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妹把她去上海的消息,提前一天打电话告诉真真。真真因事耽误,赶到家时,山妹的家门已经关闭了。他就没有去找山妹,一整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到他听见她家盆瓢的响声,才爬起床,洗了一把脸,走进山妹家。此时,山妹刚好去江唱家叫李老板吃饭。他就挑着两个水桶替牛大妈去水井挑水,装满水缸后,又操起竹枝扫把帮牛大妈打扫屋子。
东方露出鱼肚白,真真挑着两袋茶叶。山妹背着包袱,与他并列走出巷子,走向村前的黄土公路。
“要去多长时间?”真真亲切地问道。
“我找到铁蛋,把茶叶交给他,考察一下茶叶市场就回来。估计来回一周差不多了。” 山妹低声回答说。
“你有铁蛋的地址吗?”真真不大放心地问道。
“我把他的信带上了,信封上有他的地址。”
“那就好。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及时打电话。”
“好的,替我照顾好我妈。”
“我会的,你放心吧!早点回来。”
“好的,谢谢!”
真真把两袋茶叶及山妹的一只包袱放上拖拉机斗的砖块堆上,用绳网罩紧。山妹与李老板站在砖块堆上,双手握着前边扶栏。拖拉机徐徐启动,她右手握紧扶栏,放开左手,转身靠着扶拦向母亲、真真挥手道别。她满头长发往脑后飘着,像孔雀开屏似的,在风中飞舞。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真真不禁产生了些许牵挂,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眼眶闪出泪花。
司机双手紧握着两条如蛙腿的手柄,拖拉机在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沙土公路上奔驰,卷起尘土飞扬。驶过大塬茶园脚下,漫无边际的茶树在晨雾中显得墨绿,茶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几千只土鸡,踱着步子寻找虫子;几百只羊成群结伴低头吃着嫩草;漫山碧野响起公鸡的打鸣声与羊群“咩咩”的呼叫声,交错成美妙的晨曲,在晨曦中,在碧野上悠扬。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穿破雾霭,飞过田野,淹没在山林中。拖拉机屁股的排烟管“屁屁”地喷着一股股黑烟,机头水箱里“哗啦啦、哗啦啦”地翻滚的热水,冒出的水蒸气与雾气交混在一起,飘落在她的头发上,凝固成水流到脸上,暖暖的;流进眼睛,痒痒的;流进嘴巴,淡淡的。拖拉机越过一片片稻田,拐过一道道弯口,翻过了一座座大山,渐渐地远离了闽北地界。
太阳爬上树梢,天边挂满了彩霞。山妹想起了母亲告诉过她的一句气象谚语:“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估计天要下雨了,她希望司机开得快一点,早点到李老板家,但又不敢催司机开快车,只能将焦急闷在心里。她脑海里幻想着上海滩的场景。
山妹没有去过上海,不知道上海究竟有多大。对上海的了解大多是从电影里看到的火车站、港口码头的打打、杀杀。马啸天,马永贞,黄金荣,杜月笙,为了争夺地盘,操枪操刀,杀得血流成河,横尸遍地。虽然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帮派争斗高手,却是一物降一物,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山妹想到这些不禁毛骨悚然。她从电影里看见过外滩,南京路,城隍庙,百乐门,卡尔登大戏院,十里洋场。她想,这次一定得去逛逛。
李老板告诉山妹说,下了一条长坡就到他家了。司机为了节省柴油把拖拉机挂到空档熄火滑行。拖拉机慢慢地地停止声响,越滑越快。司机突然惊叫一声:“刹车坏了,赶快跳车。”
