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朋的姑娘长得挺好看,又能干活儿,还特别会过日子。可到了该找婆家的年龄,却介绍给谁家谁家不要,谁都害怕她那个拖累人的家。
面对着这样的两个儿子,胖丫儿爸的心就像被箍进了针鼻儿里,没有一点儿敞亮地儿。骂骂周军,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周军虽说在胖丫儿爸的面前挫了锐气,但在儿子和儿媳妇儿面前还是没啥转变,反正这十多年来,小丽已经习惯了他的霸道。
周军的小孙子两岁多了,和姐姐一样,一点儿也没乱花过钱。他们家还跟早时候养孩子似的,不买新衣裳、不买好吃的。小丽的奶水不够吃,就舀一缸子自个儿家挤的牛奶,也不兑水,热一热,直接给孩子喝。
我妈劝小丽:“兑点儿水吧,要不不好消化。”
小丽笑了:“没事儿。兑水尿多,大冬天儿的,老尿裤子,没有换的。”
他们家虽然地下也有个铁炉子,但却很少烧,孩子的尿棉裤,只能靠白天已经没有多少热乎气儿的炕头儿来慢慢炕。
“嗯呐,你家这孩子还真是抗造。你看他吃的,这两个脸蛋子又胖又红,结实得就跟头小牛犊子似的。”我妈又捏了捏那正在玩儿火柴盒和瓶子盖儿的小胖手,小胖手被阳光照得晶莹透明,“多招人稀罕!哎呀,你说你们家养孩子这么省钱,就养他十个八个呗!”
“别说十个八个了,就这两个都快养不起了。这时候,和早时候可不一样了,养不起了。”周军媳妇儿摇起了头。
“你们家都说养不起了,那谁家还能养得起?”
“真是养不起啊。你看人家这阵儿的孩子,家里稍微能过得去的,都去县城里上学了。咱这吃穿不跟人家比、丫头蛋子也不跟人家比了,可这个小子,咱咋地也不能比人家差太多了吧?就这一个,咋地也得让他出息个人啊。”周军媳妇儿稀罕吧嚓儿地刮了刮大胖孙子的小脸蛋儿。
“也是,听说这阵儿这孩子上学,可费钱了。去那县城里上学,稍微好点儿的学校,就得花挺多钱。”
“花钱找不着接洽的人,都不好使啊。你举着钱都上不去。”
“唉,都说这时候这年轻人日子好过,你细想想,他们也不容易,这要钱的地方可真是多啊。你说咱那时候苦是苦了点儿,可在孩子身上,还真没操这些个心。那时候,家家都是饿不死就没事儿,谁还管他学习不学习的?这时候这人,可真是操心。”
“这时候,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你就是在县城里上了学,那补课的钱也老鼻子了。”小丽正在背对着她们给孩子搓炕硬了的尿棉裤,那尿骚味儿一阵阵地飘过来,熏得我妈直筋鼻子。小丽说着话又扭过头来,“我看挺多在县城上学的孩子,放假了,还得三天两头儿地去县城补课去。”
“这时候这孩子咋老补课啊?上学都学啥了?”
“谁知道了,咱也不懂。”
“一个孩子就这么花钱,要是家庭条件好的还能对付着供,那条件不好的可咋整?”
