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程桂英今天从师部回来,赵赤起了个大早,去集市买了一条活鱼、一只活鸡,又买到笋尖和芦芽,送到杜怀明家。杜怀明是位著名的中医,夫人会烧菜。赵赤和杜怀明是多年的好朋友。知道赵赤有客人来,杜怀明又买了宁特一号豆腐,把家藏的金陵板鸭、扬州白腿都拿了出来。杜怀明还把后院书房兼会客厅让给赵赤、程桂英谈话,自己和夫人在厨房忙饭忙菜。中午,赵赤少时的同学冯文林也来了,还带来了酒糟鱼和绍兴花雕酒。
到赵赤这儿来,程桂英本来就激动;饮了少许酒,平日如中秋满月的脸,成了朝霞掩映的太阳,明洁艳丽。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赵赤,好像有满心的问话要请赵赤解答;但她不胜酒力,很快就在书房沙发上睡着了。赵赤给她盖上被子,掩上门,走出来。整个下午,程桂英睡得很安宁,连联络站关系找来,赵赤处理了许多事情,她都不知道。
天擦黑,程桂英醒来,轻揉惺忪睡眼,发现屋里屋外站满了携带长、短双枪的游击队员。
“起来,出发,参加战斗!”赵赤见程桂英醒来,一边说,一边扔过一支短枪;程桂英一跃而起,熟练地空中接枪。一屋的游击队员都夸赞她动作“老道”。程桂英更是“将军不愿太平年”,一听赵赤带她去打仗,乐得笑脸更加敞亮!赵赤告诉她:“有四十多个‘爱国师’匪兵正在万家楼子抢劫,杀老百姓耕牛,还忙着吃饭、喝酒。我们打掉他们,再回来吃晚饭也不迟!”
五里路的奔袭,程桂英一步不离赵赤。今天,她要当赵赤的警卫。到了那边,区、乡武装早已将敌人围困住。四十多个敌人龟缩在万家楼大院子里。副区长夏凤城只等赵赤来下达攻击令。赵赤问夏凤城:“西边水口、相官大路上派人打援了吗?”
夏凤城答:“已经派游击乡长袁玉才、戈焰各领六十人去了。”
赵赤点头,对程桂英说:“我把这里一半队员交给你,你带这三十人,埋伏在半边坨树林子里,准备伏击。”
桂英领命去了,她心里想:“警卫没当成,却成了领兵主将了。”
战斗开始,游击队一顿手榴弹炸,又一阵枪弹射击,之后喊话:“里面的人听着:你们算什么‘爱国师’?只能是卖国师和害国师吧!你们就是祸害百姓的土匪。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缴械不杀,不追究往事!”
里面有人准备交枪,被他们的头子一枪打死。这样,双方成了僵持局面。
又一阵手榴弹掷进大院,在窗户内炸开。土匪受不了烟熏火烤,土匪头目下令突围。游击队这边故意网开一路,让土匪从西墙越墙成功突围。土匪头目清点人数,死伤过半,他打死伤兵,领着剩下的二十人突奔三百米外半边坨子,准备从那里进山逃遁。程桂英早已等候在那里,待敌人进入伏击圈后,机枪、自动步枪、手榴弹齐发;后面赵赤追兵又至,匪徒们此刻想跪下来投降也来不及,全都在匆忙中饮弹而死。
程桂英喜不自胜,跳着笑着来迎赵赤;只见赵赤惊讶地望着她说:“你头部有血,快,查看一下!”
卫生员一看是头右上角有擦伤,赶紧包扎。程桂英不以为然,却把个赵赤吓坏了——倘若弹道向内移半寸,那这员女将就冰消雪解了;固然她成为一名烈士,但是把她带上死路,将是自己一生的遗憾!这位充满着苦难经历,终于有个满意的娘家,如今又是党员的女战士,正甜甜地睡去。赵赤和卫生员没有离开她。房东杜怀明是名医,给她搭了一下脉,笑着说:“好一个童体女孩子,体质、脉象都是元气旺盛,三、四天就会好。我留着火腿煨老母鸡汤,两只鸡大腿,等她醒来下银丝面吃!”
杜怀明说着自去了。
赵赤看一看天上星斗,银河光圈中正乱云欲渡;手表的指针在四点整。他回到程桂英床边,见卫生员伏案睡了,自己才靠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天未明,田羽、火凤来到。见程桂英能吃能喝,谈笑风生,也就放下心来。他们是在江浦打黑窝点时,收到联络员传来程桂英歼敌负伤的消息,连夜赶来的。田羽、火凤双双来看她,程桂英感到很幸福。
田羽建议:江南的事由他多分担些;另把程桂英转换个居住点,照看几天再说。程桂英对自己的伤没当回事,说:“小事一件!”
田羽、火凤走后,程桂英跟赵赤谈心。她问赵赤:
“当时我们是一百八十个天不管、地不收的闯荡江湖强盗,几乎是一群疯子和野人,你凭什么敢去寻找我们?不怕被我们杀害吗?”
