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山妹兴高采烈准备过年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件天塌下来的大事。
山妹回到家,把买来的猪肉洗干净后,一部分切成小块榨油。另一部分切成豆腐块,装进一只茶瓶里加点酒糟、食盐,放在火堆里炖成火红的煴肉镇。村庄响起了一阵阵鞭炮声,大家开始吃年夜饭了。父亲把一张崭新的二元钱的票子折成三折,用红纸条包住腰间,递给山妹,作为压岁钱。山妹拿着爸爸的红包,“谢谢”一声,放进了衣袋,准备正月初一和小伙伴们一起买白纸制作天灯。
母亲从火炉旁的壁板上拉下了二脚桌,端上一盘盘烧好的佳肴,一家三口围着饭桌吃年夜饭。
大塬村庄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楹联映照,炮仗冲天,爆炸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牛大叔想起二十多年来的酸甜苦辣,妻子为了给他医治腿病,花光了家底,欠下巨债。自己好不容易老来得女,女儿从六岁起,就跟着她母亲上山放牛,打猪草,种菜、采茶、制作茶叶。一入学就当上少先队长,具有领导天赋。特别是她迷上了茶叶,这可是大塬村人致富的唯一期望。而且她勤奋吃苦,悟性高,意志坚,与众多孩子不同,或许将来会有出息。然而,他却对女儿过于严厉,感到悔恨不已。从来滴酒不沾的他,主动要求女儿给他斟酒。
他端起酒杯说:“山妹,今天是大年,我们一家子,常年忙忙碌碌的,多不容易。如果没有你和你妈的辛苦付出,就没有这个家。现在我想通了,以前打你,是因为失去了你唯一的弟弟,我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你一个人身上,不忍心你再像我和你妈一样,没文化,整天抬头见山,俯首看壑。怕你不争气,才把怨恨发泄到你身上。是我太自私、太愚蠢了。过了年,你就要上初二了。读书,是农村孩子走出大山的唯一出路。我们村庄有几个孩子都上中专、大学去了。我和你妈即使再穷,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书、上大学。将你的双手化成翅膀,飞出大山,飞向大城市,为家乡、为牛家争光。”
“爸,您对我严格,是希望我将来有出息,是为我好。我一定会努力学习,即使考不上大学,也要考上中专。请爸妈放心!”
“还有,未来的路很长,做人一定要心正。只有心正,才能走的远。属于自己的东西要珍惜,属于别人的东西,不要贪图。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要占他人便宜。”
“爸,我会铭记您的话的。祝您健康、快乐!”山妹听到父亲的叮嘱,感到惊奇!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父亲讲的大道理,便举杯轻轻地碰了一下父亲的酒杯,呷了一口酸中有甜的红酒,呛着鼻腔,禁不住地咳嗽起来。
“慢点,别呛着。”母亲连忙拍着女儿的后背说道。
“妈,也祝您健康、快乐!”山妹被呛得闪出泪花,同样举杯碰了一下母亲的酒杯。
“孩子她妈,今天这个家,是你的辛勤付出换来的,这杯酒,我敬你,以示感谢!”父亲说。
“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话干嘛?我嫁到牛家都二十六年了。你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客气的话,今天怎么突然变得客气起来?山妹第一次到镇上卖箩筐、土箕赚了五块钱,是不是也要表扬一句?”母亲说。
经山妹母亲提醒,山妹父亲再次转向女儿说“是的,孩子,你长大了,又懂事又勤快,爸很高兴!祝你在人生的道路上一帆风顺!”
父亲喝了几杯酒,满脸通红,放下酒杯,端起筷子正要夹菜,突然,手一软,头砸在桌上,昏迷过去。医生赶到家时,父亲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父亲就这样突发心梗走了。
山妹万万没有想到,父亲塞给她的两块压岁钱,成了他留下的唯一遗产,还有他留下的一屁股债务。她感到天崩地裂,抱着父亲,哭天喊地。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纷纷走进山妹的家。
真真、海歌、贾甲、李果也闻讯赶到她家帮忙。海歌力气大点去挑水,真真在厅堂劈柴,贾甲帮助做厨房活,李果端茶招呼来往邻居。
山妹找了村庄里的阴阳先生刘三通,琢磨着父亲出葬的日子。
“正月只有初一和十四两天日子适宜殡葬,你选一个吧!”
