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山妹初中毕业,因家庭困难无法升高中就读,正式走进了社会大熔炉,放牛、养猪、采茶叶赚钱养家、还债。第二年,筹款买下了两头水牛,那年,她十五岁。
山妹和水牛感情越来越深,十分了解水牛的习性,只要一到山上,山妹将拇指与食子一合,放进嘴里一吹,“嘀嘀”的叫着,水牛就会自觉的跑入深山。山妹将水牛赶入深山后,先砍一担柴火,再到稻田里拔一篓猪草。傍晚时分,山妹站在山脚下,一吹指哨,水牛就会奔跑着回到山妹身边。水牛吃的两边肚子发胀,排出的牛粪,翠绿的、冒着热气,山妹的脚冻僵了,就踩在牛粪中焐热。把猪草篓子,挂在挑柴火的扁担上挑回家。柴火做副业,卖给大队还债;猪草做饲料,煮成潲水喂猪。
这一年,大塬大队各个生产队实行包产到户,生产队解散了。山妹家每天放牛的工分也没得支付了。这时,只剩下一雄一雌的两头年轻水牛。另外四头老水牛,因为年老患病先后遭到屠宰。
山妹记得:老水牛生病时,不能吃草,一天天的削瘦。一开始山妹给它们喝粥,慢慢地连粥也喝不下了。于是,山妹拿了几个鸡蛋砸开壳子,将一根竹筒插进水牛的嘴巴,把鸡蛋倒进竹筒,灌了进去。生产队长怕水牛死掉可惜,决定把它杀了。于是,队长叫了一个屠夫,牵着牛的鼻绳,拉着瘦骨如柴的病牛到榅树林,因为水牛高大,用不上屠刀,就把牛缰绳系在树上,防止水牛逃跑。病牛知道厄运来临,汪汪地流下眼泪。屠夫抡起斧头,斧背猛烈砸向病牛的额头,病牛“哞”的惨叫一声,喷出一股股白色的脑浆混合着鲜红的血倒下了。生产队长按照人口,将牛肉分给每一户社员。由于她家姓牛,不吃牛肉。她就把生产队分配的牛肉送给海歌,因为他家人多,又没有忌讳。
根据社员大会的讨论通过,生产队所有的资产必须进行拍卖处理,将所得分给社员。队长找了牛大妈商量此事。
“生产队决定把两头水牛卖了,并已联系好了买主,是外地一家饭店老板。” 队长说。
“凭什么要卖水牛,我不同意。”山妹正好在房间纳鞋底,听说水牛被卖,急忙扔下鞋底,跑出房间嚷道。
“这是大家的意见。再说了,水牛不卖,谁来租它?又谁来付给你工分?”队长说。
“我们自己养,不要工分了。”山妹顶撞着说。
“这可是集体资产,不卖不行啊!”队长解释道。
山妹心想,队长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水牛是生产队的,现在,生产队解散了,谁来供养水牛,放牛的工分有由谁来付啊?
可是,这毕竟是与她朝夕相伴的牛夫妻啊!而且,它们和她同年同日同时出生,有着特殊的缘分,彼此产生了浓厚的感情。它们为生产队的春耕又付出多大的贡献!眼看水牛就要成为餐桌上的菜肴,意味着社会主义的牛犁田时代,又要回到奴隶社会的人犁田时代了。她心里极为难受。如果要保住两头水牛,只有她把水牛买下。可是钱从哪里来呢?家里除了两头毛猪,几只鸡鸭,其他再也没有别的可以卖了。她不妨先刺探一下队长的真实想法,能不能赊账。等水牛出租赚钱了,再还给生产队。于是,山妹说道:“队长:能不能让我们买下两头水牛?”
