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护生态环境,高山镇政府向各个行政村、林场下发了《禁止乱砍滥伐的通知》,大塬村委会按照“通知精神”,迅速向大塬砖瓦厂下发了《通知》:大塬村方圆五公里,封山育林,禁止砍伐。虽然烧砖瓦用的燃料都是带叶的小树及杂草,没有砍伐过杯子粗的树。但是,砖瓦厂周边的山被封了,没有地方砍带叶树了。砖瓦厂无以延续,不得不停产,成了一座空空荡荡的茅草棚,一座墙壁如釉的瓦窑滴着水珠。海歌又失业了,不知何去何从?他陷入了痛苦的深渊,一波又一波无情的巨浪撞击着,他的心都快碎了。他食不能咽,夜不能寐。
银盘似的月亮,挂在半空,星星满天。门外的巷子,像白天一样的明亮,一头啄木鸟站在村庄背后的古树上“公公,公公”的叫个不停。陈仙姑站在锅灶边清洗碟、盆、碗、筷。王大愣把已经出嫁的四个女儿叫回娘家,商量海歌出路。他坐在厨房火炉头的板凳上,抽着旱烟,烟雾从两个鼻孔里冒出,在屋子里缭绕。江唱与“花、好、月、圆、丽”五个姐妹,绕着火炉一圈,围坐在父亲的身边,开家庭会议,唯独海歌没有参加。
“王六,除了踩踏泥巴,什么活都没有干过,今后怎么办?”父亲先开口。
“我认为,王六还是去复读,我们村庄的王强不也是连续考了二年,才考上的。他只是偏科严重些,智商不比王强低,肯定会考上的。”大姐王花说道。
“我几个同学的弟弟、妹妹,没有考上大学、中专的,都去当了代课教师,代课教师的师范录取线比在校考生的录取线低得多。当老师空余时间很多,又自由自在。我认为王六去当代课教师也挺不错的。”二姐王好建议说。
“我们又挖了一个鱼塘养草鱼,需要一个帮工割草、喂鱼,要不王六先帮我一段时间?”三姐王月说。
“我们村庄只有一家供销社代销点,现在,政策开始松动,开一间杂货店,养家糊口也是可以的,王六也有点这意思。”四姐王圆说。
“我比较倾向大姐的观点,让王六继续复读。我是家里的男儿老大,读书费用由我来解决。”哥哥江唱说道。
“海歌,在家吗?”还没有轮到小妹妹王丽发言,山妹抱着一件刚刚编织完的毛衣,走进大门叫了一声。
“山妹来找王六了!”五个姐妹咕噜着,纷纷站了起来,朝向窗外,看到山妹抱着一件翠绿的毛衣,就好奇地说:“山妹对王六有点那个意思?”
“就一个放牛女娃,男人似的性格,即使小哥看上,我也看不上。”小妹妹王丽带着蔑视的口气说道,便回答说:“我小哥不在。”
山妹没有进入厨房,就转身走出大门。她将翠绿的新毛衣抱在胸前,心想,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个杰作,更是她与他分享的第一份劳动果实。随着心口一起一伏的颤动,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出现了微汗。
她清楚的记得,一年前的那个晚上,海歌、贾甲为了她能够实现买牛的愿望,三个人连夜扛着木头翻山越岭六十华里,到四河镇贩卖。当海歌把她的木头扛到天梯峡头的时候,他俩坐在天宫亭里休歇,他热得脱下夹克衫,露出一件处处补丁的卫生衣。她瞥了一眼他身上的卫生衣,有点心酸。心想,现在“五人小伙伴”,真真、贾甲、李果正在往高考路上冲刺,未来的人生充满阳光。海歌却打了退堂鼓,在苦苦思索人生的下一步究竟怎么走?可是,他毕竟二十岁了,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身上穿的保暖衣服还是他哥哥王江唱穿过不能再穿,母亲补了又补的旧卫生衣,就连一件像样的保暖衣服也没有。