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说风凉儿话的马老瞎,一看我们又顶着烈日、端着洗脸盆、排着长队去浇水,就不屑地在鼻子里哼一声:“哼,与天斗与地斗,还是斗不过啊!”
“咳,说那些个干啥?咱一个平头小百姓,看好自个儿的家就行了,别操那没用的闲心。”李大婶儿从侧面儿悄悄地拍了一下马老瞎的胳膊,“记住了,不管到啥时候,犯法的事儿不做,犯病的话不说。”
“我就是看不惯。你说成天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事儿有啥用?还特么给黄豆地穿裙子(就是在黄豆地里,每隔一段距离种一排苞米),净扯那王八犊子。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想出的这个馊主意,哼,穿裙子!割地和拉地的时候,得多费多少劲?越这么整,这日子就越特么难过。”
“咳,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矬子,别咸吃萝卜淡操心。别人能过的日子,咱也能过,能咋地?青秆子烧不着,你就多沤一阵儿。苞米面儿水分太大了,烀不成大饼子,咱就做成面片子。孩子要是不爱吃,你就捏成饼干、草帽儿、五角星……变变花样儿呗。再说了,饿急眼的时候,啥不吃呢?干的要是吃不饱,你就多添几瓢水,饱不饱水上找嘛。记住了:只要饿不死,就不愁等不来好日子!”
“呵,还是你想得开。”
“那是了,不用愁,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咱啥没经历过?再说了,咱这疙瘩,可是风水宝地——粮食囤儿啊,到啥时候,也不会有太大的灾难的。”
马老瞎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儿:“嗯呐,可不是咋地,像六O年那阵儿的连荒,是不能算数的!”
“哎呀,反正你就这么说吧,人这一辈子,没有一帆风顺的。不管多大的坎儿,咬咬牙都能挺过去。你别看这两年老是干旱,你看着吧,要不了多久,那雨水儿好的年头儿就又回来了。”
赶上雨水好的年头儿,朱大晃家的鸡架上、狗窝上、猪圈上,到处都晒满了乌拉草。这些乌拉草都是朱大晃在刘家窝棚的甸子里拔的。
我也曾跟二假小子去过一回刘家窝棚的甸子。
那天,我们从一大片苞米地里走出来,就看见了那片甸子,坑坑洼洼儿的,长满了水灵灵的野草和野花。那甸子中间还有一条水沟,小三、大朋、马立民、陈文彬,都在那沟子里捞鱼。挺多大人都在沟子边儿上拔乌拉草。我不敢进水里,只能在边儿上找蒲棒,那硬硬的、小棒槌一样的棕色蒲棒,毛茸茸的,又好闻又好看。
那天晚饭的时候,小三家、大朋家、马立民家、陈文彬家都飘出了淡淡的鱼香……
雨水儿好的年头儿,不光是甸子里水草丰沛,就连后园北头儿的壕沟边儿上,肥嫩翠绿的水稗草也像轻轻一掐都能淌出糖水来。
那时候,我妈和小海妈天天都要赶着一群大白鹅,去壕沟边儿上放鹅。
饱餐后的大白鹅,就像一群饱读诗书的大家小姐,静静地端坐在水面儿上。有的扭转脖子,把嘴插进翅膀中间闭目养神,有的盯着水里的白云独自发呆。
和它们相反,在这蓝天白云下面、在金色的阳光正在肥嫩翠绿的水稗草上跳舞的壕沟边儿上,老娘们儿们却像是五百只鸭子聚在了一块儿,呱啦呱啦,不停地在说着吃喝拉撒。
“你说我们家这土豆子,今年也不知咋地了,秧子长的挺老高,它就是不结土豆。我抠了挺长一大截,才抠了这么点儿。想吃顿饭包都吃不上。”李大婶儿边从北大园里往出走,边举着筐、高声大嗓地给我妈她们看她抠的小土豆。
“是,我们家也是,那小土豆可小了。你说这么小的土豆,吃顿饭包得烀多少啊?想一想还是算了,等秋天长成了再吃饭包吧。”马老瞎媳妇儿说着咽了口唾沫。
“你们老说那饭包饭包的,那玩意儿有啥好吃的?”我妈是关里人,总是不太理解东北人的有些口味儿。
“当然好吃了。你用那白菜叶儿、生菜叶儿啥的,把小米饭、土豆泥、大葱、香菜、大酱往一块儿一包,你就吃吧,哎呀妈呀,管保你吃得姥姥舅舅家都找不着!”李大婶笑着舔了舔嘴唇儿。
“饭包倒是还没想起来。本来就想指着它救救急、顶点儿粮食。这可倒好,也指不上了,这熊操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儿。”小海妈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你也别这么说,到了这阵儿就好对付了。管它倭瓜、土豆子、豆角子、还是西葫芦呢,一凑和就是一顿。一眨眼儿,就该下来新粮了。”
李大婶儿说着,又笑眯眯地望了望蓝天上的白云,“你看,这多好的天儿啊!哎,你们吃过窝瓜花吗?窝瓜花晒干了炒着吃,可香了!”
“是吗?我还真没听说过。”一听说有啥可以当吃的,我妈的眼睛就放光。
“你没吃不知道,其实挺多玩意儿整好了,都特好吃。就那嫩窝瓜藤和嫩辣椒叶子,你把它腌咸菜,也特好吃。现在有的是青菜,这些东西都没人能看得上眼儿,可你把它们腌成咸菜,到了啥也没有的冬天,都是好东西!”