“你们都揭不开锅了,哪来的钱啊?”队长反问道。
“我们把家里的两头毛猪卖了,够抵得上一头水牛,还差一头的钱,我去借。”山妹怕队长不把水牛卖给她,就先不说赊账的事。
“已经约好了买主,两天后带着现金来买牛,如果到时你们拿不出买牛款,我只能把水牛卖给他了。”山妹还没有开口说赊账,就被队长堵住嘴巴了。
“好,就两天。”山妹见状只能硬着头皮表态说。
队长走出大门,轻轻地摇着头,心里嘲笑道:“山妹啊,山妹,就等着看你的笑话吧。”
山妹把买水牛的想法,找叔叔牛起涛商量:“叔叔,生产队解散了,两头水牛马上要卖给饭店老板,成为餐桌上菜肴了,我想挽救水牛,把它们买下。”
“现在,你们负债累累,必须先还清债务,再考虑其他方面的发展。”
“债务我会想办法还,但水牛也必须保住。”
“我不赞同你们买牛。”大哥临终前,把妻女托付他照顾。牛起涛才明确表达自己的立场。
“不赞同,我也要买下水牛。”山妹第一次顶撞叔叔,第一次跟叔叔发脾气。
山妹是母亲的独生女,是母女相依为命的联合体,是她的心肝宝贝。虽然,母亲赞同小叔子牛起涛的观点,不同意山妹买牛。一是,家里的债务还没有还,拿不出钱买牛;二是,自己家里家外,上山下山的忙不过来;三是,深山密林蛇多,狼多,担心女儿被蛇咬,被狼伤害;四是,山野广阔,水牛容易走失,很难看得住。五是,一直让一个女孩子去放牛,被太阳晒成木炭,皮肤磨成树皮,那么黑,那么粗糙,嫁不出去。山妹笑着说母亲成了唠叨婆子,“前怕狼后怕虎,中间怕老鼠”,什么事也不能做了。她说,一切都由命注定。山妹还给母亲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算命先生算准一个男子某年某月某日必死。那个男子记住了先生的话,到了那一天,他什么地方都不去,就躲在家里磨墨练书法。男子磨着、磨着便趴着砚台睡着了,结果被墨水淹死。
母亲知道孩子性格倔强,一旦她决定的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头。于是,她就依了孩子。
次日,天刚蒙蒙亮,山妹和母亲拿了两张竹匾,沿着黄土公路围赶着两头毛猪,毛猪不肯走正道,忽而窜入稻田,忽而爬进深山。二十华里的路程,母女俩足足折腾了一天。到镇上供销社食品站时,已近黄昏。夕阳照在砖墙上,闪现着血色般的光芒。陆站长仔细看了看毛猪,拍了拍猪肚子,测验腹内的杂物存量。眼光从眼镜框边射出,又看了看山妹母女,测试她俩的诚信度,有没有向猪肚子里塞东西。然后说道:
“这两头猪营养不足,偏瘦,属于三等肉猪,按过秤毛重计算,每斤七毛八分。愿卖就卖,不愿卖就赶回去。”
山妹拉着母亲到门口,商量了一番,要是不卖再赶回去,别说猪不走,两个人也赶不动了。再说,水牛已经预订了。现在食品站虽然属于国有企业,但也是独家经营,没有别的买家,再贱的价格也得卖猪。母亲也认为只能这样了。于是,山妹返回食品站,对站长说:
“陆站长,这两头猪还没到出栏(成熟)的时候,我们是为了买生产队的水牛,缺少资金才卖猪的。价格能不能再加一点?”
“我再加你们两分钱,每斤八毛钱,肯卖就卖,不卖就赶走,我们要下班了”。陆站长瞟了她母女俩一眼,想到孤女寡母一副可怜的样子,就拨了一下算盘珠子,琢磨了一番,既同情又果断地说,站起身子准备关门。
“陆站长,我们这两头猪从凌晨到现在,走了二十里路,没有吃任何东西,就连肚子里的粪便也全都排光了,不像手板车拉来的、或肩膀抬来的猪,满肚子灌得鼓鼓的。您就再加两分钱吧!”山妹心想:国有公司也不是铁板一块,陆站长既然松口同意加两分钱,说明还有上浮的空间。为了再加两分钱的价格,山妹费尽了口舌,喉咙干得直打咳嗽,也不退让。
母亲看着孩子与陆站长讨价还价,争得面红耳赤。就把女儿拉到一边,低声说:“天马上就黑了,这样子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食品站属于供销社管的,你表叔是供销社主任、陆站长的直接领导。他说一句胜过你的一万句。要不,你去找他一下,让他跟陆站长打个招呼?”山妹摇了摇头说:“不行!大前年我去找阿叔批肉、批鱼时,就被他批评了一顿说,物资紧张,不允许走后门。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批条子,下不为例!现在,再去找阿叔,不但不理,还要挨骂。唯一的办法就是跟陆站长磨嘴皮,能加一分算一分。”
