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茅山根据地西南的苏皖交界处,有一处方圆百里、荒无人烟的草场,盘踞着一彪土匪。匪首是个女人,名叫程桂英,年方二十二岁,枪法极好,打草上飞的燕子,枪枪命中;所部一百八十人近半数都是女人。他们从湖北英山出来,过岳西、贵池、青阳、南陵、宣城、广德等地,一路上遭到国民党和地方团练追杀,又遭到桂系军队堵截,还遭到日本鬼子围打,直到最后流窜至这块荒寂的草场,才在此扎了根。
这一彪人马,年纪最长者也就三十出头,最小的只有十六七岁,他们都是穷苦人出身,个个能吃苦耐劳,却为社会所不容,都从死亡线上活过来,曾经讨饭三天也不得果腹。女人们更是苦不堪言,其中有不堪虐待的童养媳,有被人贩子拐卖给烟花窑子的女孩,有不堪凌辱而逃婚的地主姨太太,有在逃荒中被拐卖的寡妇。
十八岁那年的程桂英,父亲是她唯一的亲人。父女俩逃难到大别山,在一处荒坡上开了二亩地,搭上个荒草窝棚。俩人刚准备好好过日子,地主狗腿子就找上门,硬说这块地是大地主刘勉之的,还手执金刚圈,将程父打倒在地,要他们先交押板金才能种地,不交就把程桂英捆到刘家大院为奴仆。
父女二人只有从长计议,丢开土地、窝棚,再奔他乡,先脱离眼前灾难为好。哪知父女俩刚挑着行李、拎着包裹准备上路,便被地主家丁拦截住。程父再次被金刚圈打翻,耳朵、眼睛、鼻孔直冒血;程桂英被两个家丁抓住,连拖带拽,拉到刘家大院大门外台阶上。地主刘勉之捧着水烟袋,哈哈笑着站在台阶上对程桂英说:“在我身边服侍我,不比你跟着穷爹逃荒、讨饭强一百倍哪!”
程父挣扎着,哭喊着追奔而来。这边女儿拉住父亲,父亲牵着女儿,正哭喊得难分难舍之际,地主把脸一横,一板脚,带钉的皮靴踢在老人门面上,老人一个跟头,跌下门前的深沟,女儿在惨悲的哭喊声中被几个家丁推搡进大院。从此程桂英父女生离死别,阴阳相隔。
程桂英下决心报仇雪恨,她冷静下来,假意答应顺从地主,并且央求地主准许她埋葬了父亲。之后,女仆带程桂英洗了澡,换上干净舒适的新衣。
地主在窗外看见说:“跟着我,不会亏待你,看你天仙一般的姑娘,埋没在荒野人家,多可惜。”
女仆当中,一个有头脸的中年妇女顺着地主说:“圆房好,倘若命好,添个一男半女,就是神仙的日月,宰相的光景了。”
程桂英闻言,木木纳纳地,不吃也不喝,只想着自己的心事。父女分离惨绝人寰的一幕,时时扣击着她的心灵,使她决心与仇人一拼到死。
既然要报仇,就得活着,而活着就要吃喝。她开始了吃喝。地主见状,以为这女子想开了,便吩咐下人:“一切给她拿最好的来!”
程桂英向女仆要把剪刀来剪手指甲和脚趾甲,可用后,剪刀被女仆拿走了;她要厨刀剖西瓜吃,吃过,厨刀又被女仆拿走了。显然,这都是主子交待的。她想到茶壶,想到顶窗户的木杠,想到架子床上的拦草板。但这些都不行,不但一击不死,还会有声音。别事干不成,自己还走不脱。她想到毒药和匕首,可这时哪里搞到呢?眼看新房布置就要结束,之后地主就会来“圆房”。她想了又想,不能让人们看出她的心思,一切见机行事。
这时的程桂英,心反然定下来。她自自然然地过日子,跟仆人讲话有了笑容;见地主刘勉之来,也站起来。地主大喜,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她闪身微笑着躲开说:“急什么?等房间布置好,一切依你就是!”
地主大喜,认为这个女人是鸟入笼中,没到半个月,心就活了。
是晚,刘家大院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新房已布置好,地主就等着同第十二房姨太太上牙床了。这边程桂英早被女仆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雕花大床边等着,还故意向女仆问女子初夜的事情。未行一切仪式,地主便身穿大红、洁整衣冠直接进新房来。男女仆人都笑着走开了。
地主刘勉之,时年六十三岁,踌躇满志地来到第十二房姨太太面前,迫不及待地拉闭窗帘。老地主先拉住桂英一只手,见她顺从,便自解衣服,把一条讲究的丝织腰带解下来放在床头箱柜上。见姑娘不大好意思地俯首含笑,他便伸着脖颈,倾过身来,出手给新人解脱衣裳。
谁能想到,就在一刹那间,程桂英的两只铁手,死命卡住地主的咽喉,而且越卡越紧,直到老地主发不出一点声音,晕倒在床上。程桂英自己也因用力过猛而浑身发软。她不大放心,怕老地主再度苏醒过来,一不作,二不休,顺手用地主的丝织腰带在地主脖子上死扣一道,再死扣一道,直到死死地捆扎好,这才放了心。猛地又想起,房里那盏好看明亮的小瓶灯没有弄熄。她赶忙把灯火熄灭掉。又听听房外,寂无声息,知道其余十一房姨太太今夜皆各自伤心,早睡了;仆人见主人都睡了,也就休息去。大伙都知今日是刘老爷的好日子,老地主一高兴,就不会骂人;见刘老爷自闭窗帘,知道好事近了,便摇摇头,心里骂一声“老公狗”,笑着放心地睡自己的觉去。
程桂英悄悄走出房门,星月光辉从古桂树的枝头照进大院。她沿着长廊走去,走到大门,不见动静;大门一道道闩杠,扣得死紧。她不会开,也不敢开,生怕响声惊动家丁和狗。其实今晚狗也吃饱了骨头,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狗腿子家丁饮了许多酒,也都分头寻自己的小天地去。只有值班的四个家丁,两人一班,此时已不知转到哪里。
程桂英从小就会爬树摘果子、掏喜鹊窝,这个大院关不住她。她从闩杠爬上门楼,又从门楼的一端爬出墙,正想抓住墙上的宿年草根下滑时,听见大门外一侧石狮身上有人打呼噜。她静了一下,悄悄下去,把靠在家丁身边的步枪拿到手里;又在她父亲跌下去的深沟之畔,跪下去,流着泪磕了三个头。
自此程桂英横下一条心,进大别山拉杆子,抢地主的枪武装自己,专打为富不仁的地主,带走苦难的兄弟姐妹,壮大自己的队伍。桂英从不犯小户人家,甚至还把从地主家里拿来的白米、咸肉放到没饭吃的穷人家门前。除了地主是程桂英的天敌外,国民党、日本鬼子都打她,所以也都是她的敌人。但她的火力不如敌人,有一次,她与鬼子遭遇,打死两个鬼子,却赔上十条自己人的性命。只有共产党不打她,所以她也不打共产党。她听说共产党里都是苦出身的人,但她又不肯跟着共产党干,怕失去自由。他们这些为社会不能容身的人最在乎个人自由;而个人自由强调多了,就有点散漫;仇恨主宰了自己,便会过多地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