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伊诺从田家庵采访归来只待一天,第二天又出发到大井赵、金牛山一线去。平伊诺随梁从学旅一个团开赴前方,她首先采访了一个战地医院。在那里,她见到一个从陈官渡前线抬回来的来安籍战士。这个战士当时腹部被炸裂,肠子流出体外,自己连着草根碎泥巴用手把肠子送进腹腔,现在正在高烧中。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地让医生施行手术。伤员苏醒后,平伊诺采访并安慰了他,还给这位英雄的战士拍了照。战士艰难地一字一句告诉她:“待我伤口一好,就再上前线杀敌去!”
可平伊诺出门不久,这个战士就牺牲了。平伊诺得知后顿时泪如泉涌,告诉她的那个护士也哭了。平伊诺跟着护士来到前沿包扎所,隆隆炮声,咯咯机枪声就在耳边响着。伤员一个接一个抬下来,作为临时包扎所的三间农舍里有二十八个伤员,只有两个护士。战士伤情的危险性和初步处理的艰难性难以想象。平伊诺认出这儿一位失去双手的战士,是南京游击队输送给主力部队的兵,叫宋荣兵,现在已是副连长。当宋荣兵和平伊诺同时认出对方时,宋荣兵一声 “我的老队长”喊声,让两人不顾一切地抱头痛哭。护士问:“他怎么喊你‘老队长’?”
平伊诺告诉护士:“是的,他曾经是我的部下,是从南京游击队输送参军的战士。现在他伤成这样,除了医治由你处理外,其它护理连同吃喝我全部包了。我将把他照料到一直送进战地医院。”
护士当然欢迎,说:“你还真不简单呢!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南京游击队的队长呀!”
这时来了个领导。他从技术处理、生活安排到民工担架,都一一过问。他突然发现有个女人不是护士,也不是亲属,却在给一个断了双手的战士擦洗,便问护士:“这女的是什么人?”
护士答:“是记者。”
领导生气地说:“记者不做记者的事,一个女的给一个男伤员擦身子,像话吗?”
这个领导其实是战地医院的协理员,别人尊称他“教导员”,他也就真把自己当教导员,一口北方口音,硬邦邦同打机关枪一样。护士说:“伤员是她原来的老部下;她原先是游击队队长,他是她的兵嘛!”
机关枪一样的话又来了:“开什么玩笑?队长?什么队长?妇女队长吧!打仗是男人的事,有她什么事?”
对此,平伊诺只是笑笑,摇摇头,不想说话;可那个伤员火了:“闭上你的臭嘴!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平伊诺,是在地面上用机枪打跑日本飞机的英雄,军部表彰过的,听说过吗?”
“教导员”说:“我不管这些,也没听说过。我只是说,一个女记者,给男伤员洗身子,不像话!那要护士干吗?现在你就给我走开。”
平伊诺给宋荣兵换好衣服,盖上单被,让民工抬向医院。宋荣兵说:“队长,到医院再见,谢你了!”
那“教导员”又啰嗦起来:“丑话讲在前面,到医院可不能由着你俩再这样,像话吗?”
宋荣兵走后,平伊诺背起她的小黄包,没有理睬那个“教导员”。这时炮声更响了,伤员抬走的没有抬进的多。好几发炮弹就在近处炸开。平伊诺不顾危险,向伤员、民工和前线护送人员采访了许多,都记在本子上。“教导员”又说:“喂,那个女同志,你能不能走开?碍手碍脚的!”