于是,她就决定编织一件毛衣给他。一是,报答他她深山遇狼的救命之恩;二是,回报他帮助她实现了买牛的愿望;三是,感谢他为她辅导文化、教她写文章。可是,此时的她依然是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穷光蛋,她无法实现愿望。一直到她拉一车砖块到马庄,从铁蛋手上接过十二块钱,在回家的时候,她刚好路过高山镇供销社,就买了一斤二两的纯羊毛、六根织毛衣的铜针,便向邻居学习织毛衣。在海歌踩踏泥巴的时候,她悄悄地取下他挂在茅草棚下的夹克衫,拿着一根红头绳量了他衣服的肩宽、袖长、衣服长度。经过几个月一针一针、织了又拆、拆了又织,断断续续的编织,才织成了一件新毛衣。可是,毛衣编织好了,却不知道怎样交给他,怕他不收,更怕被人看到,以为她俩在处对象,怕人说她们闲话。所以,她只好在天黑的时候,趁着没人看见,以请教承包茶园的事为由头,送毛衣到他家里交给他。这个时候,他偏偏不在家,究竟去哪了?是不是又去天湖钓鱼了?于是,她便去天湖找他。
山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到了天湖。这里有八颗参天古榅树,树龄都在千年以上,盘根错节,郁郁葱葱。树下有一个湖,没有水源,却长年不枯不溢,鱼逐虾嬉,龟鳖霸道。这是他经常钓鱼的地方。夏天,山妹每一次放牛经过这里,水牛总是“噗通”一声,跳入湖中,激起的浪花盖过树冠,打滚一番。时而,潜入水里,把身上的花苍蝇赶跑。时而,浮出水面,从鼻子里喷出两根水柱冲向蓝天。花苍蝇又蜂拥而至,铺满身子。
月亮透过树梢撒在湖上,倩影婆娑。他坐在榅树下的湖边,想起在高山中学苦读的日子。这是一所集小学、初中、高中于一体的学校,是高山镇的“一中”。海歌、王强、真真、贾甲、山妹、李果等同学们一起,每周往返于学校与家之间。真真、贾甲、李果同一个班级,海歌与王强同班,高于他们三个年级。星期天,他们总是操着扁担,一头挂着大米与地瓜丝的两个布袋子,一头挂着咸菜瓮子与衣服的两个网袋子,翻山越岭,到十华里外的高山中学读书。大家挤在一棵汤匙古树下的石板边,往古井里打水,洗碗、淘米、洗衣服。井水清澈,清瘦的脸庞倒映在水里晃动着。晚饭后,他们将大米与地瓜丝搅拌着装进饭盒里,加入井水,捧着饭盒,一层又一层整整齐齐的叠放在食堂的蒸笼里。食堂里的蒸饭师傅,是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战斗的凶狠退伍军人,因为没有文化才分配在学校当了火头军。他只负责给学校的师生蒸饭、烧热水,不烧菜,也不提供烧菜的锅灶。如果学生稍有不慎,将水倒在地上,蒸饭师傅就会动怒,轻者骂学生:“泥肥”(死尸肥泥的意思),重者用火铲、木棍殴打学生。校长对他无奈,学生对他敢怒不敢言,只能在背后,把他的口头禅赐他,叫他:“泥肥”。“泥肥”教训学生,不是单枪匹马,还有他的老婆、儿子也常常充当打手。所以,学生们总是心惊胆战、小心翼翼的进出食堂。饭盒里的米,经过十二至十四个小时的浸泡,到了次日七点打开饭盒,冒出一股股酸霉味。夜间同学们躺在硬木板的统铺上,木虱成群结伴趴在他们的身上,疯狂地叮咬,隆起一个个鲜红的疙瘩,又痛又痒。他爬起来,点着煤油灯,掀掉草席,操着铅笔刀,往床板缝隙一拉,木虱的鲜血,就像一根根爆裂的血管,染红了床板。饭盒里的米饭与瓮子里的咸菜,吃坏了肠胃。他躺在床上,流淌着哈喇子,如屋檐上雨水“滴滴答答”的响个通宵;他想起同学们点燃油龟子(煤油灯),在教室里上自习,读书、写作业;有一次,他与狼子、豹子、龙子四个人上完自习,一起玩扑克牌。