山妹从幻想中惊醒,慌忙地跳向马路,接连翻了三个跟斗,右腿撞到路边的石头,头重重地撞到路旁的土壁上,昏迷了过去。司机连同拖拉机冲入了坡下的湖中,激起十几米高的巨浪,沉入了湖底。
天昏地暗,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山洪携带黄色的泥浆,从高处涌来,冲刷着山妹漂浮着。李老板来不及跳车,被甩在湖边上,喝了一肚子的水,抱着一根木头飘向岸边,拦了一辆绿色吉普车,把山妹背到车上,送到泰顺县医院。
山妹被推进了手术室,由于失血过多,需要输血。山妹血型是AB型,县医院血库存量不够,要到市医院调血,至少要三个小时,山妹生命垂危。李老板在百般无奈之下,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卷起袖子请医生抽血化验。医生告诉他好消息,两个人同属于AB血型。李老板被推进了同一个手术室,躺在山妹旁边的推床上,血液源源不断地流入山妹的血管。山妹仍处于昏迷状态,右腿骨折,钉上了两块钢板,肿得像一根木头,打着石膏。她昏迷中做了一场梦,梦中她看见黑胖胖的铁蛋,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在马路上奔跑,一阵风吹起头发飘扬,吹入干渴的咽喉,顿感清爽、舒畅。铁蛋把她带到店里,一个偌大的商店,立着一台台货橱、柜台。摆满茶叶罐子、盒子,挤满了顾客。有老头、老太太、青年男女。人人手上提的,肩上扛的全是装满茶叶的袋子、纸箱。铁蛋忙的满头大汗,呼喊着:“山妹,快过来帮忙。”山妹睁开眼睛,发现右腿肿的像一根柱子,不能动弹。她以为自己的脚断了,不能走路,不能承包茶园,不能干活,不能照顾母亲,而成为废人,便大哭起来,泪水湿透了枕头。李老板见状,禁不住留下眼泪,坐在山妹身边,端着一碗鸡汤,一汤匙一汤匙的喂着山妹。山妹望着李老板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些什么。当初,如果不是李老板的支持,她就买不了水牛,也就不会再次遇到铁蛋,更不会去承包茶山;离开大塬村的前一天晚上,如果没有碰到李老板,她就不会乘拖拉机,也就不会发生车祸了;如果没有李老板及时抢救,她早已离开人世,成为地下之鬼了。想到这里,她不知道是爱,是恨,是感恩,还是埋怨?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她又想起了母亲一个人在家牵挂她。于是,她让李老板去电话局,打个电话到大塬村部转告母亲,就说他把她安全带到上海了,一切都很顺利,让母亲放心。李老板按照山妹的意思,打通了电话,让陈伢子传话给牛大妈。
山妹受伤的脚又肿又痛,在医院躺了三天就被抬到李老板的洋房了。她坐在阳台上看到了那条陡坡,那个湛蓝色的湖,想起湖底的司机,身子又颤栗了起来。她又想起了村庄被手扶拖拉机夺去宝贵生命的三位赫赫有名大人物:张二力,刘三通,高天师。
张二力。肩扛四百斤木头,也身轻如燕的大力士的儿子张二力,比山妹大两岁,他们从小玩在一起,来往甚密。张二力的力气与脾气正好成反比。力气有余,脾气全无。他从来没有跟人打过架,也没有骂过人,别人惹他也不生气。有一次,两个同龄的小伙伴与跟他较量,他像立着的一棵大树,任凭怎么拉,怎么推,就是巍然不动。后来又加了两个同龄伙伴,四个人一拥而上,抱头的、拉手的、抱腿的,才将他扳倒在地。脱光他的裤子,扔到大树上。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嘻嘻的,挣脱着爬起来,用手护着小鸡鸡,裸着屁股,像只猴子飞快的爬上树取下裤子穿着。
张二力遗传了父亲的基因,长得牛高马大,才十三岁就身高一米七,摊开双臂,伙伴们只能在他腋下穿行。有一年暑假,小伙伴们和他一起去杨梅溪摸鱼,走到一个深水潭前,站在峭壁上,正当小伙伴们踌躇不前时,只见他纵身一跃,“扑嗵”一声,像一只青蛙跃入水中,飞舞着双臂,游到对岸边,站在岩石下,用左脚堵住一个岩洞,右手穿过脚踝,从脚底下抓出一条条活蹦乱跳的溪鱼,塞满了鱼篓。而其他人摸光了整条溪流所有的岩洞,也没抓到一条鱼。