“我看条件好不好的都在供着,有几个孩子像咱家这样,还在乡里上学?”小丽的口气里有点儿不高兴。
“在哪儿上也得是那块儿材料!不是那里的虫儿,白花那钱干啥?”周军媳妇儿不高兴地白了小丽一眼,又接着说道,“你说现在这家家户户的,咋都那么能惯孩子呢?那一个个惯的,根本就不讲学习的事儿,就知道要钱买好吃的。也不管家里有没有,就是伸手要。”
“可不是咋地,你说还怪呢,那越穷的人家他还越能惯孩子,要不咋说穷人养娇子呢。那孩子一个个整的,正经饭都不吃,就买那些个小食品,一点儿营养也没有,吃得都跟个小秋鸡儿似的。唉!”我妈无奈地叹了口气。
“哼,也不管学习好不好,就是比着往县城里送。”周军媳妇儿撇起了嘴。
“人家县城里教学质量好,将来要是考上了大学,不就能挣大钱了吗?有些钱该花就得花。你看人家校长家的小刚,听说一个软件就能卖好几百万!”小丽满脸的羡慕。
“哎呀妈呀,谁能和小刚比啊?这全县也就出了那一个小刚吧。再说了,小刚上学那会儿,吃了多少苦啊?饭都吃不饱啊!现在这些孩子,哪个能吃得了那样的苦?一个个就知道享受,吃馋了、闲懒了,能吃苦学习考上好大学的,有几个?考上那不好的大学,我看还不如早点儿下来学门儿手艺、踏踏实实地挣点儿钱呢。这到大了,庄稼不庄稼、买卖不买卖的,自个儿活着都费劲,咋养活老婆孩子?全指着老爹老妈呀?能指到啥时候?到老爹老妈不能挣的那一天,可咋办?”我妈又愁得唉声叹气了。
“谁还不说是。这大人挣点儿钱,你寻思那么容易呢?你就说咱家小子吧,在哈尔滨粘苯板,好几十层高的大楼啊,坐在那晃晃悠悠的铁篮子上,往下一瞅,魂儿都吓没了。我说不让他干了,他还舍不得那钱。说是不往下瞅就行了,只要在心里不停地念叨:400块钱、400块钱,熬过这一天,400块钱就到手了。听了他这话,我这心里可真不是滋味儿。”周军媳妇儿抹起了眼泪。
周军的儿子虽说不是她亲生的,但她一直像亲生的一样待孩子,孩子跟她也挺亲。
“咳,咱这农村人就不叫人了。你光看着挣点儿钱,那都是脑瓜子别在裤腰沿子上啊。人家那城市人谁干这危险的活儿?”我妈愤愤地叹了口气,“虽说那些去南方的工厂里打工的,活儿不危险,可舍家撇业的容易吗?小国那两口子要不是把孩子扔在家里,孩子那眼睛也不至于落下残疾。这当爹妈的,一辈子都不能心安啊,更别说奶奶了。你说这朱安老婆上辈子造了啥孽啊,这辈子咋就这么糟心呢?”
朱安家的小国因为杀人,被判了二十年刑,又因为表现好,15年就被提前释放了。回到六家子的小国,还和从前一样有老有少,见谁都笑呵呵儿地打招呼。
“这孩子,还是那么仁义。”李大婶儿迎着夕阳,拍了拍站在大街上的小国的肩膀儿,惋惜地说道,“你说那时候咋就跟中了邪似的不管不顾呢?闯下了那么大的祸,让你妈你爸跟着糟这心啊。”
“都怪我那时候太年轻了,心里搁不住事儿,一出事儿就懵了。”小国那羞愧的脸,被夕阳染得更红了。
“谁还不说是,你说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散呗,这整的。”
“我也后悔。我不光是害了自个儿,让爹妈跟着糟心,还害了我表姐。”
“谁还不说是啊,你说你表姐这些年可咋熬的?唉,真不容易啊!这出一家进一家的,难啊。”
“我一定好好干,多挣点儿钱,好好补偿补偿她。”被夕阳照亮的小国,身上熠熠地闪着光芒。
小国的表姐夫下葬后,他表姐因为婆婆天天见头儿骂头儿、见尾骂尾,实在是在那个家里待不下去了,才回到了娘家。孩子也被婆婆留下,不许她再见。在娘家待了两年多,她又嫁了一个死老婆、还有两个孩子的男人。可新男人家的婆婆也是个调歪的老太婆儿,有事儿没事儿就骂她是丧门星,还鼓动孩子跟她对着干,给她气受。小国的表姐本来就老实,再加上自个儿底气不足,也不敢反抗,在新男人家过了七八年,窝囊出一身的病,最后还是离了婚。
热心肠的李大婶儿开始撺掇小国和他这个远房的表姐成亲。一开始,他表姐不同意,但是亲友们都在不停地劝说着,慢慢地,他表姐也活了心。后来,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结婚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小姑娘。表姐原来的孩子也十八九岁了,爷爷奶奶岁数越来越大,孩子将来说媳妇儿也需要挺大一笔钱。
为了给表姐的儿子攒钱说媳妇儿,小国去了北京,做建筑工人。
北京的工资高,攒钱比较容易。姑娘三岁的时候,小国媳妇儿把孩子留给婆婆,也跟着小国去北京打工挣钱去了。
朱安媳妇儿带着孩子整天眉开眼笑:“这两口子,你别看成家晚,这样儿攒起来,也快!”
