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塬村流传着一种善待客人的传统美德:每年凡是第一次到访的宾客,主人都要煮上两个荷包蛋,要是不够蛋,就由一个蛋、一块咸猪肉或两块咸猪肉代替,盖在一碗箩子粿,或地瓜粉丝上面(当地称之:“煮点心碗”)招待客人。于是,家家户户都养鸡养鸭生蛋。鸡散养在屋子里,吃用米汤搅拌的剩饭、米糠。鸭子则提到田间放养,吃丢弃的谷粒及野生的螺蛳、田蚌、泥鳅。鸡鸭生下的蛋,一部分用以招待来客,另一部分以鸡蛋每只六分钱、鸭蛋五分钱的价格卖给外来榨松油的劳工,买些盐、糖。箩子粿是用高秆水稻红米制成的粉条。这种美食只能家里来客时,才能吃得到。平时,母亲们是舍不得浪费粮食去制作的。山妹小时候,每逢客人吃箩子粿、荷包蛋的时候,她就会悄悄地躲在旮旯处远远地瞪着,流着口水。往往弄得客人不好意思吃,才扒两口箩子粿,吃掉一只荷包蛋,就将饭碗放下说:“饱了,吃不下了。”母亲知道是客人客气,有意留下给山妹吃的。因此,她往往是提前将山妹支开,等客人走了,再让她吃剩下的箩子粿。山妹常常将母亲丢弃的蛋壳立即捡起来,放进火炉里炖着残留的蛋卵,然后,用食指将残留的蛋卵扒进嘴巴,吃得津津有味。所以,山妹在放牛的同时,又兼放鸭子,有时还捡稻穗。
山妹还在吃早饭,李果就来约她去放鸭子了。接着,海歌、真真、贾甲也挎着鸭笼里的鸭子来到她家。
秋天,田野成了金黄的海洋,一望无边。刚刚收割过的稻田,稻茬纵横交错。山妹和小伙伴们一起,卷着裤管,踩着稻茬,弯着腰,捡拾遗弃的稻穗。有稻穗吊着螺蛳的,有田蚌夹着稻穗的,也有泥鳅在脚边搅浑,鸭蛋在田里翻滚。山妹逐一收拾,装进竹篓里。鸭子在稻茬中自由自在地寻觅谷粒、螺蛳、田蚌、泥鳅等食物。傍晚关鸭子的时候,她看见鸭子里面的食物从肚子胀到了喉咙,整条脖子凸起了疙瘩。第二天早上,鸭窝里铺满了雪白的鸭蛋,她的内心充满了喜悦。
每天早上,母亲总会在一只陶瓷茶瓶里倒入三、四两大米,塞进一块油粕,再装一个杯子的咸菜,放进竹篓里。山妹挑着竹篓与鸭笼,挥舞着竹枝鞭子,赶着水牛,与李果、海歌、真真、贾甲及小伙伴们一起,一边放牛,一边放鸭子。
山妹把水牛赶入深山后,打开鸭笼,鸭子扇着翅膀,飞向农田。他们一到田间,先到山上寻找干柴,然后,在空坪上燃起一堆熊熊大火,烧煮午饭。有时,她们也会多带加一只陶瓷茶瓶,带上一点食盐、酒糟、猪油、辣椒、地瓜粉丝。他们将水田打开田缺,排掉田水。这时,泥鳅会张开小嘴在水里打泥浆,田蚌从泥土里吐出一缕青烟。他们将泥鳅、田蚌捕捉来,洗干净后连同地瓜粉丝放在茶瓶里烧煮泥鳅汤,美美地吃上一餐。也有时候长时间下雪,鸭子吃坏了肠胃,久久不会生蛋。母亲就在锅里炒着谷子,还撒些红酒,调理鸭子肠胃。等到田野里的积雪融化后,母亲依然让她去放鸭子。有时,她也会嘲笑母亲,说她傻,自己没饭吃,还给鸭子吃谷子,鸭子都不生蛋了,还天天叫她去放鸭,给她吃白米饭,自己啃着地瓜丝饭。
山妹与小伙伴们在放鸭子的闲暇之时,也忘不了童年的狂妄,跑到旱田里,分成两帮人马,打野战,丢泥团。 有时,打得脸青鼻肿。有时,打得头破血流。偶尔,还会做一些恶作剧。一天早上,小伙伴们在虾蟹放鸭子,看到几个年轻小伙子扛着长长的竹竿,向他们走来。他们一看就知道是去迎接新娘的搬夫子,便装腔作势唱着《哭嫁歌》惹他们。没有想到,搬夫子举着竹竿直冲小伙伴们。他们拔腿就往山上跑。小伙伴贾甲,因为是穿着他的父亲的球鞋,脚Y只占鞋子的一半,跑起路来一撅一拐的,跟不上小伙伴,便跳到一个土坑里缩卷着身子,遭到雨点般的竹竿敲击,而打烂了斗笠。新娘是从邻村嫁到平南乡下,有四十华里的路程。没有公路,也没有花轿,这里又是必经之路。于是,小伙伴们算准了时间,事先从田里抱了许多烂泥巴,铺满了小路,还灌上田水,然后,躲进山里,偷窥浩浩荡荡的婚嫁队伍。果然怪象丛生:唢呐手停止了吹奏,搬夫子气得发抖,新娘皱起了眉头,个个卷起裤脚,光着脚丫,踉踉跄跄,踩着烂泥而过。小伙伴们站在山顶上,笑得前合后仰,唱着《哭嫁歌》:“俺哥啦——兄弟!来去——墟(玩)啦......”