赵赤从容地回答:“不怕。因为你们无论到哪里,都是地主武装、国民党和日本鬼子的眼中钉。可是,你们转战千里,无论是在湖北、安徽、江西、江苏,一度还到浙江边境,没有一处共产党人打过你们;你们也不曾打过共产党。你们是一群无依无靠、社会所不容的人,每个人都有一本血泪帐。共产党多次向你们伸手,不仅是因为你们自由散漫惯了,将来会吃亏,更是希望多一份抗战的力量。起初你们不愿投奔共产党,是怕受到约束,失掉自由。而火凤、林伊豆去找你们,你却把白脸女人与地主老财家女人划等号,拒绝接见,但你们也没加害她们;我带了段红花去,不得已把脸晒黑,这才开始了我们的接触。
“共产党也是人;我们用人心换人心。你们虽然闯荡江湖、杀富济贫,本质上却都是善良的人。这样的人,会加害我们吗?游击队和你的队伍一接触,天然的阶级感情使我们走在一起,自然而然会打击共同的敌人,利害关系使我们互相依存。我并没有向你提出一个‘来’字,而你最后自然而然地来了。到根据地后,又百闻不如一见;你们和共产党生活、战斗在一起,你没有失掉什么自由,也要求参加共产党了。你去了那么远,那么久,我们想你,你也就来了,这就是同志友爱和无产阶级感情。你说,是吗?”
程桂英这时很沉静,一字不漏地认真听完后,站起来说:“是这样,是这样。我讲不好,但你讲出了我的心里话。所以,我服你呀!从认识赵哥的第一天,就知道你肚子里有学问;而我是一肚子糊涂。听你一讲,我才明明白白。我在‘公学’学习了半年,那些老师讲的课,我听不懂;而赵哥的话,我一听就明白。”
赵赤告诉她:“你又弄错了。其实,你要是没有上学习班,没有独立大队政工人员与你接触、共事,我讲再多你也不会明白的。当初你在大草湖时,我要是跟你讲这些,你不发火才怪呢!”
“不会的,不会的,”程桂英笑起来,坦然地说:“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是可信赖的人。当然你们那次所有去的人我都信赖。那时我就呆想:怎么“好花开一树”,这些好人怎么会在一起的呢?”
沉思了一会儿,程桂英又问:“我在江南,偶尔听到伊豆姐姐过得很不愉快。我不敢多问,现在只有咱俩,可以告诉我吗?”
赵赤叹了一口气:“说来话就长了。”
他把战友林伊豆的不幸遭遇详细地告诉了程桂英。程桂英听得胆战心惊:原来这无烟无炮的战场,比硝烟弥漫、血雨腥风的战场要残酷多了。战场上血流在身上地上;而内部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血淌在自个儿心坎里。程桂英一把拉住赵赤的手说:“我好怕!伊豆这样的战场女英雄,一位曾使敌人闻风丧胆的游击队长,咱内部同志怎么能就这样抹下脸来对待她,于心何忍呢?”
赵赤把自己的手从程桂英的手中拿出来,说:“你是青天,你知道融融是凤姐生的。火凤、伊豆俩人从小一起长大,大约是江南的水土吧,她俩长相差不多,陌生人不容易区分出来;融融像妈妈,当然和伊豆也很像。因为一张照片,在教育处闹出那样大动静。伊豆爱融融,称融融是女儿,在我们面前可以理解,在某些人物面前,便无法理解。一个姑娘,怎么称别人娃娃是女儿。封建习惯势力,是吃人不见血的老虎!
“那个看上伊豆的人说起来也是位英雄,曾用自己的身体掩护过高级首长,是个老资格,至今单身,未曾婚娶;他和组织部一位重要人物还是老上下级关系。这位老资格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美貌的伊豆后,一心想着娶她做老婆。于是,便动用组织权力,伊豆就被组织部从南京游击队第一副队长这样重要的岗位上调到了淮南区党委教育处。伊豆在教育处受尽了委屈,因她身性外柔内刚,是不会答应做那个年龄大到能当她父亲的人妻子的;伊豆拒绝的结局,是被送到洪泽湖边去教书。桂英啊,你哪里知道,人有多少品级,有的人是神品——大自然的神来之笔;有的人是魔品——鬼都不如啊!”
赵赤眼睛湿润了。程桂英闻言很激动,又一次抓住赵赤的手,流着泪说:“伊豆姐多可怜啊!赵哥,能告诉我,这人姓甚名谁,妹妹要打抱不平,让拳头给她摆平公理!”
赵赤说:“你好糊涂,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你打了人,打了共产党内部人——这些人都是党内有身份的干部,你这流窜江湖、土匪出身的程桂英将会怎样?比身败名裂还惨一百二十倍的结局会等待着你;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再说,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尽管遇到不公正对待,但也不能以此方式来泄私愤。党内的个别人,利用党和人民赋予的权力,谋一己之私,达不到目的,便陷害他人,这种人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不能代表党。所以,我们还是要相信党,相信组织,最终会给伊豆一个说法的!”
程桂英无限感慨地说:“要读多少书、见多少世面,才能懂得像哥哥这样的道理。赵哥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的!”
说着,她哭了起来。一个曾经杀人不眨眼的女豪杰,为此哭得那样伤心!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林伊豆委屈。赵赤想:“让她哭去吧,哭哭也许她心里会好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