陆站长见山妹死磨硬缠,不肯离开。他就皱着眉头反复拨着算盘珠子测算了几番,才同意山妹的请求,便叫了两个员工,将毛猪捆绑着,杆秤的铜钩穿过猪脚上的绳索,毛猪倒挂在铜钩上嚎叫着。结果出来:一头猪一百二十一斤,另一头猪一百三十三斤,两头猪共二百五十四斤。两头毛猪的肚子即使没有潲水,陆站长还是各自扣掉两斤粪便,实际重量二百五十斤。按每斤八毛二分计算,合计二百零五元。山妹在柜台上的单子签了名字,按上拇指印。数了钱,放进梅花蓝布袋子里,搀扶着母亲,走出食品站,到供销社买了些油盐酱醋和日用品,花了五元钱。月光如水一般撒在崎岖的火烧岩路上,星星眨着眼睛。
为了筹借另一半的买牛钱,山妹走遍了左邻右舍,说尽好话,求尽人情,大家都知道她家穷,没有偿还能力,便利用各种理由婉拒。忽然,她想起了姨妈江水银前些天屠宰了一头猪,想向她借点钱,便到了姨妈家。姨丈王二愣不在家。她就问姨妈:“姨妈:我想把队里的两头水牛买下,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山妹,真不巧,你迟了一步,卖猪的钱刚被邻居的大婶借去给他儿子交彩礼了。” 姨妈知道外甥女的家境,即使借了,外甥女没有能力偿还,就编一个理由搪塞山妹。
山妹走出姨妈家,又想到了在生产队当出纳的姑丈,知道生产队最近卖了木头、凉垫、箩筐、风谷机、打谷机等农具,还没有分红,钱都在姑丈手里。她就去姑丈家找姑丈。
“姑丈,我想把生产队的两头水牛买下,请您帮下忙,借我二百块钱。”山妹向姑丈请求说。
“孩子他妈,山妹说要借钱呢!”姑丈坐在厨房,朝着窗外喊了一声。
“孩子他爸啊,别人砍了手指作记性,你却要砍到手臂作记性了。你借出去的钱,有谁还的?你侄子五元,你外甥六元。全都白送了!你还有钱出借?”正在楼上晾衣服的姑妈牛起花,听见侄女来借钱,大惊失色,连忙劝止道。她认为侄子的夭折、大哥的早逝,都是因为侄女山妹命硬,被她克死的。她先克完大哥家,又来克她家。她顿时浑身颤抖,失控地将晾衣服拧出来的半脸盆水,泼向侄女,驱赶这颗牛家的“扫帚星”。
山妹知道姑妈在指桑骂槐,不是骂姑丈,而是骂她。她看到姑妈从屋栋梁上泼下的洗衣水,急忙冲出土坯房。她又气又急,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出姑妈家的,满肚子的委屈,就躲在墙旮旯,哭了一阵。她埋怨父亲心狠,一走了之,扔下她,让她受苦;她埋怨世间人情淡薄,遇到困难,就连亲情也荡然无存了。
这时,她又想起了砖瓦厂李果的父亲李老板。
大塬砖瓦厂是村办企业,原来由大塬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吴良德兼任厂长。他来大塬村之前,是浙江泰顺一家砖瓦厂的技术员,经人介绍,被聘请到大塬砖瓦厂当副厂长兼技术员。虽然,山妹与他的二女儿李果,情如姐妹,但是她没有叫他叔叔,而是,跟着母亲叫他“李老板”。由于大塬大队支部副书记吴良德兼任厂长,他热衷于政治,无心经营,导致了砖瓦厂陷入困境,就转包给李老板。以前,砖瓦厂就常常向第四生产队租牛踩踏泥巴,而且,都是山妹牵着公牛去的,虽然,她与李果亲如手足,跟李老板也很熟悉,却和他没有过经济上的往来。这次,不知道李老板肯不肯借钱。于是,山妹只有厚着脸皮去砖瓦厂找李老板。那天,厂里就李老板一人,他正在屋顶上重新铺盖稻草。
“李老板,你好!我有事找你。”山妹叫了一声。
“山妹,你能有什么事找我啊?”李老板从屋顶上跳下。两个人边说,边走进办公室,李老板从钵头里舀了一碗凉茶递给山妹。
“我想向你借钱。”山妹捧过茶碗,喝了一口凉茶,开门见山地说。
“你是开玩笑吧,我有什么钱啊?”李老板知道山妹的家底,怕她真的要借钱。
“真的,你借我两百块就行。”
“两百块,你以为是两块啊?我如果有那么多钱,还要躲在山坳里烧瓦,不会回家享福。山妹,你太高估我了!”
