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7月的一天清晨,太阳从东方升起,放射出刺眼的光芒,热气滚滚。正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阳光沐浴着中国大地的第十年。改革开放的浪潮从南方的广东、福建、浙江渐渐地往北向上海推进。山妹挎着挎包,走出旅馆,似乎走入了另一个世界。天空变得有点混浊,不见雪白的云朵,却是一望无边。抬头不见山,俯首不见壑,而是一马平川。四周是一片片厂房与低矮的房屋以及被荒芜的旱田。宽敞的道路纵横交错,卡车、公交车、小车、吉普车在马路中间双向来往行驶,车辆不是很多,轿车更为稀少;机动车两旁是非机动车道,自行车穿流如梭;人行道上行人如蚁。一片片错落有序的低矮房屋,漫无边际。一条狭窄的弄堂口,散发着一股股怪味。四个中年男子,穿着短裤、裸着上身,围着一张方形小桌子,桌上放着一碟油炸花生、一碟炒五香豆,喝着啤酒,操着“阿拉”话,有说有笑。一个男子拉着二胡,唱着京剧《沙家浜》。一个男子手舞足蹈的吆喝着,另一个男子用上海话唠叨着顺口溜:“老酒咪咪,麻将搓搓,老婆花花”。马路边立着一个用油桶改造的炉灶,锅里油汤沸腾翻滚,一个中年汉子肩上挂着一条白毛巾,雪白的面粉条扔进冒着黄色油泡的锅里,然后,他操着一双又粗又长的筷子捞着油条,嘴里不停的吆喝着:“卖油条,卖油条啦!”山妹买了两根油条、两块薄饼、一杯豆浆,狼吞虎咽。山妹心想,上海滩并不是电影上看到的打打、杀杀那么恐怖,而是超常的安逸。每条马路的交叉路口,东西南北分别竖着一根水泥杆子,安装了红、黄、绿三只灯交替闪耀。山妹站在天桥上举目穿过屋顶,向东遥望,一幢幢高楼正在拔地而起。面对一望无际的楼房,跻身于如潮涌的人群中,她不知所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先找到铁蛋,把家里的茶叶卖出去。可是,这如同大海捞针,又往哪儿找他呢?马路边地摊上坐着一个外地来的青年小伙子,摆放了各种小百货、旧书籍,旧电器。山妹弯下腰,买了一张上海市交通地图,摊开捧在手上,就像捧着一本天书,密密麻麻的文字,五颜六色的符号、弯弯曲曲的线条,纵横交错,让山妹头晕目眩,她强打精神仔细地端详着。
山妹毫无目标的随着人流,穿过一个又一个红绿灯。她不知道怎样寻找茶叶店、寻找铁蛋,就不停地向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打听茶叶店。一个耄耋老人告诉她,他从小在十六铺码头摆渡,外滩周边到处都是卖水果、卖茶叶的店铺。不过,这些店铺陆续遭到拆迁,搬走了,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于是,山妹停下脚步摊开地图,锁定方向。她绕着沪闵路往东、往南步行至中山南路,再从中山南路往东走至中山东路,沿着黄浦江畔往北走到了十六铺码头。一列排成长龙的队伍,顺着马路延伸至渡口。有烫卷着头发、穿着牛仔衣裤、蹬着运动鞋、背着包袱的男性青年;有涂着胭脂、穿着短裙、拎着包包的时尚女郎;也有手提杂物的中老年男女。他们正在排队检票乘轮渡过黄浦江到浦东。一位身穿蓝色中山装,左胸衣兜插着一支钢笔,双手推着一辆永久自行车的中年男子,挡在山妹面前。山妹就向他打听周边茶叶店。中山装男子告诉山妹说,我天天从这里过渡上下班十多年了,没有看见过茶叶店,但在龙华寺倒是见过几家,还买过茶叶呢!山妹又步行到了龙华寺。龙华寺有几家从十六铺码头搬来茶叶店铺,不过都是广东人。他们说,福建茶商大多去了新客站。山妹就这样,忽而往东,忽而朝南,忽而往北,东西南北马不停蹄的走了一个月,受伤的脚越来越疼痛,走不动了。她就坐在一条弄堂边的石阶上,一边歇息,一边欣赏弄堂风景。这是用方块毛石铺成的地面,弄堂左右两排由石条砌成的拱形门房屋。大门是红漆的对开厚木门,每扇门挂上一只铜环拉手。墙面是清一色的红砖,在阳光照耀下,金光闪闪。当地人称这里为:“石库门”。房屋一幢挨着一幢,每经过三四幢房屋,就要穿过一座弧形排楼,把弄堂划分为“幸福里”、“安居里”、“康乐里”、“官禄里”、“财宝里”等里弄。两旁房子的楼上窗对着窗,伸出竹竿,晾晒滴着水的衣裙以及大红大绿的被单,就像一面又一面的万国旗帜,在弄堂的半空中迎风飘扬。弄堂里有光饼、煎饺、拉面、小百货铺子,有补鞋的、擦皮鞋的、修理自行车的、理头发的摊位,五花八门的商贩拥挤在一起。一幢幢三层楼房屋蜗居了上百人,孩子们像一群放飞的鸽子,从屋子涌向弄堂,跳房子、踢毽子、捉迷藏。一位老太太站在自家的门口,围着烧蜂窝煤的炉子,挥着棕叶扇子在烧饭。她看见山妹坐在台阶上,就问她坐在这里干嘛?她回答老太太说,她脚痛走不动了。老太太又问她,住在哪里?她回答说,住在梅陇。老太太见她走不动了,就劝她“打的”回去。山妹不知道什么是“打的”。老太太告诉她,车顶安装着灯,在路上逛来逛去招揽旅客,做出租生意的轿车叫“的士”,“打的”就是乘出租车。于是,山妹站在路边挥了一下手,乘上了一辆大众出租车。出租车计程器上的数字不停的往上跳,她急得想下车走路。可是,大腿痛得厉害,只能眼巴巴的干着急。当她下车时,计程器上显示三十元。山妹想起她从泰顺到上海,也只不过是三十元。出租车才行驶一段路,占用了一个小时,她就花了三十元,再加上腿痛不能行走,就躲在房间哭泣着。
