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雁鸿的头像

雁鸿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8/23
分享
《山海无间》连载

第三章

牛大妈躺在床上,不禁想起她与牛大叔一起走过的风风雨雨……

十七岁那年,下了一场大雪。屋顶像盖上一层厚厚的棉絮,山野、田间、道路白皑皑一片。麻雀散落在磨笼下寻找米粒,乌鸦蜷缩在古树上,为食物发愁,一条黄狗站在门口,不停地吠叫。一支穿着高筒靴的队伍,在雪中跋涉。雪地上像拔过的木桩,留下了一排排窟窿,向村庄延伸。媒人公腋下夹着一把油纸伞走在前面;两个唢呐手鼓起双腮帮子,声音嘹亮;四个担夫挑着货担踉踉跄跄,呼着白雾;两个轿夫抬着空花轿,左右摇晃。他们是一支迎娶队伍,俗称:挑担客 ,走近梨庄,走进新娘的家。

当晚,土墙木房张灯结彩,楹联相映,鞭炮齐鸣。唢呐声、喧哗声交织在一起,冲破了宁静的夜空。天井上挂着一个铁丝火蓝,火光冲天,散发着一股股松明的香味。厅堂两旁,摆满了方桌,宾客盈庭。新娘站在三楼,用米筛挡着脸,一边唱着《哭嫁歌》,一边向挑担客桌上撒下地瓜丝、玉米、苦槠等杂物,向媒人倾洒烛泪,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次日,太阳越过天井向西倾斜,在亲人的再三催促下,新娘才恋恋不舍地用折叠成方块的红手帕,捂着嘴巴,在舅母的搀扶下,操着沙哑的嗓子,哭唱着《哭嫁歌》,姗姗下楼。

厅堂中央的晾垫上,铺着一条大红花棉被,图案是光头赤脚的小孩坐在菜地上拔萝卜,花被上立着梳妆台,新娘绕着花被哭拜了三圈(俗称“拜镜”)拜别先祖神位及父母后,由母舅背着跑向花轿。宾客们纷纷在香台上的罐子塞入小红包(称之:拜镜包)。“搬夫子”开始抢搬嫁妆。一床叠成方块面包形状的大红花被,立着梳妆台,抬出大门;一台高过头顶的衣橱,雕龙刻凤,两扇橱门刻着一副对子:“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挤过人群;两个叠在一起的漆红大木箱,在肩膀上甩着;一大一小的木脚盆和一个马桶,敲击着两个孩童的胫骨和脚跟。花轿在前,唢呐手随之,送嫁队伍紧跟,“搬夫子”,“挑担客”护后,迎娶与送嫁队伍汇合在一起,浩浩荡荡离开梨庄。

一路上,唢呐声声,红妆闪烁。新娘将帘子打开一道缝隙,窥视着养育自己十六年的山山水水。那片拗过苦笋的竹林,那坵抓过泥鳅的水稻田,都要与自己离别了。她感到不舍与难过,悄悄地流下了眼泪。

队伍到了桃庄,新娘远远就看见姑妈端着一个漆红木茶盘,站在路边迎接。茶盘里盛着一碗地瓜粉丝盖上两只水煮荷包蛋,一杯红酒,一杯绿茶(俗称“端酒”)。新娘捂着花红手帕,哭唱了一番,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在茶盘上放了一个红包,鞠躬道谢,拜别了姑妈。接下来的路上又遇上了舅妈、姨妈、表姐,凡是有来往的女方亲戚无不端酒(男方亲戚不需这一礼仪),一路上共遇上十户端酒的亲戚。

太阳渐渐地向西坠落,泥泞的山路开始凝固,两旁冰川垂挂,奇观异景。从梨庄到大塬村共三十华里,需要翻越三座大山,一座石拱廊桥,两座木拱廊桥。

当迎娶队伍爬至第三座大山半山腰时,大家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轿夫突然剧烈地摇晃着轿子,使得新娘前俯后仰,险些飞出花轿。她掀开花帘,吐出一口口苦水,急忙叫轿夫放下花轿。轿夫将花轿停在山路当中,向新娘索要礼物。一个轿夫说:“山路陡峭,费尽了力气,抬不动了。”新娘知道轿夫是刁难她。于是,她让伴娘从红布袋子里,取了两个亲人给的拜镜包,塞给两个轿夫。另一个轿夫又说:“肚子饿,走不动了。” 新娘心想:还没有进入洞房就开始吵新娘了?轿夫明明知道,嫁妆里没有任何食品,只有伴娘手拎的红布袋子里的八个熟的红鸡蛋,是为进门时丢给大家的。新娘无奈,又让伴娘掏了两个红鸡蛋,分给两个轿夫。

