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上游有个小小的支流,叫虾子沟。虾子沟里并不出虾子,却出产彩石,与雨花台、灵岩山的彩石一样色美质优,受人喜爱。虾子沟边有个小村子,世世代代人都叫它胡寨。胡寨并非以胡姓得名,它是糊口的糊字谐音,说明在旧中国,这里人一直过着半饥半饱、糊一天算一天的生活。
胡寨当地出了个姓傅的汉奸,没有大名,小名叫狗子,人都叫他傅狗子。他多次领着日本兵在秦淮河两岸四处抓人,抓一个男子汉,他得五角大洋;抓一个女人,他得两角小洋。男人被送往满州去,女人则留在日军营房里。受尽折磨死去的女子,往往被赤身裸体丢在小山岗,有时半死半活的,也被丢在山岗乱石堆子,呻吟数日才慢慢死去。没有野狗、山鹰来咬嚼她们的骨和肉,因为狗和鹰都叫日本兵射杀吃掉了。胡寨东边的瘦山子、干柴沟、羊羊里等几个小村子的耕牛、役马和鸡、猪都叫傅狗子领着日本兵杀吃光了。这里百姓,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虾子沟另一个汉奸叫杨四。杨四并不是排行老四,虾子沟土语中“四”和“刺”不分,杨四实际上是杨刺,他一身是刺,什么人和他谋面都褪一层皮。他还有一个名字叫杨榔头,他早年学得出手艺,会上山挖药,手头有几个散钱,就放高利贷,“早上养儿子,晚上就要抱孙子”,重利盘剥别人,而且讨债手段残酷,人们就改叫他榔头。
杨榔头把挖来的草药和什么根儿、籽儿混在一起砸扁,加火熬煎,又掺点什么西洋粉末子,糊弄糊弄,合成“一撮灵”,送给鬼子小队长西内,保许“金枪不倒”。西内一试有效,称他是“皇军的好朋友”,让他当虾子沟维持会长。这么一来,傅狗子反倒在杨榔头下面,只是个摇旗呐喊的马屁精,这让他对杨榔头口服心不服,总想着伺机扳倒对方。
平伊诺的姑姑嫁在胡寨,原来一家八口人,被日军屠杀掉五口。姑姑四十多岁了,在劫难逃,被日本禽兽抓住暴虐致死,丢下两个女孩,一个十八,叫关红梅;一个十六,叫关红兰。姐俩逃出胡寨,四处漂流讨饭。
平伊诺托人到处打听,最终找到了表妹关红梅、关红兰,并悄悄领来见田羽、高音,顺便商讨除杀傅狗子、杨榔头的事。
一段时间里,杨榔头去秦淮河西岸收债,有几个狐朋狗友留住他饮酒,抽鸦片,一留就住了半月。半个月里,西内耐不住寂寞,便把傅狗子捧上维持会代理会长的职务上。傅狗子一时癫狂,半个月时间里,竟比杨榔头在一年里干出的孝敬西内的坏点子还要多。
杨榔头回来后,看见西内不冷不热地对待自己,气得直跳脚,掴自己嘴巴。
这一切,都被密切关注汉奸行踪的联络站情报人员看在眼里。田羽与高音知道,这俩汉奸之间会有一场内斗,于是便暗地布置人手。
杨榔头总想扳回这一局,于是向西内进言道:“傅狗子把秦淮河滨最好看的花姑娘留着自己玩,没有献给皇军!”
“有这等事?”西内半信半疑。
“太君现在跟我去,一定拿个准的。”
“果真?”
“我杨榔头若是欺骗、糊弄太君,请太君用军刀砍掉我头。”
见杨榔头如此说,西内现在相信他的话了。杨榔头一看手表,接近晚上十点半钟,便把大块春药送给西内服用下,又把一些春药分送给西内手下的六个日本兵服用。西内这时更坚定地相信杨榔头,还让一个日本兵拿一条抢劫来的“海盗”牌香烟赏给杨榔头。
当下一行八人,兴冲冲地来到胡寨傅狗子家。夜晚月色明朗,风露湿润,西内药性发作,更加精神焕发。此时傅狗子家门大开着,杨榔头知道傅狗子此时正在村西头大烟馆子过烟瘾。
西内大皮靴咔扎咔扎地走到傅狗子床前,果然见被窝里有一个油头粉面、姿色妖艳的女人。西内伸手去拖被子,那女人身体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西内眼前。西内兽性逼煎,便一头扑向前去。
当傅狗子得知深夜有日军到他家时,本能地有些慌张,本想逃走了事,但又舍不得在床上等着他的那个女人,于是往家中走来。那女人叫绿珠,是傅狗子的表妹,多年的姘居关系。
听见有人说话,正在床上的西内气喘吁吁地问:“外间谁来了?”
“是傅会长来家了!”杨榔头回答。
西内拎着军裤,趿拉着女人的绣花拖鞋,走出房来,看见傅狗子,知道自己刚睡了他的女人,便勉强笑着,递一支香烟给傅狗子。傅狗子心里有气,没有接烟,西内怒火升起。
“八格呀路,不识抬举!”大声令左右:“拉出去,死拉死拉的!”