“你就看在我和李果的情分上,也要帮我啊!”
“有钱,我干嘛不做好人呢!我真的没钱。你还是到别的人家问问吧!”李老板说完,挥手打发她离开。
“如果有地方借,我就不会向你借了。李老板,要不这样,你看行不行。你借我二百块钱,我将公牛免费给你踩踏一年泥巴。你也知道,现在,生产队的水牛都要卖光了,没有水牛,你怎么制作砖瓦?你看着办吧!”山妹心想,姑妈、姨妈有钱不借给她,左邻右舍不要说没钱,就是有钱,又非亲非故的干嘛要借给她?而李老板是村庄的首富,结交的都是能盖房子的有钱人,他完全可以弄到钱。再说,他是她好姐妹李果的父亲,要是他不愿意借钱给她,她就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借了。反正以后不会再求他任何事情了。于是,她扔下一句“看着办”的狠话,说完转身就走。李老板经山妹一提醒,顿时感到面临危机。他在心里盘算了一阵:现在生产队解散了,水牛卖的卖,杀的杀,确实很少了。要是没有水牛踩踏泥巴,砖瓦厂就无法投产,何况山妹的水牛力大、乖巧。还是要想办法先借给她钱,把租牛的事情先搞定。他见她要走,便立即叫道:
“等下!”他放缓了语气说:“山妹,不是我有钱不借给你。而是,我刚刚承包砖瓦厂,投入了大量的资金进行改造,还没有收入,手头上确实紧张。不过,想到你的困难,你的为人。我觉得你办事果断,有魄力,又讲信用。我想想办法,晚上回复你好吗?”
“好吧,先谢谢李老板了!”山妹说完,便走出了厂房。她心里却嘲笑道:“人家都说,无商不奸,李老板果然如此,不借就直说呗,干嘛要拐弯抹角,假装好人。”
当晚,夜过三更,山妹为借钱的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她就爬到墙头上借着月光看下去是李老板。此时,她叔叔一家已经搬到新的土坯房居住了,整栋房子就剩下她与母亲二人。她以为李老板是来找借口,敷衍了事,就不去开门。牛大妈也认为,半夜三更的一个外人到家里,怕引起非议,也不去开门。李老板边喊边敲了十几分钟,引发了村庄的家犬一片狂吠。人们纷纷爬起床打听消息。有人说,牛大妈家出事了,没人开门。也有人说,李老板寂寞难耐,才半夜三更去找一个寡妇。李老板见牛大妈母女不开门,叹息一声,转身便走。山妹见李老板要走,知道他肯定有什么急事,就急忙跑下楼梯打开大门,叫道:“李老板,我们睡着了,没有听到敲门声,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们不理我呢!”李老板说完,提着一个布袋子,走入大门,取出一捆捆钱,有一角、两角的,有一元、两元的,散发着一股股霉味。
“大嫂,山妹,我跑遍了所有老客户借了一百八十块,你们把钱点清楚。”
“谢谢李老板!”山妹数着一捆捆票子,激动的闪出泪花,衷心感谢李老板。
“祝你们顺利买下水牛!”李老板等着山妹点完钞票,准确无误后,并没有向山妹提出水牛免费给他使用的事情,其实他心里根本不想趁人之危,占人便宜。他只是希望山妹买牛成功,帮助他解决租牛的问题就行了。于是,他说完,就转身走出了家门。
常言道“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果不其然,左邻右舍、亲人好友,不但不借钱给山妹,而且还说山妹母女的风凉话。第二天,整座大塬村都在疯传牛大妈与李老板的风流事说,牛大妈与李老板是二十多年的老情人,山妹认贼作父,利用李老板与母亲的奸情,达到自己的目的。她嫡亲的姑妈、姨妈都嫌她家穷,不借钱给她。李老板却送她一袋子钱,帮她买牛。牛大妈听到这些话,只能哑巴吃黄连,苦水往肚子里咽。山妹听到这些话,拿起柴刀要去砍人,被母亲紧紧地拉住。