他一个通宵输了几个周末卖柴火积累的五块钱,还被校长逮住,在学生大会上作了检讨,险些遭到开除学籍。他又想起担任科代表的日子,他是语文科代表,语文拔尖,常常在学校报刊写诗作赋,发表文章。强子是数学科代表,数学拔萃,常常参加数学竞赛获奖。要是两人合体,班上无人可抵。要是分开,就没有优势可言。因为,两个人都是独科优秀,其他科目平平,所以,屡考屡败;他们每周五放学后,先到五里外的深山砍一担柴火卖给招待所,赚些钱缴纳班费、买纸张墨水,或抵冲学校的蒸膳费,才回到家里。有一次,他卖完柴火,独自一人行走在返家的火烧石路上,还没有到家,倚靠在路旁歇息,却渐渐地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星星满天。海歌与王强读的是高山中学的最后一届高中,在他们升高二时,高一班就不招生了。他们一毕业,高山中学的高中就撤了。高考落榜后,他俩同时到县一中补习。他想起了同学们陆续离开故土,过着城市人的生活;想起了自己将要子承父业,修补地球,前途渺茫;想起了左邻右舍看到自己冰冷的目光;想起了王叔的话,关心中带着嘲笑。他静静地流下泪水。一条鲤鱼跃出水面,掀着波浪,划过一道彩虹。他认为,鱼还可以在水上水下自由嬉戏,他为什么不能在广阔的土地上施展才华?是不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老天在惩罚他?于是,他捡起一块小瓦片,飞向湖里,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跳跃着奔到对岸。
山妹悄悄地走到海歌身旁,递过翠绿的毛衣说:“这是我为你刚刚编织的毛衣,拿去穿吧!”
“不用,我有卫生衣保暖,不冷。”
“你为我付出那么多,我挺过意不去的,又不知道怎样感谢你?看到你穿的卫生衣全是补丁,我才想起来为你编织一件毛衣。”
“谁叫我们是‘五人小伙伴’,谁帮谁,都是应该的,不要那么客气。”
海歌嘴上讲的不要客气,心里却暖滋滋的。平时,他穿的保暖衣服,从来都是旧卫生衣及哥哥穿过不能再穿、且经过无数次缝补成厚厚的旧衣裳。记得小时候,一到冬天,天寒地冻,身上长满虱子,他抱着火笼,跟大叔大爷们一起,坐在墙根的木头上,边晒太阳,边抓虱子,将一只只虱子丢进火笼,“啪啪”的爆炸。现在,看到山妹送他的毛衣顿感惊喜,又觉得惭愧,毕竟大塬村还没有人穿过毛衣,太奢侈了。
“这么说,你也不要客气了!我没有送过哥们任何礼物。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件亲手编织的毛衣,也是第一次送给你的礼物,你可不能拒绝我的好意哦!”山妹说完,便笑了起来,硬是把毛衣塞在海歌怀里。
“真好看,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海歌接过毛衣激动的眼里闪出泪花,在月光下翻来覆去地抚摸着,一股暖流涌进心头。
“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山妹担心地问道。
“没有啊!”海歌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说。
“茶园马上要开工了,你帮我去管理吧!”
“现在,我心好乱,需要调整一段时间。”
“要不明天陪我去看看茶园,帮我参考一下,先做什么。”
“好吧!”