就在迎娶队伍东倒西歪,讨价还价时候,躲在大树后伺机抢食的狼群,看到拄在树旁扁担上的两个半条猪腿(女方回的礼物),流着哈喇子,蜂拥而上,抢夺猪腿。还没有轮到唢呐手讨价还价,抬轿的、挑担的、抬嫁妆的,见到狼群扑来,急忙挥舞着木棍,扛上嫁礼,纷纷逃命。

队伍进了大塬村庄,一堆火堆燃烧着熊熊火焰,火花四射。轿夫轻轻地放下肩上的花轿。等候多时的新郎的姑妈走上花轿前,掀开花帘,把新娘扶了下来,搀着胳膊,跨过火焰堆(驱邪),一起走进新郎家门。顿时,炮仗冲天,万头攒动。新娘掏着六个红鸡蛋飞向人群。一片欢呼雀跃,有的腾空接着,有的俯身摸着,抢着喜蛋,抢着新娘的喜气。

新娘披着双喜绸缎红头盖,同新郎拜了堂,走完入门程序,就被姑妈搀扶到洞房休息去了。

新娘嫁到夫家的当天晚上,是男方三天婚宴的主宴,来宾中酒城高手如林,三杯下肚,心血来潮,“哥俩好啊!”“五魁首啦!”“全盘到啦!”猜拳声此起彼伏。酒杯从小杯子,换成饭碗,再换成钵头,把新郎家几十年的存酒一扫而光。结果,笑的,哭的,吐的乱成一团。

一群跟路子(站在母亲身后接剩菜的孩子),从桌上母亲的腋下,抱出装满省下的各种菜肴的茶缸,跑回家倒在碗盘里,又回来装菜。他们像一支繁忙的搬运队伍,在月光下,在街巷中穿梭。

餐桌上的宾客喝的正酣,门口已挤满了等待闹洞房的青少年。有吵新娘新郎的老手,有想得到几根香烟的烟鬼,有想抢到几粒果糖的顽童,更有青睐伴娘小姨子风采,想从中挑到老婆的未婚青年。

新娘坐着床沿渐渐地犯困,倚着壁板睡着了。新郎喝得烂醉如泥,宾客还没有开始闹洞房,他就被人架到房间,关上房门,“呼噜、呼噜”大睡了。这成了大塬村结婚姻史上唯一少了闹洞房环节的婚宴。等待吵新娘的人们只能遗憾的纷纷离退。

半夜,新娘被呼噜声惊醒,一看新郎醉成烂泥和衣躺在床上,打着呼噜,又胖又壮,鱼尾爬上了眼角,足足有三十多岁。她不禁尖叫了一声,全身颤栗起来。心想:难道这就是自己的老公,难道要和他朝夕相处,生儿育女,过一辈子?恐惧、绝望一起涌上心头。“不行,绝对不行!”她打开了漆红木箱,取出一双纳底蓝布鞋,换掉绣花鞋,拉下红盖头。悄悄地摸着楼梯,轻轻地打开大门,借着月亮与白雪交相辉映的夜色跑了。

新郎被公鸡打鸣声吵醒,发现新娘不见了,就大叫起来,惊动了左邻右舍。大家点着火把,分成东、西、南、北四路人马,追赶新娘。东、南、北三路回家报信,没有发现踪迹。

新娘怕人追赶,选择了与娘家相反方向的西路,沿着一条溪畔逆流而上,疯狂的奔跑,跑得越快越远越好。“咚咚”的水流声与“嘣嘣”的心跳声,在黑夜中交织成不和谐的音调。突然,“咣咣”的几声,从山上滚下一个石头挡在路中,新娘来不及躲闪,被绊了一跤。爬起来抬头往山上一看,发现有一个山洞。心想:先到山洞歇歇,住一个晚上,等到天亮了继续跑。于是,她爬上山,一头扎了进去,却发现一头冻僵的赤麂,额头上长着一个红疙瘩,缩成一团,眨着眼睛盯着她。新娘脱下红棉袄,披在赤麂身上,急着转回身子,却被树根勾住,挣脱了几下,就昏迷了过去。西路人马,点着火把,发现了路上新的脚印,就跟踪了过来。他们跟到山洞口,脚印却不见了,就往洞里照了照,发现有两个东西。他们仔细一看,才知道是一头赤麂,一个新娘。