“还真是。明儿我也整点儿。”我妈赶紧笑着说。
“哎呀妈呀,我昨儿晚上做了一个梦,一大盆的酸菜馅儿饺子,乎乎地冒着热气儿,瞅着那才香呢。可我刚夹起来一个,还没吃到嘴里呢,就特么醒了,你说气人不气人?”小三妈夹着孩子,也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哎呀妈呀,你说这小三爸他咋娶了你这么个馋娘们儿?做梦都想着吃饺子,可真特么馋!”马老瞎媳妇儿斜着脸、笑嘻嘻地对小三妈挤咕了一下眼睛,又转回头叹了口气:“唉,要是能吃上一口生产队烙的黄面饼子,我就美出大鼻涕泡儿了,别说饺子了。”
“这年月,能吃饱饭就是美事儿了,还饺子黄面饼子呢,想啥呢你们?行了,快别说吃的了,一说吃的,这肚子叫得更欢了。”小海妈咽了口唾沫,又抹了抹嘴角儿。
“不说了不说了。”小三妈甩了甩脑袋,又突然想起来似的小声喊道:“哎,你们可没看着,那小玲儿妈又在给队长家擦窗户呢!”
“这个玩意儿,不光会勾引男人,还会溜须拍马。”小海妈咧嘴笑了,只是她的笑容依然和往常一样,只堆在脸上,眼睛里还是拢着一层淡淡的愁雾。
“可不是咋地,队长家的活儿全都让她给包了,就差给倒尿罐儿了。你说她在自个儿家里懒得屁股都带不动,这给队长家干活儿,就特么跟吃馅饼似的,那玻璃让她擦的,那才叫亮呢。”小三妈的嗓门儿差不多也和那玻璃一样透亮儿了。
小三妈和小海妈不知从哪天开始,又说话了,就像她们两个从来也没打过仗似的。
记得有一天,我妈正蹲在灶台边儿上剁猪食菜。小三妈夹着一条正补着的破麻袋走了进来:“哎呀妈呀,你知道吗?小海家那大老母猪死了!”
“啊?不是昨儿晚上刚下了崽子吗?”我妈有点儿不相信。
“谁知道咋地了?今儿早上就不吃食了,刚才死了!”
“哎呀妈呀,那一窝猪崽子不也白瞎了吗?”
“可不是!小海妈本来还想把老母猪屠戮了,卖点肉儿,换回点儿本儿。可刚才一卸开,你说咋样儿?全特么是豆儿!一抖楼,就跟那小米粒子似的,哗哗地往下淌。”
“啊?”我妈惊得咧着嘴、举着菜刀定在了那儿。
一只燕子叼着小虫从敞开的房门飞进屋来,房梁上的燕儿窝里,几只小雏燕儿都张着大大的黄嘴丫子、吱吱啾啾地吵着喊饿。
只有锅台上,窗棱投下的格子光影儿静静的,一点儿也不为吃喝拉撒着急。
我妈愣了好大一会儿,才像那堆蔫了的猪食菜一样,放下胳膊、苶呆呆地抬起眼睛:“这、这小海妈得哭坏了吧?”
“我也寻思呢,她得哭得不像样儿了吧,嘿,真没想到,这个娘们儿,一个眼泪疙瘩都没掉,可真有钢儿!”
那是我头一回听见小三妈用赞叹的口气提到小海妈,一般情况下,小三妈是瞧不上别人的。
这会儿,正盯着亮晶晶的水面发呆的李大婶儿,突然接着小三妈和小海妈的话茬儿,幽幽地来了一句:“家懒外勤,别人活儿,不累人!”
逗得大伙儿又哈哈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小三妈突然又叹了口气:“唉,看人家队长老婆,人这一辈子活的,多值!成天吃香的喝辣的不说,家里的活儿还特么有人给干,哪像咱……唉,这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
“咳,比啥?人比人得活着,货比货得留着。要说这人啊,到啥时候,他都有骑马的,也都有坐轿的,还都得有那拉车的。不能比,比那些个干啥?要是跟那些大街上来要饭的比,咱还得偷着乐呢。人家骑马咱骑驴,后边儿还有推车的。知足常乐吧!”李大婶儿又掸了掸大襟儿上的灰,“自个儿活自个儿的,富有富的烦恼,穷有穷的乐呵儿,回家做饭去喽!吃饱喝足了,多活它几年,说不定哪天,咱也能时来运转!”
李大婶儿走后,小三妈又埋怨起了小三爸来:“你说我们家那死鬼,让他赶紧去拔乌拉草,他就是不着急,等让人都拔没了,就特么该傻眼了。”
“我可不稀罕那破乌拉草,多磨脚啊。”我妈虽然来东北十多年了,但对东北的挺多东西,还是不太接受。
“就你这关里人隔路,有啥磨脚的?砸好了,软软乎乎儿的,那才舒服呢。你看人家朱大晃,一大冬天的,不全靠着乌拉草了?”
砸乌拉草可是朱大晃的拿手绝活儿。他砸的乌拉草,绒嘟嘟儿的,铺进乌拉里,又舒服又暖和。
穿着撅腚子棉袄和露脚脖子棉裤的朱大晃,年年冬天,都全靠脚底下的乌拉草保暖了。
朱大晃老婆好像从来都不去想,咋样才能把朱大晃和孩子们的棉袄棉裤做得更保暖一些。她挤咕着满牙花子的唾沫唠闲嗑儿的时候,最爱干的事儿,就是抓虱子。
翻开小秋或是老小子的衣裳或裤子,把圆滚滚的大虱子接二连三地扔进嘴里,扔一个,嘎巴儿一咬,脆声儿声儿的。抓完虱子,再挨着个缝儿咬一遍虮子,叭儿叭儿叭儿,听着贼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