救农业,为了保卫国家的粮食安全,人家干的那是事业!你不能拿陈文彬和小于子那样的世俗成功来衡量小宇这样的人,人家小宇做的,那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大善事,功德无量!”
“嗯呐,是没法儿比,也不敢比。”小华也笑了,“但愿他能早点儿成功,带着我们大伙儿又能挣钱、又能种出好粮食来,让老百姓吃了都少得病。”
“哎,你二大伯嫂咋样儿了?”我妈突然问道。
“我看是挺不了几天儿了。昨儿个我去县医院看她,那胳膊和腿就剩一层皮耷拉老长了,一点儿脂肪也没有了,看着都吓人。就那两只脚还肿得鼓鼓溜溜儿的,看着还有点儿人样儿。”
“唉,谁能想到,她这么精明的人,又那么有钱,咋还能硬挺着让自个儿病成了这样儿?”我弟媳妇儿很不理解地叹了口气。
“咳,也都是苦日子里滚过来的人啊,哪个不看重钱?有多少那也都是血汗钱,能挺过去,谁舍得乱花啊?”我妈特别理解她。
“一个是舍不得花,再一个,也是为了给孩子攒点儿钱。儿子这头儿是啥都有了,可那姑娘离了婚,自个儿带着个孩子,这当妈的能不惦记吗?老想着多攒点儿,好贴补贴补姑娘。”小华又点着了一支烟。
“唉,这就是当妈的啊,为了孩子,自个儿的命都能舍。”
“可不是咋地。难受也忍着不说。本来就有心脏病,一难受就以为是心脏影响的。哪知道,是胃里长了癌。要不是实在吃不下饭了,还不去看呢。这一看才知道,啥都晚了,胃里都长满了,没法儿手术了。现在只能靠打白蛋白维持着。那肚子硬邦邦地鼓着,可吓人了。”
“唉,到了这会儿,有钱也买不来命了。”
“是啊。你说我二嫂这一辈子让她抠的,婆家这头儿谁要想沾她一分钱的光儿,你想都别想!那钱让她给攥的,真是能攥出血来。有啥用?到了临秋末晚,这两手一撒,啥还是她的?”
“这人啊,挣了一辈子,末了了,两眼一闭、两手一撒,啥都没了。可只要还能动,就得挣命地干、挣命地攒啊,要不咋整?”
“一辈子和咱婆家这头儿向远,生怕谁刮扯了她。这回我去看她,哎呀妈呀,攥着我的手就不撒啊,噼哒啪哒地直掉眼泪,整得我这心里真不好受。”
“人之将死啊。”
“咳,也是怕死啊,直说自个儿看晚了,要是早看几天,就不会这么严重了。”小华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唉,我也想安慰安慰她,人早早晚晚都得死,只要不遭罪就行啊,可看着她那样儿,我又说不出口了。一想到闭上眼睛就要到那个阴森森、到处都飘着小鬼儿的黄泉路上,谁能不害怕呢?还是别提这个死字儿了。”
“你说都是谁编出来的这些事儿?真有谁见过死后的情景吗?整的这么吓人!”我对传说中的鬼世界,一直都特别怀疑,又特别害怕。
“是啊,谁也没真看见过。可一代一代的,就这么传着,谁能不害怕?”
“我记得谁说过,你眼中的鬼,都是别人家的亲人。还是应该想开点儿,不能老自个儿吓唬自个儿。”我笑了。
“唉,是倒是那么回事儿,可一想到鬼和鬼的世界,还是害怕。要我说啊,临死之前还是糊涂点儿好,免得吓得死去活来的。”
“是。但愿我到那个时候,傻傻的,啥也不知道。哎呀,还是不说这些事儿了,怪吓人的。对了,你们听说了吗?大朋这回可妥了,福日子来了!”
说起大朋,小华又滔滔不绝、满嘴丫子的唾沫了。
当初,谁家都不要的大朋姑娘,不知啥时候开始,和小玲儿家的老二好上了。
小玲儿两口子说啥也不同意:“不行,这屯子小姑娘有的是,你找谁不行?干嘛非得找她?”
“我喜欢她。”
“喜欢能当饭吃啊?找媳妇儿,那是要过日子的。”
“就是要过日子的,我才找她。你们说说,这屯子的小姑娘,谁比她能干、还更能吃苦?”
“她能干有啥用?她那个无底洞的家咋整?不行,说啥也不能找那样儿的!”朱老五一脸的怒气。
“她家不行,好像咱家就多好似的,半斤八两吧,还嫌弃人家呢。”老二嘟囔着白了他爸一眼。
“咱家咋了?咱家再不行,也比她家强!”朱老五立起了眼睛。
“她家要不是病人一个接一个,人家不比咱家强百倍?咱凭啥瞧不起人家?”
“说那些个屁话有啥用?好汉不提当年勇。当年他就是皇上,现在不也照样是完犊子了?更何况,他还没那能耐呢。那个家,现在就是个无底洞,谁特么能填得满啊?傻子才往那火坑里跳!”
“我不管,我就是要和她结婚。”
“我看你敢?”朱老五又瞪起了眼睛。
“我就和她结婚,你看着吧。”
“我特么一分钱也不给你掏,我让你拿屁去接!”
“我不要你的一分钱,行了吧?好日子是自己挣的,不是靠老人给的。你就看我们以后能不能过好吧。”
怎么阻拦也不好使,老二硬是去了大朋家,和大朋的姑娘结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