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俩离开天湖后,我看着山妹进了家,觉得这么早回家反正睡不着觉,就转身去了砖瓦厂,想看看踩踏泥巴的池子,捡拾一些记忆。我发现一辆卡车停在厂里,就走了过去,一看是一卡车的砖瓦。李老板刚好挎着一个黑色挎包,准备上车。他看见我就停住了脚步,问道:
“海歌,这么迟了还来砖瓦厂干嘛?”
“睡不着觉,随便走走。李老板,你要回老家吗?”
“老家在盖房子,把股东分到的砖瓦拉回去。砖瓦厂关闭了,今后你想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不过,不想继续在家里待下去了。”
“山妹不是叫你去帮她管理茶园吗?”
“不想去。”
“为什么?”
“无法面对乡亲们冰冷的眼光与风言凉语。”
“我家里正好需要一个帮工,大概要干一年的泥匠活。你愿意去吗?”
“愿意是愿意,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
“要你们保密我的行踪,不许告诉任何人。”
“哈哈,我以为是谈工钱呢!没有问题,我一定保守秘密。”
于是,我来不及回家,也不敢告诉家里人,怕父母担心、阻拦,就抱着山妹赠送的新毛衣,只身爬进了驾驶室,离开了大塬砖瓦厂,离开了父老乡亲。没有想到我的失踪,给父母兄姐以及山妹母女带来如此深的伤害。
我一到泰顺,李老板就召集所有家庭成员开会。李老板对子女们说:“大家
都知道海歌是江唱的弟弟,也就是你们的叔叔,他两次高考受到落榜的打击,精神压力大。希望大家在语言与行动上,要处处体谅他,不要刺激他,不允许将他的行踪告诉任何人。这是我对海歌的承诺。”尤其是李老板再次返回大塬运砖块,遇到我母亲的追问。在面对诚实与守信时,他虽然内心非常纠葛,但是,还是选择了后者,抛弃了前者。不光李老板这样,李果也是如此。她在送山妹乘班车的候车大厅里,坐了那么久,聊了许多话,也不敢透露半句我的事。
一年后,李老板的房子盖好了,想把我留在养猪场喂猪,我跟李老板开玩笑说:
“李大老板,我答应你的只有一年,不能出尔反尔喔!”
李老板早已知道我想去大城市拼搏,但又没有门路。他表面不说,私下却悄悄的为我寻找出路。他每次到上海面粉厂拉麦麸,总会带些笋干、茶叶送给供销科长蔡平,积累了深厚的私人感情。他就帮我打听,面粉厂需不需要搬运工。蔡科长告诉李老板,厂里的装卸活,刚刚对外发包,目前,还需要补充劳动力。于是,李老板请蔡科长留了一个名额。
临走的时候,我掏出一百块钱交给李老板,让他转交给我母亲并对他说,不能说是我给的。李老板见了我一家人非常难过,又非常可笑,笑我的戏演的太残忍了,害苦了父母兄弟姐妹,害苦了山妹母女,害苦了所有亲朋好友。
我乘上了运猪车,带着李老板写的信,去东海福庆面粉厂找供销科长蔡平。
我走下运猪车驾驶室,跑到供销科找蔡科长,并把李老板写的信递给他。蔡科长看了看老朋友的来信,又看了看眼前充满书生气的我,端起电话筒,拨通了装卸部马经理的电话说道:“老马,马上到我办公室,我有事找你商量。”
老马五十多岁,是本地人,身体肥胖,满脸通红,两鬓开始花白。他匆忙地走进供销科,低声地问道:“蔡科,有何重要指示?”
“哪敢指示啊!要麻烦你安排一个人。”蔡科长边说边朝我努了努嘴说:“他是我的老乡亲戚,名叫王海歌,三横王,大海的海,唱歌的歌,高中毕业,踩踏过泥巴,做过泥水匠,身体健壮。”上海人介绍外地朋友时,怕遭人嫌疑,一般不称“朋友”,而称“亲戚”。马经理对蔡科长说:“蔡科,只要你一句话,没问题,你就放心吧!”
马经理带我到员工宿舍楼,打开一个空置的小房间,把钥匙塞在我手上,让我自己打理,吩咐了几句话就走了。
我担心再次失业,十分珍惜这次机会。每次装卸货物,总是冲在最前面,别人两个人抬着一麻袋麦子,我一个人背一麻袋麦子卸车。别人扛一袋面粉,我就一个人扛着两袋面粉装车。有时,有人趁机在我背上多压了一麻袋麦子,我感到背上背的不是麦子,而像背着一座山,举步维艰,汗水挤出一根根毛孔,浑身淋透,像一只落汤鸡,身上所有骨头,就像断裂似的疼痛。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透过窗户遥望着满天的星星,在眨着眼睛,似乎在嘲笑我。我的泪水一下子如山泉般涌出,湿透了枕头。我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就爬起来,一个人悄悄地走在河畔上,望着乌黑的河水,听着“哗啦哗啦”的响声,想着自己的处境,想起没有前途的未来,就连跳下去的心都有。但又想到年迈的父母,想到亲戚朋友的担心,又悄悄地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胡乱地想着,彻夜未眠。天一亮,轮船或火车来了,只能忍着剧痛,装卸货物。
我的特殊表现,得到领导的赞赏。半年后,马经理因患上高血压,提前病退。我承包了装卸部,按照装卸物质所得总额提取百分之一的管理费。每天坚持带队装卸物资。
我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离开泰顺两年,山妹又躺着进了泰顺,并且在我亲手盖的砖混房子里躺了近三个月,竟然对我的行踪却一无所知。
山妹看着海歌黝黑的脸庞,比以前更消瘦了,嘴巴四周长满了胡茬,心里万分难过,边听他诉说,边流着眼泪。李果悄悄的从桌上的纸盒里抽出两张纸面巾递给山妹。
山妹擦着眼泪,向海歌诉说了三年多来,家乡以及她自己所发生的一系列大事。她从承包茶园、绯闻风波、吴良德蜕变、王宝富夫妻出逃、房子遭强拆、王宝红自杀,讲到护林运动,王宝财坐牢,王宝富杀狼;又从她路遇车祸,夜路遭抢劫,讲到寻找铁蛋,捡破烂遭到遣送。
海歌边听边闪着泪花,对自己软弱无能及不负责的行为,感到深深的忏悔。
比起山妹与海歌,李果则来得顺利。李老板事先通过蔡科长的人际关系,李果大学尚未毕业,就安排到福庆面粉厂实习,担任财务科经理助理。李果一到面粉厂,就找了海歌帮忙处理一些日常生活问题。
李果对山妹说:“你一定很抱怨我,没有告诉你海歌的真相吧?在这里,我向你道歉,对不起!”李果说着站了起来向山妹深深地一鞠躬,继续说:“不过,这些都是为了信守对海歌的承诺,请你谅解!”
“我发现你俩好可怕,联合起来骗我。”山妹说完破涕为笑,海歌、李果也笑了。”
“现在,财务都下班了,你也不用等了。把发票给我。”李果要山妹把发票给她。
山妹从腰包里取出发票,递给李果。李果仔细地看了看,向山妹要过钢笔“唰唰”签了名字,对山妹说:“你直接向出纳拿钱就行了。”
山妹发现李果拥有大国企的财务审批权,睁着大眼睛,禁不住:“哇”了一声,纷纷引来了周围羡慕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