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晃老婆咬虱子咬虮子的时候,也从不去想家里的活儿计,也不管大人孩子的鞋是一个脚趾头望天儿、还是五个脚趾头露头儿,啥事儿都是推一天算一天、推一年算一年。
别人家的园子一年至少要倍两遍垄,她家就倍一遍。到青菜下来的时候,那园子里差不多就耙扯平了。她家的黄瓜和西红柿也不搭架、不掐尖、不打叉,谁愿意往高长就往高长,谁愿意满地乱爬就满地乱爬。结了果子就吃,不结也不惦记。她家的障子夹得稀松尿淌,稍一扒拉就是一个大豁子。我们一大帮孩子常常会趁着天黑,钻进她家的园子里,蹲在地上摸黄瓜、摸西红柿。尽管已经摸不着啥了,但我们还老是惦记着。
不会过日子,再加上也没啥出钱的道儿,朱大晃家长年手够不着脚、脚够不着手。别说是买好吃的,就是买镇痛片儿,也没有钱。
偏偏老姑娘小秋打小就三天两头儿地闹毛病,朱大晃借钱也得一联子一联子地往回买镇痛片儿,小秋一难受,就给她吃一片儿。
吃镇痛片儿也不好使的时候,朱大晃老婆还会给小秋立筷子。
立筷子是六家子最常用的治病方法。不论大人孩子,只要感觉不舒服,家里人就会找个碗,里面倒点水,把三根筷子捏在一起立在里面,一边用手扶着一边叨咕:青草灵,黄草盛,筷子咕噜有灵性,要是冲着了她奶奶,你就站住,给你点米、给你点水,送你走,别再回来了,孩子这么弱,禁不住你摩挲啊。
要是筷子一直也不站住,就再换一个名字叫:青草灵,黄草盛,筷子咕噜有灵性,要是冲着了她爷爷,你就站住,给你点米、给你点水,送你走,别再回来了,孩子太弱,不禁你摩挲。
一般情况下,筷子都很快就紧紧地抱成一团儿,站住了,而且还站得牢牢的。叨咕的人又赶紧说:她爷爷(她奶奶)你走吧,缺啥少啥的,我们给你送点儿钱去,你自个儿买,别再来找我们了。说着,就用一把米把筷子打到,一手端着碗和筷子,一手用笤帚扫着送到大街上,把水和米泼掉,再呸呸地吐两口唾沫,转回身,把碗和筷子扣在外面的窗台上。
说来也怪,挺多时候,一立完筷子,生病的人立马就精神起来,病也就好了。
但更多的时候,立筷子也不解决问题。
铲地的时候,马老瞎一吃完饭,就爱坐在地头儿上给人立筷子:“青草灵,黄草盛,筷子咕噜有灵性,要是冲着了王世军,你就站住!”那筷子还真就叭儿地一下站住了。大伙儿都哈哈大笑起来,站在旁边儿的王世军抬脚就踹在马老瞎的后背上:“瞎哄哄的,再特么得瑟,我让阎王爷拿小绳儿来栓你!”
阎王爷啥时候栓谁,还真是不好说。
可惜的是,朱大晃家的小秋,立筷子不好使,就吃镇痛片儿,吃镇痛片还不见效,就再立筷子。折腾了四五年,她越长越不硬实了。到后来,就成天躺在炕梢儿上,一点儿动静儿也不出,好像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似的。
十五岁上,小秋静悄悄地离开了人世,到死也不知道,她得的究竟是啥病。
看不上朱大晃老婆的李大婶儿,也有发愁的时候,只是她从来不在别的大人面前叹气,所以大人们很少看见她发愁的样子。
但我和二假小子到处乱钻的时候,她一般是不太避讳我们的,大概是觉得我们太小,还不懂大人的事儿吧。
我们也的确是不在意那些,那些跟玩儿无关的事儿,我们看到和听到了,转眼就忘到了脑勺子后面,再也不会想起来。
直到此刻,我已经比那时候的李大婶儿的年龄还大了,那些幼时并不在意、一直都以为早就忘了的旧事,才突然像幽暗的隧道里打进了一束光,一点儿一点儿、一件一件又意外地显现出来。
李大婶儿有九个孩子——六个小子、仨丫头。
就算她再会过日子,也架不住孩子多,能糊搂个温饱,已经够有本事了。
她家大丫头出门子要的彩礼,给大小子——校长娶了媳妇儿。虽说还拉了一些饥荒,毕竟是把媳妇儿娶进了家门儿。
二小子在南方当兵,对他,她特别地高看一眼:万一哪天他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这娶媳妇儿可就省钱喽。
可二小子并没有做得高官骑得骏马,很快,他就复员回来了。
对象看他又成了农民,开始悔婚。
“相看的时候,咱老二这一堆儿这一块儿就摆在那儿了,没瞒她啥吧?这会儿还是这一堆儿这一块儿,要不干,她早干啥去了?骗面条子吃来了?我们家又是开单儿又是照相的,花多少钱了?谁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想黄就黄?没门儿!”
女方也不示弱:“相看的时候咋了?相看的时候还以为他能鲤鱼跳龙门、变成一条龙呢,谁承想,他又跌回了这个穷六家子,成了一条虫。早知道这样儿,你就是给座金山银山,我们也不干!还骗你那碗破面条子吃,谁稀罕啊?”
“说那些没味儿的屁话都没有用,订婚饭吃了,就得结婚。”
媒人跑断了腿,女方总算是答应结婚了,但彩礼得涨价。
“行!”李大婶儿答应得嘎巴溜脆:“不就是200块钱吗?你别看我是个老娘们儿,我说话办事儿,就是砍快!你让她们家放心,我老娘们儿吐口吐沫,也能捻根儿钉儿!”
大伙儿都对李大婶儿竖起了大拇指:“李大婶儿,真行!比老爷们儿都强!”
李大婶儿嘎嘎一笑:“瘦驴拉硬屎,硬逞干巴强儿呗,谁让咱养了六个小子!”
小三妈却在背地里不理解地嘀咕着:“这李大婶儿也真是怪了,你说她跟那老大媳妇儿,为了挣两个盘子两个碗,打得好几年都不说话,这到了老二这儿,她咋就这么大气了呢?”
“咳,这有啥怪的,为了把媳妇儿说进门儿呗。跟老大媳妇儿抠,那是已经娶进家门儿了,咋打咋闹,她也跑不了了。”马老瞎媳妇儿说着对我妈笑了笑,“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是,李大婶儿这心眼儿,咱们一般人鬼不过,美中不足,就是价码太高了。”我妈扑啦扑啦手上的灰,有点儿惋惜地咂了咂嘴。
“咳,一分价钱一分货。这个媳妇儿,人精子!值这个价。你们想一想啊,那赔本儿的买卖,她李大婶儿能干?眼睛毒着呢!”
李大婶儿的确是有眼光,二儿媳妇儿不光能干,还有主见。结婚没多久,她就让老二在冬闲的时节,跟着她哥哥去山里倒腾皮货,两三年的光景儿,手里就攒下了不少的钱。
“李大婶儿这钱,真是不白花啊!”
大伙儿对李大婶儿又竖起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