山妹为了筹措买牛款,卖掉了两头尚未出栏的毛猪。她向姑妈借钱时,不光遭到拒绝、还受到凌辱。她顶住风言风语向李老板借了一百八十元。现在还差二十元,已经无处筹措了。家里能抵、能卖的东西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三只在下蛋的水鸭和两只生蛋的母鸡。她知道无论如何母亲是不愿意卖水鸭的。一是鸭蛋要随时作为招待来客应急;二是鸭蛋可以腌制咸蛋作为佳肴。一般人家平时也不会花钱买鸡买鸭。她知道村庄除李老板外,也只有一位拖拉机手家庭稍微宽裕一点。前几天,她在马路上看见他从拖拉机上提了三只公鸡下来。公鸡倒挂着、挣扎着、扑打着翅膀。她才知道是他的媳妇做月子,需要吃鸡肉滋补身子。他媳妇本来养了二十几只公鸡,供做月子食用的,结果一场鸡瘟,三天内全部死光。现在,他只能从城里的农贸市场陆续买公鸡。山妹不知道他买不买母鸡,就去找了拖拉机手。正好这几天他没有货拉,待在家里,买来的鸡吃完了。他就花了五元钱,把山妹的两只母鸡买了。买牛款,还差十五元。她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又想起了“五人小伙伴”。
这天是周末。傍晚,海歌、真真、贾甲从县一中回到家。李果在参加数学竞赛留在学校。她先去就找了海歌。因为,他是“五人小伙伴”中的大哥,点子比其他四人多,考虑的问题也比四人成熟。
深秋,路边的树叶在秋风中沙沙飘落,一片凄凉。海歌叫上了真真、贾甲一起到了山妹家。
山妹把买牛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跟大家说了一遍。
“现在,我已经无路可走了。你们办法比我多,或许能想出好招来。”山妹着急地说。
“要不,我问一下哥哥江唱,他是砖瓦厂的股东,估计凑出十五元钱没有问题。”海歌说道。
“李老板替我借了一百八十元,整个大塬村都地震了。要是再向你哥借钱,被李老板知道了,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感受。还是想想其它办法吧!”山妹反对海歌向他哥哥借钱。
“要不,我问一下母亲,看看她有没有私房钱,先借五元。”真真说。
“我没有做生意的哥哥,也没有做书记的父亲,没有办法拿到钱,但有一个有办法可以试一试。”大家坐在厅堂的长板凳上。贾甲翘着二郎腿,歪着头、斜着眼,看着大门后的两根木头说。
“怎么神神秘秘的,什么办法啊?”三个人眼光一起投向贾甲问道。
“怕有人不敢做。”贾甲瞧了真真一眼说道。
“看我干嘛?要是你们都敢做的事,我有什么不敢的?”真真毫不犹豫地说。
大家不知道贾甲的葫芦里装什么药,就催他说出来。
贾甲说,前几个周末回家,发现村里有好多年轻人到邻县的乡下蜗牛村一带买杉木头,连夜扛到闽东的四河镇去卖,他跟着扛木头队伍也去了几次。一个通宵要走了百把华里,跨越十几座村庄,每个村之村之间都设有关卡拦截,一旦发现偷贩木头就会被没收。我们村庄的关卡设在风雨廊桥。卡长是老支书、真真的父亲。我有时闯关成功,有时遭到拦截,木头被没收。所以,真真出动容易暴露目标。
真真说,他可以作为内探,悄悄地监视父亲及值班人员的一举一动,确认关卡没有人值班,才能安全闯关。
山妹皱着眉毛说“办法是好,可我们家的两根木头,直径只有三十几公分,一根两米、一根三米,是前几年箍桶剩下的下脚料,端口有点腐烂了,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购。”
大家都说家里没有木头。
贾甲讥笑道:“你们真笨,大队楼下不是堆了好多没收来的杉木吗?其中就有我的一根,江唱的一根,我们去偷回来。”
海歌说:“偷窃公共财物是要坐牢的。不行,不行!”
山妹也说“我也认为,偷东西不好,还是算了,想想其它办法吧!”
贾甲反问海歌说:“那是大队用权力强行夺走我与江唱的财产,算公共财物吗?是我们花钱花力气从外县外村买来的,跟高山镇的乱砍乱伐没有任何关系。反而被没收了。”
山妹摇头说道:“我看还是不妥!”