就在小伙伴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群老鹰在空中盘旋,时而厮杀尖叫,时而扑向鸭群。小伙伴们就向老鹰投抛小石块,驱赶鹰群。到了傍晚,关鸭子时候,一只老鹰“扑通”一声,从山妹脚下的田塝飞起,鸭毛满地,一只鸭子被老鹰生吞活剥,只剩下一摊骨头和羽毛。
山妹挑着鸭笼,赶着水牛,和小伙伴们走在返家的小路上,红彤彤的夕阳照在脸上,泛着红晕,白嫩的皮肤,被寒风割开了一道道口子,刀刮似的疼痛。
山妹回到家,打开鸭笼子,鸭子扇着翅膀跑出笼子。父亲数了数鸭子,发现少了一只,就问山妹:
“还有一只鸭子,到哪去了?”
“被老鹰吃了。”
“你是怎么放鸭子的?又跑去玩了,还封了新娘的去路,是不是?”
山妹支支吾吾,不敢回答父亲的责问,只是轻轻地点了头。
说起父亲,山妹既尊敬,又害怕。人家都说:“一瘸、二瞎、三麻、四卷发”是最凶残的人。虽然,父亲的瘸,不是天生的,而是因公摔的,但是,他的凶残却是越来越明显,尤其是在教育女儿方面。他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先后失去了父母,拉扯着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既当兄长,又当“爹娘”,长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性格,做起事来埋头苦干,偶尔也会说些风趣幽默的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自从他失去了儿子,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古怪暴躁起来。对女儿的教育再也没有太多的语言,除了打骂,没有说教的方法。他对女儿没有看住鸭子,尤其是封了新娘路,做伤天害理的事,感到十分气愤,便随手操起一支竹枝鞭子一阵猛抽。山妹知道父亲腿不方便,跑不过她,拔腿就跑。父亲见女儿犯了错误,不肯承认,还欺负他跑不过她,而更加生气,就一手拖住她,越打越凶,抽打得她遍体鳞伤。从此,每逢父亲打她,她总是站立不动,任凭体罚。
还有一次,山妹放的鸭子走失了一只。她与小伙伴们找遍了所有稻田,就是不见鸭子的踪影。她挑着鸭笼,关好水牛回到家,怕父亲发现又要遭挨打,不敢把鸭子放出来,就直接将它关进鸭窝。母亲发现其中蹊跷,就悄悄地跑到邻居家买了一只样子差不多的鸭子,塞进鸭窝。第二天早上,母亲把鸭子放出来时,买来的鸭子不跟其它鸭子合群,独自站在一边发愣。父亲看到了,就问道:“这只鸭子怎么在发愣?”