山妹在旅馆里躺了半天一夜。次日,天一亮,她又出门找铁蛋去了。
山妹腿痛不能走路,又舍不得打的,说实在的是打不起的士。她就只好去换乘公交车。山妹在公交站,挤上了一辆公交车,是由两个相通的车厢用弹簧与橡胶链接的长车,车顶上竖着两根杆子,杆子的尾端衔咬着半空中的蜘蛛网电线滑行。山妹站在车门边的走道上,双手抓着吊杠,几乎把整个身子悬挂着。她一边乘车,一边朝窗外寻找茶叶店铺。车上的年轻小伙子,一见美若天仙的少女,纷纷涌向她。她的身体四周挤着男男女女,公交车一到转弯的地方,乘客就左摇右摆,前俯后仰。此时,更有好色之徒,乘机吃她的豆腐,抱她、亲她、摸她。
山妹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一上车就引来了好色的二流子,在车厢里漂移着。她站在车门,二流子就围在车门;她站在车头,二流子就挤到车头;她走到车尾,二流子就跟到车尾。一到班车转弯,哪怕是轻轻的倾斜,身边的人也会乘机倒向她,甚至,紧紧的抱她、摸她、吻她。
山妹乘了一个星期的公交车,总是有一双双魔爪悄悄地伸向她,向她挤压,甚至捏她奶子。她就不敢再乘公交车了。
她不乘公交车,又不愿打的,又不能走路,而陷入三难境地。她只好在路边的地摊上花了三十块钱,买了一辆生锈的飞鸽牌自行车,操起气筒打足了气。她飞身骑上自行车,就像一只花鸽,在蓝天下,在纵横街道上,在陌生人群中穿梭。她自西向东至黄浦江,路过了锦江乐园,摩天轮在半空中旋转;路过万体馆,绿茵场上,运动员在冲刺;路过了龙华寺、静安寺、玉佛寺,一缕缕紫烟直向蓝天;路过了人民广场、市政府大楼、新世界、外滩游人如蚁。她骑着自行车一闪而过,无睱顾及。从南向北跨越苏州河;从闵行、徐汇、卢湾、南市、至黄浦。又从黄埔往北至静安、普陀、闸北、虹口、杨浦,路过了中共一大、二大会址、野生动物园、火车新客站、北郊站。广场上、剧院门口,处处可见戏台上说书人,摇头晃脑,嬉笑怒骂,幽默滑稽的模样,有声有色地评说《三国演义》、《水浒传》、《白眉大侠》、《杨家将》的神奇人物。山妹时而驻足观看、倾听,时而匆忙赶路。她走到了吴淞口,如火柴盒子的集装箱,堆满了码头。她穿过一条条道路,打听一间间店铺,一看到有卖茶叶的商店,就问:“老板,认识闽北人卖茶叶的铁蛋吗?”往往得到的不是摇头,就是嘲笑,一个茶叶店老板反问她:“是铁鸡生的蛋吗?”让山妹哭笑不得。她始终得不到铁蛋的半点音讯。自行车换了两条内胎,一条外胎,穿过三千多条马路、街巷。她吃不上饭,住不起旅馆,饿了就啃上两个馒头;渴了就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喝上两口自来水;夜深了就女扮男装,用衣服包着头颅,睡在路边或地下过道,过路的小孩以为是疯子,捡着路边的石子扔着起哄。
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山妹骑着自行车,在环状的万航渡路上,由于没有路标,没有太阳无法辨别方向。她像陷入了迷魂阵,在圆内打转,五次、十次、二十次的反复碾压同一个水洼,找不到突破口。山妹筋疲力尽倒在路边,雨水与汗水陪伴着幻梦,度过宵夜。她醒过来时,阳光已经照射在身上,跑到公共厕所的洗手盆拧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换了衣服。又开始挨门逐户的查找铁蛋。往往遭到的不是冷眼,就是呵斥。
山妹摸了一下口袋,已经不见分毫。她在马路上找铁蛋两个月了,花掉了所有盘缠。她已经山穷水尽,欲走不能。山妹心想,要找到铁蛋首先要解决吃住问题,吃住的基本条件是钱。可她天天漂泊在马路上,没有收入,又无处可借。她也不想打电话回家汇钱,准确的说就连打电话的钱也没有了。
这时,她想起了李果,想向她借点钱,解决眼下危机。于是,她摊开地图,找到了上海财经大学校址。当她赶到财大门口时,学校正在举办全国大学生运动会。门卫问她找谁?她说,找李果。门卫又问她,那个系,哪个班?她说,不知道。门卫说,学校里面上万人,即使让你进去,也不一定找得到人。门卫就不让她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