贾甲又看了真真一眼说:“书记公子,我说你们不敢,没错吧!个个都是胆小鬼。”
真真犹豫了片刻,硬着头皮说道:“只要你们敢做,我就没有什么不敢!”
贾甲补充道:“我查看过了,我的一根木头末端口径,是我用木尖钉了一圈,形成喇叭形状,再用泥巴抹了一层掩盖着裂缝,来增大口径的,就放在木头堆上面。江唱的那一根,比我的大了三公分,长了四公分,和我的堆在一起。我扛我的那根,海歌扛他哥哥江唱那根。拿回自己的东西,根本不是偷。真真没有木头就不用去了,你在我们前面探路,送我们过了风雨廊桥,就可以回家了,以免引起你父亲的怀疑。”
海歌有点无奈地说:“实在想不出好的办法,为了山妹能够顺利买下两头水牛,大家只能冒险了。”
既然大哥点头同意,山妹也就不再反对偷卖木头的事了。于是,四人小伙伴开始谋划如何偷卖杉木头。
贾甲说,偷木头活动,山妹也不要参加了,把门后的两根木头用马丁衔接起来,估计在七八十斤,可以扛得动。晚上连夜扛到闽北闽东交接处四河镇贩卖。
山妹没有告诉母亲偷卖木头的真实情况,只是说,买牛还差十五元钱,没有地方借,只能把两根木头扛到四河镇卖了。母亲说,晚上贩卖木头的都是男劳力,何况,大塬村到四河镇有着五、六十华里的路程,你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要走那么长的路,还要扛上木头,路上吃不消,不同意她去。山妹告诉母亲说,海歌、贾甲也会去。他们会照顾她,但是,不能让别人知道。母亲瞪了她一眼说:“知道了,像做小偷似的。”于是,山妹母亲制作了三团糯米糍粑,滚了滚乌酥豆粉,各自用塑料薄膜包着,装进一个绿色的野营袋里。山妹找了三副马丁将两根杉木衔接在一起扛在肩上。母亲把装糍粑的野营袋挂在木头上,不停地叮嘱她,路上多加小心。山妹将一把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套进一只带带子的布套子里挎在肩上,扛着木头与糍粑,拄着拐杖悄悄地走出大门。
真真先潜入大队躲了起来,等值班的人都睡着了,他悄悄地打开大门,让海歌、贾甲溜了进去,扛着贾甲与江唱两根杉木溜了出来。
由于,木头贩卖队伍是夜间秘密活动,使用火把或马灯容易暴露目标。所以,采用的照明用具都是手电筒。山妹、海歌的手电筒只有三节电池。贾甲的手电筒则是夜间扛木头专用的五节电池,称之为“老鹰”。它的亮度可以与汽车的远光灯比强,夜间可以捕捉到五百米内的任何飞禽走兽。但是,木头贩卖队伍,为了安全起见,夜行时,一般都是借用月光走路,手电筒也很少使用,只有在视线不好及没有人设卡的地方,才敢打开。贾甲的“老鹰”,更是如此。若不是遇到拦截人员,为了逃跑,而用炫光挡住对方的眼睛,是不会轻易使用“老鹰”的。他确实用“老鹰”的炫光逃过几次拦截。
秋天的夜,寒风冷冽,月光如水,野外一片寂静,只有虫子在草丛间鸣叫。他们四个人约定:由真真走在前面探路,与三个人保持一百米的距离,一旦发现有异常情况,真真就模仿鸟叫警示他们。
真真在风雨廊桥四周探视了一番,确定无人守岗后,就坐在桥上等他们,送他们过桥。过了风雨廊桥,也就越过了大塬大队地界。贾甲对前面的关卡比较熟悉,甚至路面哪处有坑洼,哪个地方有水沟,他都了如指掌。他就让真真回去,由他扛下了探路的任务,并卸下“老鹰”,与山妹的“三节”对换,各自挎在肩上。他为先锋,走在前面开路,山妹夹在中间,海歌为后卫,走在后面保护。
他们跨越了五座廊桥后,爬上了天岭,这是一条由火烧石铺成的天梯,陡峭、险峻。山顶便是闽北与闽东的分水岭。刚走上天梯时,山妹的体力还行,三个人也没有拉开距离,有说有笑的走着。爬了数华里,山妹就渐渐地感到有点吃力了,越走越感到有一团东西堵在胸口里,上气不接下气,讲话的声音也断断续续。海歌见状就说:“我比你俩年长三岁,力气比你们大,还是我先走,把木头拄在峡头,再下来扛山妹的木头。”