新娘被新郎背着回到洞房,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浑身乏力。接下来几天,又伺机逃跑几次,均以失败告终。

新郎觉得自己又老又穷,配不上新娘,要是新娘跑了,这辈子就别想再娶媳妇了。于是,新郎对新娘的逃婚行为,非但没有谴责,反而,耐心劝导,百般呵护,端热水,烧饭菜,洗衣服全包了。不但如此,他还三天两天地往岳母家赶,又送猪腿,又送鸡鸭;又是挑水,又是劈柴,千方百计讨好岳父母,极力挽救婚姻,乐得二老当着众人面前,竖起拇指夸女婿能干。新郎的善良举止,融化了新娘冰冷的心。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新郎是个善良之人,是家庭忠实的“狗”,值得依托。拜了堂便是夫妻了。“生是牛家的人,死是牛家的鬼。”从此,夫妻俩朝夕相处,形影不离。

新郎名叫“牛起波”,长的牛高马大,人们就叫他“牛大叔”。新娘名叫“江水金”,自从她嫁给了牛大叔后,就成了牛大妈,村里很少人知道她的名字。

后来,牛大叔加入了村庄的开路大军。有一天早上,他觉得有点头晕,坐在火炉边的板凳上,双手抱着头发呆。她以为他累了,就冲了一杯浓茶拌鸡蛋端给他,并劝道:“你已经两个月没有歇息过了,今天就不要出工,在家休息一天吧!”他说:“我的一锤,胜过别人五锤,我没在,大家就少了主心骨,不去不行啊!”于是,他没有听她的劝告,戴上斗笠,挎着绳索圈,扛着八磅锤,走出家门。他跟往常一样,爬上悬崖峭壁,使劲地挥舞着大锤,砸向钢钎,冒出火花飞溅。突然绳索断了,他从半空中坠落。他顺手抓了一把身边的一颗小树,虽然那棵小树被连根拔起,却将他的身子做了调整,从仰头落地,变为双脚落地,从悬崖峭壁滑落深谷,才摔断了左腿。不然,不是脑袋开花,就是腰骨粉碎。工友们将他抬到医院,虽然骨头接起来了,但还是留下后遗症,走起路来一撅一拐的。她为了给他医治腿病,到处借钱,负债累累,只能以放牛谋生,度日如年。

风越刮越急,雨越下越骤。一头赤麂撞了进来,摇头晃脑抖着身上的雨水,水花四溅。赤麂额头上长着一颗红疙瘩,嘴上叼着一颗白色的青草,站在牛大妈床边,边凝视着她、边向她点头。牛大妈立刻辨认出这就是十多年前,在山洞里遇到的那头冻僵的赤麂。因为她脱下身上的红棉袄披在它身上,它才存活下来。当牛大叔赶到时, 他们并没有把棉袄抢回,而是,留给了它。她听说过,麂子是很有灵性知道感恩的动物,曾经救过难产产妇的故事。于是,她明白了赤麂的意图,伸手接过白草。赤麂转身跑出庵门,消失在暴雨中。牛大妈将白草咬在嘴里。瞬间,白草化成一股气流,涌入喉咙,从胸口、压过大肚、小肚子。突然,“砰”的一声,她的肚子里蹦出一个女婴,“哇哇”的哭叫着。

恵音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艾叶汤,走进卧室,发现地上一摊血,床上多了一个血红的、毛茸茸的东西,像一条红鲤鱼在不停地跳跃着。惠音浑身发抖,盛汤的碗滑落在地上,摔成两半。她张开嘴巴惊叫道:“我的天啦”!随即双手合十,顶着胸口,念叨着:“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恵音跑出庵,叫回正在坪上种菜的静音,让她立即下山,去通知牛大叔,她自己照顾着牛大妈。

牛大叔从阁楼上取下一张秋天晒地瓜丝的长方形竹帘,两端绑在两根毛竹上,再把被子垫在竹帘上,做成一副简易担架,叫了几个族亲,把妻女抬了回家放在床上。他从饭甑里盛了一碗她事先预留给客人的白米饭,煮了一碗鸡蛋汤,放在牛大妈的床头柜上,把她扶起来,给她喂饭。他看着活泼可爱的女婴,认为自己老来得女,是山神的恩赐,就把小孩取名:“山妹”。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