那天,朱安媳妇儿带着孩子在刚要化冻的大街上玩儿着,阳光温暖又明亮地泼洒下来,大街上到处都是耀眼的光斑。她光顾眯着眼睛和豆腐匠儿老婆唠嗑儿了,孩子不小心被一块儿光亮的冰晃眼滑倒,摔在了朱安家的障子边儿上,一根儿支出来的秫荄棍儿正好扎进了孩子的眼睛里……朱安媳妇儿吓坏了,不是人声儿地拼命喊人,多亏了小海家新买的三轮车在家,马上把孩子拉到了哈尔滨。小国两口子也急匆匆地从北京赶了回来。治了一个多月,花了挺多的钱,孩子的眼睛还是留下了一个玻璃花儿,看人有点儿斜视。
“那孩子多亏是个小姑娘,这要是个小子,将来找对象都费劲。”周军媳妇儿咧了咧嘴。
“唉,这小姑娘找对象倒是能找着,但也比不了正常人啊,找对象的时候,那条件得降低多少?没招儿啊,咱这农村人,得比人家城市人多受多少苦?咳,咱就不叫个人!”
“大娘,你也不能这么想,咱农村人活得是辛苦,可也不全都是那么惨,哪儿的人都有活得如意的,也都有活得不如意的,咱不能老跟那些活得特别好的人比,咱就跟眼眉前儿这些普普通通的人比、跟从前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行啊,像你们那李大婶儿那样儿,一辈子知足常乐,真挺好的。”
两个老太太都不说话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我妈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那天在大道上看见朱老小子家那老二紧跟在王会计的小孙子旁边儿,王会计的小孙子左手举着鸡爪子,右手举着大面包,左右开弓,吃得小嘴儿油渍麻哈儿的。那朱老小子家的老二,瞪着圆溜溜儿的小眼睛、吸留着哈喇子、不错眼珠儿地盯着那个孩子的嘴。看得我这心啊,直酸。你说这要是让他爹妈看着了,得多揪心!我看这没条件的,可千万别再生了。”
“哼,就这样儿,那朱老小子还不寻思出点儿力气、挣点儿钱呢,整天就等着世界末日来了好捡便宜。”周军媳妇儿又乐了。
“唉,咋整你说,这人要是不要强,真是没招儿。”我妈也乐了。
“人家可不觉得自个儿过得不好,人家还笑话咱家土鳖、不会享受呢。”
“说实在的,这屯子,我就最赞成你们家这样的过日子法儿了,老话儿说得好,一天攒一把,三年买匹马。啥时候都得勤俭持家,啥时候兜儿里都得留点儿过河儿的钱。可不能像那些个人似的,有的时候不管天不管地、可着劲儿地造,没有了,再求爷爷告奶奶、舍脸扒皮地到处去求借。你以为求人的滋味儿好受啊?还不如自个儿平时少吃点儿、少喝点儿、多攒点儿,别去舍那脸呢。”
周军家的日子,的确是因为节俭比别人家更多了一份踏实和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