张二力的力气大,干活利索,每一次上山砍柴,小伙伴们还没砍到一捆,他早已砍成两捆,用一根两头削尖的杉木担穿过,形成H型,再用一支木棍拄着,立在路旁,然后,去帮助其他小伙伴砍柴。
张二力读书不行,每次考试成绩都没有突破个位数。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一年级,因为他的辈份很高,同学们就送给他一个绰号:“一年级翁子”。跟他一起入学的同学,小学毕业了,他依旧是一年级学生。他读不下去了,就退学,跟了父亲去种田。山妹还在承包茶园时,张二力就结婚了,是前年冬天结的婚。没过几天,临近年关,张二力一人扛着两大麻袋的谷子,爬上手扶拖拉机,去临近的闽东一个县城兑换些年货,准备过年。万万没想到,拖拉机坠落山谷,张二力当场死亡。
刘三通。是一位阴阳先生,自称“通天神、通地鬼、通凡人”,大家叫他“刘三通”。他为什么会“三通”,靠的是熟悉使用“符咒”。符,即书符,代表灵界的公文与法规;咒,即咒语,代表对鬼神的说服作用。“符咒”放在一起,也就成了符箓与咒语的合称。符咒通天神、道地鬼,而成了刘三通手上通往鬼神大门的钥匙。也就是这把钥匙,使他吃穿无忧,生活富足,他揣摩透了人们迷信鬼神的心理,才成了“三通”。成了村庄唯一捧金饭碗的人。刘三通常常对人说,一旦人死了,上空就会出现神鬼殴打,抢夺灵魂,只要他施展一下“符咒”,手上的佛尘甩子一挥,神鬼就会纷纷离去。灵魂就会顺利进入天堂。因为“三通”富有极强的神秘色彩,别人才不敢触碰。也因为他家三代人靠装神弄鬼,诱惑神鬼赚钱,得罪了神鬼,遭到惩罚。他父辈七个兄弟,个个虎背熊腰,结果不是树上摔了,就是水里淹了,再就是病亡了,只剩下他父亲一人,依然利用符咒,维持富足生活。到了他这一代,即使还有三个兄弟,却是一个聋哑,一个缺手,无以善终,没有后嗣,唯独他耳聪目明,手脚齐全,传承祖业。
在牛大叔去逝时,山妹去找了刘三通,请他帮助父亲做法术。刘三通闭着眼睛,数着十指,嘴上念念有词。然后他对山妹说:“你父亲归仙不是时候,正逢过大年,神鬼也要过年,不肯出来。在我再三请求他们的头头后,头头才勉强答应,只做一天一夜的法术。但是,要加班、加急费,总价是以往三天三夜的三倍费用。不过,这样也好,你先父初一就要出葬,不需要多少时间做法术。虽然时间缩短了,费用却省不下来,你自己决定吧!”山妹心里想:“鬼神也会敲竹杠?”但她又不敢与三通讨价还价,以防他在法术上做手脚而惹怒鬼神。于是,她只能接受刘三通提出的不合理的价格。
山妹在厅堂中央摊开一张方桌,摆上斋饭、酒、茶,点燃白蜡烛、香火,烟气蒙蒙。刘三通戴着用纸皮制成的帽子,帽檐波浪起伏,与电影里的天兵天将帽子相似。他左手摇着铜铃,右手挥舞着系有红丝线竹竿柄的佛尘甩子。刘三通伏着方桌,用牙齿咬破了左手中指肚,鲜血如泉般涌出。他右手端起毛笔沾着鲜血,往黄纸上画着似人非人、似动物非动物、是字非字的符。他边画符,边念咒语,然后,点燃着黄纸符,挥着佛尘甩子,呼喊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行…”大家听不懂的咒语。山妹与堂兄、堂嫂、表兄弟、表姐妹穿着白衣白裤、白鞋,男的戴白帽,女的披白布,弯着腰,用一根小竹竿顶住脚趾,跟在法师背后,绕着方桌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
刘三通用牙齿咬破手指肚,沾着自己的鲜血画符,一颗虔诚的心感动了鬼神,他所施行过法术的家庭,平平安安,财、丁两旺。在周边乡村出了名,三天两日就有人登门请他出行施法术。一天,桃庄有一位死者的亲属,开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来到大塬村请刘三通去做法术。驾驶员把他的行李接放在拖拉机上,把他扶上了拖拉机。刘三通穿着法衣,站在车斗上,扶着车上扶栏。呼啸的北风,席卷着落叶,吹皱了刘三通黑斑点点的脸庞。刘三通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拖拉机在一条陡坡上掉下悬崖峭壁,机毁人亡。