房内女人啼哭之声传进傅狗子耳里,这是他最后一次听到怜惜多年的表妹声音,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几个日本兵把锋利的刺刀刺进他的咽喉、心肺。温热的血从他的身上往下流,傅狗子倒在自己的血泊里。
西内回房对杨榔头说:“你走,这里没你的事。”
杨榔头跨过傅狗子尸体,从傅狗子家走出来。月亮偏西,在云层里躲闪,夜间的空气湿度越加浓厚。杨榔头刚刚适应油灯下走出来的夜光,突然,一支冷冰冰的枪口顶在他的后脑勺子上。他慌了,下意识地高高举起双手,即刻被两双老虎钳子般的手抓往墙拐暗处,一根麻绳套上杨榔头的脖子,没挣扎几下,便也跟傅狗子一道去了。
这边,一支枪口悄悄伸进傅狗子家窗口,一阵扫射,西内被打成了马蜂窝,旁边的女人也吓得昏死过去。几乎同时,集束手榴弹响起,又一阵枪响,在院子里期待着好事临近的六个日本兵,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便送了命。
田羽把从鬼子、汉奸身上搜出的共六百三十四块钱,连同五块手表、四支钢笔,写上个字条,要求“胡寨父老应公平合理地把这笔财物分给穷苦的同胞” 。
撤回驻地后,田羽对战友们说:“像这样的打击,我们还要加大力度,不然老百姓还会受苦。在抗日锄奸工作上,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赵赤那边派朱华桂送信给田羽,希望江南的游击队能分一部分人迅速来江北。田羽决定让林伊豆率领一个中队随高音来长城乡林海。因平伊诺把倆表妹关红梅、关红兰领回狮子岭,林伊豆同意编在已是小队长的段红花女子小队里。这次,林伊豆特地把段红花女子小队带到江北来,就是为了在斗争第一线锻炼和考验她们。
林伊豆走后,田羽想来想去觉得心里不踏实,觉得江北一定是有重要情况,于是决定,除留火凤领六个小队在狮子岭、碧云湖一带看家外,自己和李觉华带游击队的其余三个中队人马连夜渡至江北,支援赵赤的行动。
火凤把田羽送到台城西四十里渡口,并祝田羽和全体战友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他们握手拥抱而别。
原来,江北这边的确情况有变。有两股土匪,一股是王占山部,这是股惯匪,长期盘踞在文山集;另一股是朱绍宾部,啸聚在滁河周边地区,大部分是无家可归的原铁路员工。前者打家劫舍,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奸淫掠掳;后者专抢土豪劣绅和趁国难发不义之财的坏人。
相官、水口、大英、新集、葛塘等集镇,处于苏皖两省的四十余乡相接处,国民党退却后,地方政权瘫痪,士绅、土豪各领武装,据守自卫。这些势力在大英集开会,要求共同行动,讨伐王、朱两个匪部,并且由士绅沈少游出面,邀请赵赤参加讨伐行动,赵赤初时还推脱,但转念一想,这也是争取朱绍宾的好机会,只是一参加行动,就会把自己从暗地推向了明面,尽管别人并不知道赵赤身后的队伍是哪一支武装,但他从此开始了与敌人明刀明枪的斗争。
这些地主豪绅兵力总共有千余之众。其中既有开明人士,也有反动透顶的人物。一千人是个大杂烩,总指挥沈少游是个中间派人物。讨伐行动在滁河西岸打响后,两匪部都向南向西逃窜。此时,田羽正好带领游击队主力以学生纠察队的名义来到长城乡。游击队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他们从中李、小头李出兵,拦截逃窜的匪徒。
王占山是个惯匪,全不把讨伐他的人放在眼里,大摇大摆,推着脚踏车,拖儿带女,带着两个老婆和百余匪众渡过滁河。刚刚上岸,游击队就从南边压来。赵赤用狙击步枪在詹家桥西岸高处开了一枪,三百米外的王占山应声倒下;匪众放下枪支,跪地求饶。此时地主武装也已赶到,前来抢枪,那些破破烂烂的武器,游击队原本也不稀罕,一任他们去抢。倒是有一辆脚踏车看着八成新,被地主狗腿子郑德昭、徐万里拿去。
朱绍宾部三百余人举起白旗,口口声声只投降赵赤的队伍,不投降地主豪绅队伍。赵赤当仁不让,率先下手。沈少游来了两次联络信,声言大英方面有权派人受降接管,均被赵赤、田羽拒绝。高音、赵赤和林伊豆接见了朱绍宾,把八十余支好一点的枪支留下,另外二百多支零碎不堪的枪支,在沈少游派人送第三封信时,赵赤让他们拿去。于是大英那边传出赵赤包庇土匪朱绍宾,学生纠察队可能是共产党的传言,但看到纠察队整齐威武,又不敢动武。
这朱绍宾,原是津浦铁路一个司炉,和所有铁道工人一样,家属亲人遭日军杀害,房屋被大火烧毁。他们无处谋生,便拾起蒋军遗枪,打劫豪富,不犯农民,甚至救济赤贫户。他和惯匪王占山不是一回事。
正在这个时候,江北指挥部派新四军四支队一个营沿滁河南下。通过高音,朱绍宾的三百人队伍被新四军全部收编。地主武装见状,纷纷退回土围子,参加打土匪的一些老百姓都回家去,开明人士态度也明朗起来。这是一九三九年春共产党建立抗日革命政权的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