“大年初一出葬,怕大家有忌讳,没有人抬棺。正月十四,或许忌讳会好一些。但是,时间太长了,担心遗体保不住。可是,没有其它吉日,只能选择正月初一了。”
叔叔牛起涛和他的三个儿子一起,把茅草间阁楼上的棺材卸下,拿着竹刷刷干净灰尘,涂上朱红的油漆,放在厅堂晾着。担心油漆来不及干,叔叔就在厅堂烧了一堆火烤着棺材。
山妹穿麻戴孝去请村里的封棺先生卢汉,为父亲封棺。
卢汉原是抗美援朝志愿军的炊事员,在上甘岭送饭途中背部受伤落下残疾,脊骨隆起变成驼背。走起路来,像是背着一口铁锅。 卢汉没有得到安置,每个月只领着十八元的政府津贴,过着单身生活。后来,一个广东女家乡遭遇水灾,逃荒到闽北大塬村,经人介绍,卢汉与广东女组合了家庭。卢汉没有工作,本来也参加生产队劳动,每当中午,在树下躺着午睡时,孩子们往往坐在他脖子与腿上玩起翘翘板;卧睡时,孩子又骑在他隆起的背上玩起神龟渡海。别人呼噜、呼噜大睡,他却在驱赶孩子。感到十分烦恼,就退出了集体队伍,操起别人不愿做的封棺活。卢汉身上常常挂着一个宝葫芦,每天灌满自家酿的红酒,上山砍柴、下溪捕鱼,总是带着宝葫芦,把酒当水喝,边喝酒边轻轻的哼着小曲。有时,也会把捕捉的泥鳅、溪鱼,洗干净后撒些盐巴,烤成干,用纸张包着,放进衣袋里,喝酒时,掏出来下酒。卢汉总是在腰间插着一把斧头,担心临时忘了,耽误封棺时辰。他的斧头比木匠的斧头小了一半,人们称之为“神斧”。神斧不是用于劈柴,也不是用来砍人,而是专门为封棺钉钉子用的。虽然,神斧不用于劈柴,但还是磨砺得金光闪闪。有人问卢汉为啥?卢汉说是封棺时,众鬼神看到闪亮的锋刃才不敢靠近。
有一回,卢汉喝醉了酒,在泥沙路上摇摇晃晃,边走边唱,唱的是朝鲜民歌。这是他在任炊事员期间,常常到居民家中买菜,当地妇女教他唱的。一群小孩听不懂他唱什么,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大家都叫他“先生”。孩子们以为先生疯了,捡着小石子边起哄边扔向他。卢汉拔出腰间的神斧喊着:“驱鬼啰”!随即身子飞舞起来,像一口侧着的铁锅在地上打转,瞬间变成一个旋转着的椭圆形球体,吓得孩子们纷纷逃跑。从此,孩子们看到卢汉远远就躲避。
卢汉和广东女生育了二男二女,卢汉对老婆很体贴,烧饭、洗衣、端洗脚水全包了。对子女却很严厉,尤其是对长子卢鲁。有一次,小卢鲁跟着小伙伴们偷了邻居瓜架上的黄瓜,瓜主跑到他家告状。卢汉认为儿子伤风败俗,走上歪门邪道,气急败坏,把卢鲁吊起来,拿着竹枝鞭子,抽打得遍体鳞伤。卢鲁向父亲保证今后不再偷窃,卢汉才解开绳索把卢鲁放下。
卢汉对封棺职业也是忠于职守,一丝不苟,因为死人只有一次封棺,封密了就不能再打开,有一句成语:“盖棺定论”,里面多放、或少放了陪葬品都不行。于是,卢汉每次在封棺之前,总是要把棺材里的遗体穿着打扮、席褥盖被、生前遗物、检查好几遍,从未出现过差错。博得死者家属的信任。所以,十里八乡凡是死了人,都去找卢汉封棺。
山妹脚穿白布鞋,身着麻衣麻裤,头披白布、腰系草绳,到了卢汉家,卢汉一个人坐在厨房里喝得正酣。看到山妹的穿着,就知道对方来意,问了一些基本情况,操起神斧插到腰间,跟着山妹走了。
卢汉掀开半遮半掩的棺材盖,牛大叔穿着寿衣,安静地躺着。卢汉检查了牛大叔的席褥、被子,是否整洁,陪葬的遗物是否合适。确定无误后,拉出腰间的宝葫芦,拧开瓶盖仰着头、张开嘴巴,酒就像倾盆大雨,哗啦啦的倒进嘴里,喝了半葫芦,满脸通红,拉过棺材盖,对着大家大喝一声:“闪开”!人们生怕自己的影子被锁进棺材,纷纷闪躲。卢汉抡起神斧接连敲了四下,将四副X型的竹钉拴住侧板与盖板 。然后,在盖板上使劲地敲了三下,边敲边喝斥道:“牛起波,从今以后,妻女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再来缠扰了。你就安心去天堂享福吧!”封棺先生话音刚落,山妹、母亲、婶婶、姑姑、姨妈及堂兄弟、妹、表兄弟、妹蜂拥而上,像一群白鸽扑满了棺材、挤满了屋子,哭天喊地。山妹急忙将父亲给自己的两块钱红包塞给封棺先生,作为封棺费。山妹万万没有想到,天灯没有放成,父亲却上了天堂。
正月初一的大塬村,家家户户喜气洋洋,鞭炮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孩子们成群结伴,打闹嬉戏,跳房子、打纸牌、串门拜寿、接红包,玩得不亦乐乎。一个个用白纸制作成的天灯,点燃着煤油纸团火焰,徐徐腾空而起,像一座座白色的尖顶小屋飞向天空,飞向远方……
山妹端着一根长竹柄铁丝网里的松明火,撒着黄纸冥币,走在前面,堂哥与亲友共八个人扛着棺材,亲属们披麻戴孝,哭天喊地的跟在后面,李果搀扶着哭天喊地的山妹妈,禁不住泪流满面。海歌敲着铜锣,真真、贾甲敲击着大、小京镲,与鼓手、号手一起紧随着,全村男女老少跟在后面护送着。
一路上,号响鼓鸣,炮仗冲天。送葬队伍渐行渐远,向深山进发。牛大叔的棺材停放在墓坪上。帮工们爬进墓洞,打扫洞里的杂物,横放着六段剥光皮的杉木,像火车道上枕木,从洞里延伸到洞口。山妹在墓头和土地公门前挂上黄纸,墓坪上撒了冥币。太阳快要落山了,风水先生仔细摆动着墓洞前的罗盘,选定方向,除了亲属外,其他人纷纷回避,把棺材放在段木上滑入洞口,像一列朱红的火车,滑过铁轨,驶进隧道,安放在墓洞里。帮工们拔出光滑的木段,火速地封住墓门。点燃了炮仗,冲向蓝天。墓顶竹Y上的黄纸条,在烟火的熏陶中,在山风的吹拂下,像一面面饱受炮弹撕裂的战旗,在寂寞的山坳中飞舞。乌鸦站在树梢上“哇哇”地哀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