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4月,清明节刚刚过去,春风就像一个神奇的魔术师,一夜之间,大地换上了绿色的盛装。公园里枯萎的草坪,铺上了翠绿的“地毯”;粉红的桃花,洁白的玉兰,紫色的樱花,蛋黄的迎春,竞相怒放。银杏冒出新芽,梧桐长出了新叶。山妹离开家乡两年了,始终没有海歌的半点儿消息。她想起了那天晚上西藏北路遇到擦肩而过的身影,越想越像海歌。尤其是铁蛋提醒过他,北苏州河遇到一个男子很像海歌。她既希望他在上海,又怀疑他在上海。他怎么会来到上海,又在上海做什么呢?他又为什么不给她写信,告诉她呢?她还是无法确定他到底在不在上海。经过两年的摸爬滚打,她对上海的茶叶市场有了大致的了解,手上也掌握了一定数量的客源,这样没日没夜的替别人送货,对自己的茶叶销售并没有好处,倒不如回家筹集一点资金,自己开一间茶叶店专门销售大塬茶叶。因此,她决定一边送货,一边物色门面房,一旦租下门面房,就立即回家筹钱。想到这里,她腰间的BP机,像一只小虫“滴滴,滴滴”的鸣叫。她迅速往路边停下三轮车,拔出BP机,是铁蛋的留言:“速送两箱大塬绿茶到福庆面粉厂。地址:漠山路120号。”山妹卸下茶叶,来不及喘息,蹬着三轮车飞快地回到仓库。开好了发票,塞进腰包里,装上两箱茶叶,往福庆面粉厂飞去。
苏州河北岸,矗立着一座座明清时期的古建筑群,两、三层楼房错落有致,荫蔽在参天大树之中,黄色的琉璃瓦片与翠绿的树叶交相辉映。清水砖、红砖相间的墙面,在阳光与绿叶的衬托下,闪烁着彩虹般的色彩。这里是江南的粮仓与面粉的供应源头—东海福庆面粉厂,集加工、储存、销售、运输、办公、生活于一体的多功能园区。三栋相连的南北向厂房,像一艘航空母舰,衔接着河流与铁轨。西面是加工车间,五百多台石磨机“轰隆隆”的昼夜不停,卷起白色的粉末飞扬;中间是麦子存放仓库,各地运来的麦子全部存放在仓库里,再用手板车推到西边车间加工;东面是成品仓库,堆满了面粉、麦麸;两栋仓库南北相通,便于装卸物资。成品仓库旁边的一个大型停车场,停着各种车型的车辆,等待装运面粉、麦麸。一条蜿蜒弯曲、清澈透明的苏州河,从门前穿过。码头停满了载运麦子与面粉的轮船。一群装卸工像蚂蚁背苍蝇似的,扛着一袋袋麻袋的麦子,歩履艰难的走向仓库。园区的北面,一条火车专线直达仓库,一排卸载平台与车箱对平。工人们推着手板车,把火车上装满麦子的麻袋拉进仓库。
一大帮身穿黄马甲的搬运工人,从东面成品仓库,搬着一袋袋面粉,装满了一辆辆卡车。一个高挑帅气青年,扛着两袋面粉扔上车斗,由另外一个青年接着叠在堆上。帅气青年伸出右手,拉下左肩膀上的白毛巾,擦着脸上、身上的汗水。他皮肤显得有点黝黑,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他仰着头,举起双手 ,打着哈欠。他离开卡车,走向仓库,继续扛面粉装车。突然,有人叫道:“王帅哥,不要再去扛了,我们要下班,快来结账。”
“好的,我冲下澡就来。”帅气青年边回应,边走向宿舍区域。
帅气青年匆匆忙忙地冲了澡,身上穿一件雪白的确良衬衫,一条蓝色西裤,脚穿一双乌黑油亮的三接头皮鞋,手里攥着一叠单据,走进拱券门。里面是一个井字形院子,生长着一棵白玉兰,盛开的花朵,像一朵朵白云,在蓝天下飘逸;含苞待放的像一只只绿鸽,展翅齐飞。这是一栋回形的两层砖木结构楼房。一楼为面粉厂首脑与精英的办公区域;二楼为其生活区域,半廊檐、半露天的走廊绕着房间一圈,边上用雕花铁艺栏杆围挡,形成独特的中国庭院风情。监事长、董事长、总经理、厂长、财务、办公室等高管聚集在这里工作、居住。财务科副经理李果的办公室,就设在一楼。帅气青年攥着单据,走进了李果办公室,与她核实了搬运工资后,走了出来。
山妹蹬着三轮车,飞快地冲向厂区,被一个五十多岁的门卫拦下:“干嘛,干嘛,找谁啊?”