“可能是受到什么惊吓吧!”母亲说完,禁不住地笑了起来,逗得山妹的父亲也笑了,山妹急忙背过身子不敢哼声,她对父亲突然变得古怪、暴躁,感到害怕。
原来,在山妹四岁时,母亲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山弟”,十分可爱,一家子欢乐无比。一天,山妹患上了一生一次的出麻,不停地发烧、咳嗽。母亲留在家里照顾山妹。父亲挥舞着竹枝鞭子,一瘸一拐的放牛去了。山妹高烧不退,处于高烧昏迷状态。母亲便将小山弟放在床上睡觉。她用一件旧棉袄,把山妹紧紧地裹着,在嘴巴处露出一个口子通气,抱着山妹跑到十里外的高山卫生院抢救,捡回了山妹的生命。回到家时,小山弟却莫名其妙的死了。母亲抱着山弟,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翻滚着。父亲流着泪水,将山弟尸体放进土箕,用一把锄头柄穿过土箕的提带,放在肩膀上挑到山上埋了。从此,母亲再也没有怀孕。
牛大叔对自己的不幸,以及晚婚的原因,归咎于大塬村的贫穷落后,归咎于温州文成篾匠彭武杰引狼入室。
二十多年前,彭武杰挑着一个装刀具的木箱,一个装衣服的篾箱,走进深山客栈,向客栈老板牛大江询问住宿价格。因为是长住,牛掌柜给彭师傅打了二折的折扣,一间房间一天二元钱,他只收彭师傅四角。彭师傅觉得牛掌柜直爽、厚道,就委托他帮助联系村民做篾的活。牛大江从村头到村尾,挨家挨户进行登记,并提前通知东家备饭备菜。挨到谁家做篾,师傅就在谁家吃饭,除了一日三餐外,东家还要另外准备每日下午的点心。有时吃羊酥豆拌糯米饭,有时吃地瓜粉丝。彭师傅每年在大塬大概要干上三、四个月的篾匠活,然后,像只候鸟,在闽北各县市、乡镇辗转栖息做篾。第二年,彭师傅带来了两个徒弟:东东、西西。东东是他的侄儿,十二岁;西西是他的外甥,十一岁。两个孩子又小又瘦,由于,长年蹲着修补晾垫,走起路来像只鸭子,迈着八字步,一摇一摆的样子。
深山客栈老板牛大江生育了二子一女:起波、起涛、起花,他还为起波抱养了一个童养媳杨雪花。
东东、西西刚到大塬村时,满口讲着拉着长音节的温州文成话,牛起波听得厌烦,私下骂他俩:“坏东西”。后来,他俩从师傅与东家的交流中,慢慢的学了点普通话,虽然半土半洋,牛起波还是能听得懂,他渐渐地对篾匠活产生了兴趣,就辍学了,跟着彭武杰师傅学做篾。
从此,起波、东东、西西三人成了师兄弟。牛起波比东东大二岁,比西西大三岁,他自然成了大师兄。东家支付给师徒的工资是师傅每天二元,徒弟每人每天四角。徒弟在未出师之前,师傅只负责他们吃饭,教他们做篾,不给工钱。把东家付给徒弟的工钱截留归己所有,到过年了,他再给每个徒弟二十几块钱,添置衣服。
彭师傅拿着一把篾刀,刀背厚钝、刀刃锋利,把一根根毛竹用锯子锯掉尾巴,再从竹尾口子的中间破开,将毛竹一分为二;然后,再将半片竹片破开,又是一分为二;接着又将一分为二的竹片,又破成一分为二,再去掉竹条的最里面白色的一层,剩下的竹片破成一条条如面条宽、如纸张薄的篾条。彭师傅在板凳上安装了两把立刀,刀刃相向,刀距与篾条相差无几,师傅一脚踩住板凳,将一条条篾条穿过刀门,徒弟拉着篾条,像纤夫拉船似的奔跑,竹屑花盛开纷飞。刨出的篾条光滑、细腻,扁的如面条;圆的细如粉丝。篾条备好后,徒弟们摊开晾垫,蹲在上面,拿着小刀拔掉断、破的旧篾条,补进新的篾条。师傅把一条条篾条纵横交错的摆放在地上编织新的晾垫。制作出一张张晾垫、竹帘、竹匾、米筛,一只只土箕、箥箕、箩筐、火笼等各种各样的篾具。
杨雪花比牛起波小二岁,对自己的身份有点模糊不清,隐隐约约感到与兄妹有点不同,但还是跟着起花叫起波为“大哥”。雪花对五花八门的竹制品感到新奇,更对三个幼年徒弟高超的手艺而惊叹,常常站在边上看得入迷,有时端上几杯热茶给他们解渴;有时递着火笼给他们焐手;有时请东东讲山外的故事。东东说,温州人多地少,孩子们不喜欢读书,从小就出门学做手艺、学做生意。温州人也比较开放,婚姻都是自由的。哪里像你们这个地方,大多数家庭都有童养媳。雪花听人家骂过她是童养媳。所以,一听到童养媳脸蛋就开始发红,跑开了。