崩地一拳砸在“教导员”的面部。这是一个轻伤员,一只眼珠被弹片打了出来,他不要抬,坚持要自己走到医院去。“教导员”对女记者不公正的讲话,他全部听见。就连护士也鸣不平,所以惹火了他。他动手打了“教导员”。因为他是伤员,“教导员”不敢回手,鼻子被打出血来。这个伤员不认得记者,也不认得“教导员”,他不是为自己而打人,只是路见不平,看不惯,打过了。
平伊诺从护士嘴里知道这个打抱不平的也是个非凡人物,他是梁从学旅三团的一个排长,还是一级战斗英雄,跟宋荣兵同属于一个团。平伊诺微笑着,点个头,表示谢意与敬意。回到医院这边,她去看了宋荣兵,帮他把临时病床弄得舒服些。她还去看望了那个排长,握住排长的大手,再次表示敬意和感谢后,便回到团政治部去。
其实,在平伊诺去战地医院采访前,三团政治部主任汤平生已接见过她。汤主任单从新华社介绍信上知道伊诺是战地记者、中共党员,别的并不知道。汤主任是个老革命,是二万五千里长征中伤残的一等残废军人,一条腿被锯掉,下巴处还有个很大的伤疤,牙齿不完整,舌头也负过伤,说话也很吃力。平伊诺因不久前负过伤,所以一见面就对这位伤残的老红军汤主任肃然起敬。她穿着挺拔的新四军军服,向汤主任举手敬礼。汤主任对这个英姿飒爽的女记者印象极佳,所以平伊诺请求采访战地医院,汤主任就同意了。
但汤主任电话通知医院时,一个行政科长接的电话,或许他很忙,亦或许他对来个什么记者采访不太重视,就没有及时跟“教导员”讲,所以才有了前面包扎所的那一出。
这个“教导员”,也就是那个去包扎所检查工作的协理员,他人并不坏,只是旧社会养成的封建思想残余还在影响着他,所以当他看见一个女人在给男伤员料理卫生,洗澡擦身换衣服,就觉得看不惯。护士再三讲她曾是游击队的领导,伤员曾经是她的兵,可他不耐烦听,认为打仗是男人的事,女人能干什么?因此表示不欢迎她,甚至叫她走开!
当平伊诺回到团部,把这一段讲给老红军汤主任听时,汤主任立刻给杨正山政委打了电话。杨政委很受震动,问汤主任:“你可认得这个姑娘?她就是我们老军长亲手颁奖亲手给她戴上大红花的那个打跑日机的英雄人物平伊诺呀!”
汤主任原本已对这个姑娘印象好,加上政委一说,他好像自己做错什么事似的心里难过。杨政委说:“除向英雄记者表示歉意外,你今晚领记者回团部来,让我们三团营以上干部都来跟英雄见见面,请记者给我们讲讲话,留她吃一顿家常饭,表示我的尊敬和抱歉,好不好?
汤主任连忙答应,杨政委接着说:“现在日军臣泽所部已溃不成军,我旅三、四两团与饶旅一、四两团正在金牛山、桂枝山一线围而聚歼;我团这次持续顽强拼搏付出代价已受到陈军长的肯定。今晚月明,是个好夜晚,骨干们聚齐交流一下也好嘛!记住,记者一定得来,而且早点来,为她提供报道材料也好嘛,总之,让记者感觉这是她的家,工作就好做了。咱们三团血不能白流嘛!让人民知道我们是怎样跟日本鬼子拼命的,人民会更支持我们,这就要靠记者秀才的笔杆子了。所以一定要对记者尊重,才能发挥记者的作用嘛!”
杨正山政委跟汤主任的通话,平伊诺都听到了。她从心里感激这两位老同志的支持。现在她已把三团当作自己的家,顺从地跟汤主任来到杨政委这边。三团的正、副团长也在,正讨论把那个协理员撤换掉。平伊诺听见反倒不过意了,赶紧建议:“留下他,以观后效吧!”
政委说:“姑娘,一颗老鼠屎带坏一锅粥。不是为这一件事,这样人三团有三个,这次一起撤掉。这些人整天老滋老味的,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人民供他穿,给他吃,还把一定的工作岗位给他让他发挥作用,他却瞧不起女同志,满脑子封建主义那一套,这会成为我们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
“绊脚石”的说法,跟赵赤看法一样。平伊诺也就再没有为这些人说情了。当政委知道宋荣兵这位团里都喜欢的好同志受了重伤,那个义愤中揍了协理员的排长李永胜也受了伤时,决定明天跟记者一道去医院慰问全体伤员,并建议派一个班战士护送记者去金牛山胜利会师的梁、饶两旅的另三个团去采访。这边电话通知了对方,两位旅长在金牛山等着接见平伊诺。
平伊诺感觉到共产党里好人都是一样的,而不好的人则各有不同的麻烦。她打电话给赵赤。当政委杨正山知道平伊诺认识赵赤时,高兴地对汤平生说:“伙计,你知道她刚才给谁打电话的吗?赵赤也!”
汤平生一只腿站起来,拄着拐棍向平伊诺挪近一步说:“老杨和我跟赵赤、田羽都认识。”
平伊诺说:“田羽、赵赤都是我哥。我被日本鬼子抢了去,就是田羽等四人救我出虎口的;前段时间赵赤和我同一天负伤,现在都好了!”