山妹坚持说:“不用接我,我行。你俩都先走,到峡头等我。”
贾甲支持海歌先走,他陪山妹慢慢走。
这时,贩卖木头的队伍渐渐扩大,一个个汉子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月光下,蜿蜒而上的天梯挤满了扛木头的人,就像一群蚂蚁扛着一条条蚯蚓似的,在天梯上爬行。山妹渐渐地两腿发软,气喘吁吁起来,三步一站,五步一歇,艰难地前行。贾甲在不知不觉中把山妹甩了。当海歌从峡头往回接她的时候,他从她的肩膀上扛过木头。她的整个身子一下子轻松起来,像在空中飞舞的样子,飘飘然然。
八十几斤的东西放在海歌的肩上,似乎没有一点感觉。他让山妹走在前面,两人一前一后边走边聊,海歌说“我都十八岁了,还是第一次爬上天梯。”
山妹调侃他说:“还是第一次做小偷吧?”
海歌辩解说:“我们是‘五人小伙伴’,任何一个人遇到困难,大家都要想办法帮助她解决,这才是好哥们。”
山妹不解地问道:“这我知道,但也不能去抢去偷啊?”
海歌辩解说:“大队干部用权力强行夺走我哥的木头,我哥明里斗不过他们,我暗里拿回我哥的东西,不能算小偷!”
山妹无法理解海歌的话,就咕噜一声:“狡辩,就你有道理。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
海歌笑着说:“知道了 ,以后,我们再不帮你了!”
他俩不知不觉地到了天梯峡头,贾甲早已把木头拄在路旁,坐在天宫亭等候。贾甲对他俩说:“这里是闽北与闽东的分界线,翻下去有一个村庄,叫‘银河村’,属于闽东管辖,那里有一个关卡,也是最后一道关卡,就设在大队里。我们要从大队门前经过,千万不能打开手电筒,而且,要脱下鞋子,屏住呼吸轻轻地走过去。我先去打探,要是没有打开手电筒,就说明没人值班,你们才可以过来。”他说完,扛起木头走了。
海歌说:“我也先走一步,你慢慢扛,我过了关卡,把木头藏起来,就来接你。”他说完,也扛起木头先走了。
山妹安慰他说:“没事,我会安全闯关的,放心吧!”
经过短暂的休息,山妹重新扛起木头,走下一条长长的石阶路,隐隐约约地看见一座村庄,稀稀疏疏的电灯像天上的星星闪烁着。四周死一般地寂静,没有一点声音。当她走进村庄时,她按照贾甲的提示,脱下鞋子,光着脚丫踩在冰冷的石头路上,屏住呼吸,轻盈而快步地前行。就在她走过巷子的一半时,引起了反应敏感的家犬一阵吠叫,随之投来了手电筒的灯光。她本能地抬起头,看到了二层楼的窗户站着一个人,打着手电筒叫道:“偷扛木头的给我站住!”
就在她抬头的一瞬间,她的脚绊到了台阶摔了一跤,衔接起来的两根木头摔成“7”字型,野营袋掉进了污水沟。她想:干脆放弃木头跑了,不然,人被逮住,就会送进派出所关押。但又想,要是跑了,人是没事,木头可就保不住了。这可是买下两头水牛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想到这里,她的心突然宽敞起来,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待接受处罚。这时,一位矮个子青年男子披着一件绿色军大衣,操着一把钢钎向她走来呵斥道:“那个村的,叫什么名字?”
山妹头戴斗笠被木头压住没有抬头,只是冷静地回答道:“大塬村的,牛山妹。”
矮个子男人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取个女人的名字,想蒙混过关?要是真的是女人,看在辛苦的份上,我就放过你。”
山妹放下木头站了起来辩护道:“我不是女人,而是女孩,才十五岁呢!”