高天师。是一位算命先生,从小跟名师学徒,精通塔罗、八字、面相、风水等中西方占卜和中医。他研究过帝王将相的八字,也算过贫穷百姓乃至乞丐的命。他算过张二力的八字,说他命中带冲,不是冲父母、兄弟姐妹,就是冲自己,并且十九岁有一跳,如果能跳得过去,就有七十岁的寿命;他也算过刘三通的八字,说他头上有“煞”,煞神鬼、煞父母、兄弟,所以,他的兄弟不是残疾就是夭折。还说刘三通先杀鬼再被鬼杀,最终死于血泊之中。有一次,一位邻居请他到家里,为刚满月的婴儿算命,有人说“孩子,国子脸,大耳垂,将来大富大贵”,也有人说:“孩子,一对眉毛如一双利剑,将来肯定中状元。”高天师合了合婴儿的八字说:“孩子十岁有一冲过不去,必死。”引发了东家怒火攻心,拳脚相交,高天师血流如注,肋骨断裂。后来,那个小孩果然在十岁时,生了一场大病死了。山妹小时候,母亲把高天师请进家里为她算命。高天师仔细合了合山妹的八字,说道:“孩子命硬,克父克兄弟姐妹 。而且,至少有三灾降临,即“血灾,钱灾,牢灾”。高天师说完,摊开命簿,挥起毛笔,给山妹批了八个字:“跌宕起伏,风生水起。”山妹蹲在厨房窗后偷窥、窃听,并不领会算命先生的话。
有一次,高天师挎着提包,到外地算命,乘坐手扶拖拉机回家,半路上发生了车祸,高天师被惯力甩下,头撞到路边的峭壁上,还没送到医院就断了气。
山妹在李老板的洋房里调养了三个月,伤势慢慢的康复了,扔掉了拐杖。跟着李老板参观了养猪场。一条溪流从深山中飞流而下,像一只蝴蝶,敞开翅膀,落在山脚,趴在地上沉睡着,称之为:“蝴蝶湖”。湖水清澈,生长着一种特殊的鱼类(李老板称之为“飞鱼”),长着两只翅膀,时而在水里遨游,时而在半空中飞翔。湖边盖了一栋砖木结构的两层楼房子,一楼是饲料加工厂及仓库,堆满了麦麸,米糠、地瓜丝、玉米等加工好的饲料及尚未加工的半成品;二楼是一间办公室,一间会议室,六间员工宿舍。蝴蝶湖的另一边上,搭盖了一幢彩钢瓦房子,用水泥、砖块砌了四排猪栏,东边一排是白毛猪,西边一排是黑毛猪,南边一排是猪仔,北边一排是种公猪、种母猪。每排猪栏内,放着一个长方形木槽,槽内倒满了饲料与水搅拌的潲水,一头头肥壮的白毛猪、黑毛猪、种公猪、种母猪与小猪仔,正在津津有味的抢吃潲水。猪栏旁边是一片广阔的庄稼地,种植着玉米、地瓜、冬瓜、南瓜。李老板除了麦麸要到上海购买外,其它饲料自己种植、加工。李老板把冲洗猪栏的污水排入蓄水池,再用抽水泵引入庄稼地,成了庄稼的有机肥。山妹边参观,边称赞李老板能干。
由此,山妹想起了老子的两句名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她认为,如果砖瓦厂没有被关闭,李老板还是住茅草棚,就不会盖洋房;如果砖瓦厂没有被关闭,李老板就不会改行,开办养猪场。同时,她认为这场车祸并非全是坏事。明明知道手扶拖拉机频发事故,却总是有人贪图方便,去挑战生命。就连村庄的三位伟大人物:张二力,力大无穷,天不怕,地不怕,却在死神面前,显得无能为力;刘三通,神通广大,通神、通鬼、通人,却被拖拉机送进了地狱;高天师,神机妙算,能够算准别人的死期,却算不出自己非命于拖拉机,而她能够死里逃生,是老天爷的保佑。
山妹参观完养猪场,发现场地上堆积大量的稻草猪粪,无处可倒,就产生了预购农家肥的想法。回到洋房,她与李老板签约了一份为期十五年的猪粪购销合同:蝴蝶湖养猪场,每年向大塬茶场运送五百吨的稻草猪粪。解决了大塬茶园长期用肥的后顾之忧。
山妹从阳台的晾衣架上,收起受伤时穿的一件红梅花的确良衬衫,一条棉毛裤叉,一条尼龙健美裤,还有一条缠在腰间装钱的腰袋,装了一千块钱,当她付完医疗费,已经所剩不多了,就将剩钱放裤兜,把腰带扔了。她从拖拉机跳下时,腿撞到路边石头,健美裤被撕开一个“7”字形口子,山妹拿着针线缝上。这三件套连同脚上穿的半高跟皮鞋,成了她从家里带出来的独特的行李,其它的全部沉入了湖底。山妹把李老板买的衣裤换下,洗干净后,挂在晒衣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