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64年,牛大妈嫁到大塬村已经七个年头,她与牛大叔及村庄所有劳力一起,投入了“农业学大寨”热潮,电杆上的高音喇叭歌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歌曲结束之后,播报了“牛大叔带病参加改造基本农田运动”的先进事迹。田间里人山人海,人人挥舞着锄头,挑着土箕,改造基本农田。两、三丘田并一丘,小丘变大丘。因为,山区也要响应党的号召,实现四个(工业、农业、国防、科学技术)现代化。
为了改变村庄封闭的状态,年轻力壮的汉子们腰系麻绳,悬挂在峭壁上,挥舞着铁锤,砸着钢钎,冒严寒、顶酷暑,终于开凿了一条二十华里,通往高山人民公社的公路。牛大叔在开山凿石中,掉下悬崖峭壁,摔断了左腿,导致终身残疾,再也爬不上悬崖,挥舞不了铁锤,也不能爬山下田干农活,只能待家养腿,日子过的相当艰难。
这个时候,大塬大队第四生产队,养了四头灰色的水牛,其中两头母牛、两头公牛。牛大叔属于因公负伤,队长为了照顾他家,就把放牛的活交给牛大叔夫妇,负责水牛的起居及吃喝拉撒,每天享受八个工分(社员的日最高分是十二分,按工种及绩效评分)。无论酷暑严寒,或是狂风暴雨,牛大妈都要每天挥着竹枝鞭子与牛为伍,早出晚归。
1970年春天,天气开始回暖,漫山遍野的野花,竞相绽放。一天,天刚蒙蒙亮,牛大妈往常一样起了床,把灶里的铁锅端起来,放在厅堂里,锅口朝地,用锄头刮干净锅底的黑灰,然后,把铁锅放回锅灶,用竹刷刷洗锅面,再从水缸里舀了半锅的水,灶膛塞入干柴,用松明点燃,熊熊的火焰舔着锅底,把厨房照的通红。牛大妈挑着水桶到巷子的水井打水,才挑了三担,锅里的水就开了。她掀起杉木锅盖,加入大米,大米煮至八分熟时,把米汤抽干,再倒入地瓜丝与米饭搅拌着。她常常会留些白米饭,为不速之客备食,把米饭倒入饭甑,饭甑冒着香气,在屋梁下扩散。她继续挑水,将前锅、后锅、水缸全部加满,要挑八担水。水缸里的水满了,饭甑里的饭也熟了。她抱起饭甑,烧完菜,操着木瓢将木楻里的潲水舀进锅里,切入猪草,倒入一个铁瓢的米糠、一米升的地瓜丝,潲水在锅中翻滚,发出一股股臭霉味,薰屋绕梁。她再把整个屋子清扫的干干净净,再提着木栅鸡篮,倒入米糠与米汤搅拌着,打开鸡窝,一只只鸡鸭扇着翅膀,抢吃饲料。她再从锅里打了一桶煮熟的潲水,一瓢一瓢地倒进猪栏的带柄木盆里,两头毛猪张着大嘴“呼噜噜”地抢食。然后,她把牛大叔换下的衣服洗干净,晒在弄堂的竹竿架上。她戴着斗笠,取下竹枝鞭子,到牛栏驱赶水牛去了。
水牛戴着篾罩,在火烧石路面上滑着,东倒西歪地走出巷子,走过泥泞的黄土路,留下了一排排蹄花印。
大塬山群峰挺拔,白云飘逸,芦苇青青,竹叶墨绿,一片郁郁葱葱。是水牛进食长肉的好季节。她摘下牛嘴巴上的蔑罩,挥起鞭子甩向牛屁股,水牛淹没在深山密林中。她就坐在石梯上稍作休息。这是一条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石阶,就像一头大蟒蛇,从山脚蜿蜒而上爬至山顶。石阶两旁,银杏树挺拔参天,颇有深山藏寺之神妙!忽然,她鼓鼓的肚子隐隐约约的一阵疼痛,她才想起了山顶上白云庵的惠音尼姑。
牛大妈结婚十二年了,一直没有怀上,找遍了远近所有著名中医,吃了三箩筐的中药,跑了二十座寺庙拜求了菩萨,依然肚子平平。后来,她放牛到了白云庵,认识了惠音尼姑。她给她把了脉,让她吃了几副草药,才怀上孩子。
白云庵坐落在大塬山顶上,这里是高山上的一块平地。四周小草翠绿,繁花似锦,蜜蜂采蜜,蝴蝶飘舞。平地上屹立着一幢土墙圆木柱子琉璃青瓦的单层超高房屋,用砖块分隔成三个房间,披上白石灰,整洁、通亮。走进大门,第一间是超大经堂,塑立着各路大神,是法师、信徒们诵经的地方。第二间是灶堂,是法师、佛信徒、香客用餐的餐厅。第三间是卧室,居住着庵里的尼姑。
白云庵原先有很多尼姑,后来有的年老病逝,有的到别的庵去了,也有的下山改行了。惠音刚来白云庵时,庵里还有五个尼姑。由于上述原因,业已剩下她与静音两个尼姑。
惠音,原名“惠英”,年轻时,是马庄十里八乡闻名的美女,贪财狠心的母亲偷偷地把她嫁给村霸。她无奈之下,逃了出来,跑到白云庵削发为尼,才改法名:“惠音”。
静音是遗弃的孤儿,惠音法师下山化斋时,在路边捡来的。惠音本来想,等到静音到了读书年龄就送她下山读书。可是,静音大了却赖着不走,就像一条跟屁虫,开口师父,闭口师父,她与惠音法师形影不离。惠音法师就教她识字、诵经、画画。
牛大妈满头大汗,踉踉跄跄地走到白云庵,扶着门框,叫了一声:“惠音法师……”便双腿发软,瘫坐地上。此时,惠音正在经堂捻着佛珠诵经。她听到呼叫声,急忙将佛珠挂在脖子上,跑了出来,一看是牛大妈,不由分说,将她扶在自己的床上。她顾不上把脉,就跑到灶堂,用竹刷洗了锅,舀了半锅的山泉水,把艾草连杆带叶洗净后放入锅里,盖上锅盖,在灶膛放入柴火,用松明点燃,火焰由小变大,舔着锅底,把雪白的灶堂照得通红。
庵外,电闪雷鸣,山风呼啸,暴雨敲击着琉璃瓦,就像铁锅里爆豆子似
“啪啪”的响个不停。牛大妈躺在床上,肚子剧痛难忍,死死地咬着被角,拼命的往下使劲,汗珠从一根根毛孔里挤出。她像一头落汤鸡,在汗水中翻滚。她忍着巨大的痛苦,即使耗费掉所有力气,断了最后一口气,也要让孩子安全降临。心想:要是男孩,就好好培养,为牛家传宗接代。要是女孩,未来就找个上门女婿,支撑家庭。不管生男,还是生女,再也不能让他们像祖祖辈辈一样,困居在这座深山里,受苦受难。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抬头就是山,俯首便是壑,稍有不慎,一旦失足,就滑落谷底,粉身碎骨。她一定要鼓励他们走出大山,到大的地方去发展。于是,她哆嗦着嘴巴,不停地唠叨着:“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