“送茶叶,找供销科蔡科长。”山妹来这里送过茶叶,认识蔡科长,就直接报上他的大名。
“先登记,再进去。”门卫边说边提起电话筒:“蔡科吗?有个送茶叶的女同志,要来找你,可以进吗?”经过蔡科长允许后,门卫指着说:“北面的第一幢二楼203房间,就是蔡科长办公室。”
“知道了,谢谢!”山妹边回答,边把三轮车停在供销大楼的旁边,扛着茶叶,送到供销科,蔡科长在发票上方签了“蔡平”二字。
山妹拿着发票跑向财务科拿钱。
财务科副经理李果穿着粉红色的的确良连衣裙,披着韩式长发,洒了进口香水,脸上打了白粉、嘴唇上涂了胭脂,拎着意大利皮包,边喊边赶“王帅哥,等等我。”
山妹担心财务下班,喘着粗气向拱劵门冲去。帅气青年刚跨出拱门,山妹来不及回避,便撞到帅气青年怀里,就像充足气的篮球撞在墙上,反弹着落在地上滚着。帅气青年弯下腰,刚刚伸出手时,却惊讶地叫了一声:
“山妹,是你?”
“海歌,你……没死?”原来帅气青年就是海歌,因他长得帅气,厂里人就把他的名字“王海歌”改叫“王帅哥。”李果也跟着别人叫他“王帅哥”,一半是羡慕,一半是调侃。
“我怎么会死呢?”海歌扮鬼脸笑着。
“你没死,可大家快为你愁死了。”
山妹虽然坚信海歌不会自寻短见,但也认为今生今世无法再见到他了。有时,她梦见海歌在泥浆池子牵着水牛踩踏泥巴,倒在池子里,凶猛的山洪冲向池子,咆哮着冲向海歌。她从梦中惊醒,爬了起来,知道砖瓦厂早已成了水牛广场,才发现自己在做梦;有时,她梦见海歌一个人坐在天湖边钓鱼,钓出一头头猪崽大的红鲤鱼。她便一骨碌的滑下床,一个人静悄悄的走到天湖边,却不见海歌的踪影。一直到了上海,她依然幻想着寻找海歌。有一天,铁蛋告诉她,他送货路过北苏州河碰到一个人,很像大塬砖瓦厂踩踏泥巴的那个小伙子,跟一个靓丽的女子在河边散步。他想上前打招呼,可他俩没有理他,就往前走了。于是,山妹每当路过苏州河周边,总要把三轮车锁在路边,四处打听海歌的消息。有时,从天刚蒙蒙亮一直守到满天星星,也不见海歌的半个影子。她不相信海歌在上海,又相信海歌在上海。同时,她更希望海歌能够出现在眼前。那天晚上,她在西藏路、人民路口,蹬三轮车遇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小伙子,好像是海歌,正要追上他时,她却被警察拦下。她又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她又马上否决了他是海歌。但是,她还是常常在梦中与海歌游览外滩、逛南京路、城隍庙。
现在,海歌的突然出现,让她措手不及。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就像做梦一样。她想起了他的出走给她造成的伤害,尤其是她遭遇的种种不幸,似乎被他的出现一笔勾销。她顿时乐极生悲,瞬间失控了,一头扑到海歌怀里,两只拳头如雨点般的敲打着海歌,撕心裂肺的嚎哭起来,以致失声的抽泣着。海歌紧紧地抱着山妹,泪水像一串断了线的珠子,洒满地面。她的哭声引发了李果与海歌的同事们围观,大家纷纷用上海话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起来:
“王帅哥在乡下还有一位如此漂亮的老婆,他怎么又跟李果谈恋爱了?”
“王帅哥,什么时候成了陈世美了?”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货。”
这时,李果气喘吁吁的赶了出来,大家见她跑来,才停止了议论。
李果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山妹躺在海歌怀里抽泣着。她惊奇地问道“山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替铁蛋送茶叶的,要到财务科拿钱。”山妹见到李果急忙推开海歌,站了起来。她看了看李果,又看了看海歌,满脑子的惊讶,说道:“原来,你们两个在一起?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山妹,什么你们,我们的?”李果解释说:“海歌刚结完帐请我吃饭,都下班了,你也一起去。”
“我不去,钱也不拿了,让铁蛋自己来拿”。山妹堵着气说道。
“铁蛋是谁?”李果不解地问道。
“一位老乡,我现在的老板。”山妹回答说。
“我听山妹说过,他在上海开茶叶店。”海歌补充说道。
“我的好姐妹堵什么气啊?我们一起去吃饭,边吃边聊!”李果边说边挽着山妹胳膊往河岸上走去。
苏州河上横跨一座石拱桥,桥的东西两旁立着方形石条护栏,西边的太阳,映红了半天彩霞,一行白鹭在空中盘旋。一对大学生情侣倚着护栏,边欣赏河里自由嬉戏的鱼儿,边议论电视剧《渴望》里的主人翁。
女学生说:“刘慧芳的婚姻,太凄惨了,她明明没有过错,却被王沪生抛弃。 ”
“准确的说,不是王沪生一个人的抛弃,而是那个家庭,那个年代抛弃了刘慧芳。”男学生说。
海歌、李果、山妹从北岸跨过石拱桥,两个青年情侣立即停止了议论。
三位发小在南岸的“苏河湾酒楼”二楼窗边坐下。由海歌做东,山妹坐在海歌右边,成了主客。李果坐在海歌的左边,为次客,并为海歌点菜。她点了一盘茄子炒肉片,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碗鱼头豆腐汤。山妹与李果、海歌互相留下了BP机号,三个人边吃饭边聊天。海歌聊起了他失踪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