这时,矮个子男人已经站在她面前,才发现她确实是一位女孩,但又后悔他的话讲的太快,说放过她。要是真的放她走,今晚,他也就一无所获了。这显然不合适。要是人赃俱获,他不但有奖励,可能还会受到政府或公安部门的表扬。弄得好,还可能提干呢。于是,他又问道:“为什么要偷卖木头”
山妹如实回答说:“不是偷。这两根木头是前几年,我家里箍桶剩下的下脚料,头尾都开始腐烂了,我想把它卖了,凑足买牛尾款。没有想到还有这么多关卡,不允许通行。大哥,你看我一个小女孩,扛着百把斤的木头,连夜走了五六十里路,脚掌都起泡了。要是它被没收了,两头水牛也买不成了。两头活生生的生命必将遭到屠杀。你就开开慈悲,成全我吧!”于是,山妹又将买牛的事,向他说了一遍。
矮个子男人听了山妹的一番话,觉得她诚恳、善良、仁慈,句句有理,就同意放她过去。她从路边捡了一块石头,将两根弯成了九十度的木头重新接直,钉了马丁。她穿上鞋子,扛起木头。这时,野营袋已沉入沟底,只露出一条带子,她就用拐杖把袋子捞起来,对他说:“大哥麻烦你帮我把袋子挂上。谢谢!”矮个子男人把她挂好袋子,操着钢钎转身回大队去了。这时,村庄响起了一阵阵公鸡的鸣叫声。
山妹得到值班人员的许可,顺利通过关卡,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涌上了心头。她哼着小曲,打开了“老鹰”,光芒四射。栖息在树上、草丛间的鸟儿纷纷乱飞。走在她前面的队伍,见到炫光,以为是直升飞机在背后追赶,有的跑到山上,有的跳进河里,有的潜入稻丛间。山妹一边笑,一边叫道:“不用躲啦!我们是同路的。”人们听到叫喊声,纷纷从四处冒了出来。
当山妹到了银河廊桥时,桥头已经燃起了一堆火,贩卖木头队伍,围着烈火取暖,等待天亮。她拍掉了身上的白霜,然后,从野营袋里取出一包东西,剥去塑料薄膜,露出硬邦邦的三团糯米糍粑。她将它放在火堆旁烤着。贾甲、海歌也先后赶到,他们也是看到炫光躲起来的,后来,又听到山妹的叫喊声,才分别从山上、田间钻了出来。三个人经过通宵的折腾,肚子饿得咕咕叫,就到田边洗了一下手,各人抓住一团糍粑狼吞虎咽起来。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照耀着白茫茫的大地,放射出七彩光芒。四河镇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公路两旁堆起了一排排城墙高的杉木成材、杉木尾和毛竹。海歌的一根杉木口径大、材质好,被当成一等木头收购,卖了七元钱,贾甲的一根木头本来收购价是六元钱,因为木头尾端口径抹满了泥巴,辨别不出优劣,扣掉五毛钱,实际上卖了五元五角。收购人员看了看山妹那根末端有点腐烂的木头,又看了看山妹问道:“这两根木头是哪里弄来的?”
山妹被收购人员问的莫名其妙,反问他说:“这是我家箍桶剩下的,怎么啦?”
收购人员说:“我怀疑是偷来的电线杆。”
山妹认真地说:“我怎么可能去偷电线杆,那是要坐牢的。”
这时,海歌、贾甲也为山妹辩解说,我们三个人是同村的,还是好朋友。这两根木头确实是他家的,放在门后好几年,都开始腐烂了。
收购人员说:“你们能证明不是电线杆吗?”
海歌、贾甲坚定地说:“我们可以证明。”
收购人员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拿着一支笔递给山妹说:“写个保证书,保证不是偷来的电线杆,并注明家庭地址,让他俩签字证明。”然后对他俩说:“你俩想清楚,作伪证是要坐牢的。”
海歌、贾甲同时点了点头,在保证书上签下大名,按了拇指印。山妹的两根木头按三等杉木收购,卖了三元钱。他们三个人四根木头总共卖了十五元五角,都交给了山妹。贾甲高兴地说:“现在,山妹买牛的问题解决了,还剩下五毛钱,够我们吃三碗馄饨。”
山妹赞同说:“好啊,我还没有吃过馄饨呢,我们去好好品尝一下。”
山妹回到家里,拿出了东拼西凑的四百元钱,装了半个竹篮,交给生产队长,买下了两头水牛,实现了人生的第一个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