“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山妹伸出右手抓住海歌长满老茧的手,把海歌拉了起来。这是山妹第二次拉起海歌。第一次,是海歌倒在泥浆池子,失去知觉。山妹没有多想就跳下池子,使出浑身力气,又拉又扶的把他拖了上来。她除了气喘与流汗,没有异性接触的反应。而这次,是他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又是两个少男少女独自在月光下,周边没有他人,连水牛也不在,两个人都处于极度的清醒状态下,她主动伸出手拉起他。或许是她想劝他回家,让他的家里人放心;或许是她想给他温暖,给他精神上的慰藉。她已经十七岁了,风华正茂,情窦初开,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与向往。她对他的崇拜与依赖,已无人可以替代,她就不由自主地拉起他。当她抓住他的手的时候,她才突然感到身上产生了电流似的,胸口剧烈地跳动,脸庞滚烫,手脚在发抖,想收回手,却被他紧紧地抓住。他对她的第一次在泥浆池子拉他的手,毫无记忆,就像一部影片断了一段似的,全是空白。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是他独自一人在月光下的天湖边,思考自己的人生,就像站在十字路口,迷失了方向,不知往哪走?就在她伸手拉他时,给了他精神上极大的慰藉,干涸的心田,迎来了雨露的滋润。他又像在夜间航行的船只,在茫茫大海中看到了灯标,找到了前进的方向。生理上的驱使,令他胸口剧烈的跳动,情感的冲动,他不由自主地又伸出左手,展开双臂,想紧紧地拥抱她、吻她,让两颗碰撞的心贴在一起,不再分离,让心中的痛苦烟消云散。他想起了路遥小说《人生》里的两位主人公高加林与刘巧珍。他是不是与高加林有着相似的经历?农民的儿子、高考落榜生,除了能写一些文章,一无所长。那么,她像刘巧珍吗?农民刘立本的女儿,高家村一号大美女,在高加林极度痛苦的时候,她帮他度过了难关,让他重新振作起来。结果,他通过走后门招工,并以工代干,成了县委报道组的记者,却将她抛弃了。他也遭到报应,被人举报说他弄虚作假招工,而遭到辞退,就连民办教师的位子也被人夺走,他又被打回了农民。这时,他才清醒的意识到,他不能做第二个高加林,她也不能做第二个刘巧珍。他俩是发小,是五人小伙伴中的两人。她俩除了纯贞的情感,没有其他任何要素,构筑不了爱情。在他的眼里,她只是一个纯洁的女孩,或许对有些事物,包括情感还是懵懵懂懂的。他知道她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处过对象。虽说有人追求过她,她却从未答应过。还有人说,真真爱她,她也爱真真。这只不过是五人小伙伴纯洁的友爱而已,每一个人都是相互爱抚的。要说真真爱她,他也爱她,贾甲也爱她。同样,她也爱他们三个男发小,李果也一样爱着三个男发小。这种爱,不是爱情的爱,而是兄弟姐妹间的疼爱。他一直把她当成妹妹那样关心她,呵护她。过分的冲动,只会毁了她。于是,他的双臂又从半空中落了下来,并立即抽回了握着的手。他俩绕着环村的黄土公路走着。月光如水,两个细长的人影,随着脚步移动着。
“你对茶园有什么规划?”
“先把茶园修复好,尽力提高茶叶的产量与质量。赚些钱,把家里的旧债还清。”
“光考虑茶园内的生产,还不够。你有十五年的承包期限,应该要把眼光放得更长远才对。”
“等到茶园生产走上了正轨,我再把大塬茶叶打造成品牌,走出高山,走向全国。”
“这就对了,要完成大事,必须要有宏伟目标,胸怀大志!”
“我会记住你的忠告,对茶园负责,对村委会负责,对村民负责的。请你放
心!”山妹对海歌所说的“更长远”,并不知道指的是多远?也不知道宏伟目标是什么?但是,她以为,品牌是同类产品中比较好的,她就把打造茶叶品牌,作为奋斗的目标,她对未来的憧憬充满了期待。
山妹与海歌边聊边走,穿过竹林,一头野猪,从身边呼啸而过;越过田洋,一头野鸡,“噗嗤”一声从稻田里飞到山上。惊吓得他们心口怦怦的跳。古树上的啄木鸟,看见一对年轻人在深夜中漫步感到惊奇,禁不住的“公公,公公”的叫着。山妹推开家门,闪入门内,快速地关上大门,用一根木棍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