汤平生问:“听说有个女同志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射向赵赤的子弹而差一点死去,有这事吗?”
平伊诺说:“那个女同志就是我呀!拼着一死,挡住三粒子弹,使赵赤和我都活了下来,还是很合算的!”
所有听到的人都很感动,对这个身高仅一米六的女英雄更为尊敬。晚饭后,团领导要平伊诺讲话。她推辞不过,表示了对团领导的敬谢外,就向大家汇报了她的采访报道计划。她准备写一篇梁、饶两旅浴血再战金牛山、人民奋起支援子弟兵的新闻,以及采访大井赵战地医院的通讯。大家都很高兴,为之鼓掌。
夜晚,汤主任请驻地的周大娘家婆媳俩把平伊诺接回去休息。干部们继续开会,大家在团首长面前各抒己见,一致表示要搞好团营的工作,迎接新的胜利。会议既民主,又集中,大家一致表示:如果记者到自己的部队采访,决不会让记者受到委屈!一位营长建议,就让那个有正义感的排长李永胜伤好后接替那个协理员的工作。
政委指出:“提拔年轻人是应该的,但他打人也不对,要做检讨,一码归一码,做到以后不再打人。”
李永胜所在营的营长介绍了李永胜正直无私、置生死于度外的许多英雄事迹。于是大家一致同意把李永胜提拔为医院协理员,给个备用期,半年后转正。又有一个年轻的营教导员提议:“为了表示我团对平伊诺这样的女英雄的敬意,我建议由旅领导出面,授予她为我们三团的荣誉战士称号!”
全体都兴奋起来。政委带头拍了手。一阵掌声传到隔壁墙院周大娘家。大娘的媳妇听见梁旅三团要给平伊诺授予荣誉战士称号的消息后,立刻告诉了她。平伊诺当然很高兴。她忽然想到,赵赤和林伊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这个好消息。他们知道后,一定会特别高兴。
第二天,政委、团长、汤主任一行多人为平伊诺送行,并派一个班战士护送平伊诺去金牛山、桂枝山前线。此时战事已经结束,臣泽部日军三百余人早已化骨成尘。两个旅长都在这边,平伊诺的到来成为中心新闻。梁从学旅长和饶子杰旅长都向师部打电话,同时向新华社分社打电话,商讨两个旅同时授予平伊诺作为他们旅的荣誉战士一事。师部首长听说后要来;社里也会派专人来。平伊诺推测,如果这个专人是赵赤,那么林伊豆说不定也会跟来。平伊诺把高兴放在心里。今天,她脸红红的,像是饮了酒;而她的心尽量控制在冷静之中。
前线部队有一些连排级干部,还有个别营级干部,都是从南京游击队调上来的。几年来,他们成长了,但都没有忘记娘家,纷纷来看平伊诺。大家听说赵赤和林伊豆也可能会来,都很兴奋,表示很想念老领导。当他们听说两个旅要授予平伊诺为荣誉战士时,大伙儿心像火烧得那样热,都把在南京游击队时的孩子气拿出来,跳起来欢呼。
大路上来了三匹马,马蹄得得有声,风驰电挚般地奔来。丁和平在最前面,后面是林伊豆和赵赤。接着,罗师长骑在马上的身影出现。两个旅的指战员们都拍手迎接,呼声一片。师长一高兴,就对两个旅长说:“我今天带来的林伊豆,也是南京游击队的风云人物,她的英雄事迹可不亚于平伊诺。我看她们俩都够格做你们的荣誉战士!林伊豆是两刊《淮南文学》、《淮南画报》的主编,工农兵是她服务的主要对象,以后跟你们打交道的日子不比新华社少呀!”
师长话没落音,便有好几部照相机闪起光来,互争镜头,互夺场面。一时间,林伊豆、平伊诺成了主角,首长倒成了配角。在南京同志乡音齐聚、鱼水深情面前,连大领导也只好侧目而视了。
按罗师长的建议,颁发荣誉证书时,南京游击队参军的战士派代表出席。南京游击队队歌又一次响起。
平伊诺随赵赤、林伊豆回家的第二天,战地号外、新闻通讯都各增加五百份,还特地寄送到两个旅来,到处都贴着加红套色的号外与报纸。两旅政治部还把授予林伊豆、平伊诺为荣誉战士的消息也报道出来。林伊豆上班后,出版的第一期画刊就是师首长与部队官兵在前沿阵地聚会的场面,南京游击队队歌也刊登在画刊的首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