一晃又五年过去了,牛起波十八岁,杨雪花、东东十六岁了,正是花样年华。杨雪花也渐渐地懂事了,偷偷的帮东东洗衣服,悄悄地与东东应约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一天凌晨,大家在一起吃饭时,没有看见东东与雪花。找遍了整个村庄,依然不见人影。
彭武杰陪着牛大江赶到文成东东的家,哥哥告诉弟弟与牛大江说,东东没有回家。牛大江认为东东带走了雪花,等于对雪花白养了。他主张彭家补偿抚养费。彭武杰作为中间人让哥哥补偿了三百元给牛老板。牛大江才解除了儿子牛起波与童养媳杨雪花的婚约。不久,牛大江夫妇就先后去世了。从此,彭武杰和他的徒弟们再也没有回到过大塬村做篾匠活。
杨雪花私奔的消息,传遍了十里八乡,人们一听说是为“牛起波”提亲,就议论纷纷:
“女儿怎么能嫁给一个退过婚约的男人。”
“媳妇跟人跑了,说明他自己也有问题。”
没过几年,大塬村周边的村庄纷纷通了公路,大塬村成了孤村,再也没有客商往来,经济一落千丈。村庄的女儿都想嫁到外村去,外村的女儿谁也不愿意嫁进大塬村。因此,牛起波错过了人生婚姻的黄金时期。
童养媳杨雪花的私奔,延误了牛起波的婚姻。直到他三十岁那年,梨庄的一位表哥来到他家里,对他说:“起波,梨庄有一户江姓的人家,要娶儿媳妇,彩礼不够,又凑不到钱,想把十六岁的女儿嫁了,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家。女孩子长得苗条、水灵灵的,又很勤劳。你想娶她吗?”
“我这么大的岁数,家里又穷,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呢?”
“你不妨把八字开给我,我回去问一下女孩的父母,再向你回复。”
第二天,表哥又来到大塬村,对起波说:”我把你的情况跟女孩的父母说了,他们很满意。又合了合你俩的生辰八字,无冲、无克,两人八字很相符。女孩采猪草去了,没有问她。不过,现在儿女婚姻都是父母包办,问不问女孩,没有关系。婚事就这么定了,彩礼按照梨庄的婚嫁规矩,大概比一头出栏的毛猪贵一点。反正,不比别的人家高,也不比别的人家低就行了。”
于是,牛起波估量一下,就把家里的一头猪卖了,凑足了彩礼,让表哥带去交了。第二年冬天,牛起波娶了江水金。
牛起波与村庄的年轻人一样,信誓旦旦一定要让大塬村通上公路,与全国各地链接。于是,他天天爬上悬崖峭壁,腰系麻绳悬挂在半空中,轮着大锤砸着钢钎开凿岩石。没有想到自己会从高空坠落,摔断了腿。好不容易熬到尽头,牛大妈生了一对儿女,他觉得今生无憾了。没有想到儿子突然夭折,他就要断后了。他痛苦不堪,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性格变得古怪、暴躁起来,一旦不高兴就拿女儿出气,用竹枝鞭子抽打女儿。
山妹发现,自从弟弟夭折后,父母再不像从前那样疼爱自己了。母亲很少笑容,很少抱她,也不再塞给她糖吃。但是,只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又像从前那样疼她了。而父亲完全变了一个人,整天愁眉苦脸,寡言少语,不跟她开玩笑,也不再用他的胡茬刺她的脸蛋了,还动不动就甩着竹枝鞭子抽打她。
尽管老鹰叼走鸭子,尽管父亲体罚她。她依然每天边放牛,边放鸭子,边捡稻穗,边玩耍。
山妹风雨无阻,整个秋天,包括在田野里捡到的谷穗及打谷坪的稻草垛里翻出来的谷粒,大概有一百多斤青谷。母亲将她捡来的稻穗、谷粒,断断续续地放在竹匾里,晒干后,集中在一起,脱去谷壳,制作出红色大米。大部分作为主要粮食,与地瓜丝混合搅拌成米饭。小部分作为辅食,将粉红色的大米磨成米汁,蒸制箩子粿,切成一条条的,晒干后用报纸包着。也可以将米汁煮搅成一块块早米糕,煮虾米吃,或煎成饼糕煮着吃,成了她童年最美的佳肴,成了她挥之不去的美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