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降仪式回来的第二天,赵赤把林妈妈接过来照顾林伊豆。平伊诺奉命去龙子河、草山一线采访饶旅长的部队;赵赤奉命去松江、昆山一线,陈军长、罗师长正在那边;王明也去郑集、大井赵采访农田水利。出发前,林伊豆千叮万嘱大家,上前线要各事慎重,话未落音,又传来联络部命令,要赵赤、平伊诺暂缓出发,去参加一个会议。大家都在揣摩,是什么会议如此重要呢?
原来,是发生了苏皖边区人民政府一位德高望重的桂参议遭人绑架的事件。联络部紧急召见赵赤、平伊诺和游击队领导,商讨如何营救桂老。桂老的事人命关天,而且政治影响极大,这在当下成为一个刻不容缓亟待解决的突发事件。联络部把这次营救桂老的任务交给了南京游击队。
说起桂老,还得从王明钓鱼开始。
王明在江浦采访几经转辗后,倒出了名。王明到沿江各县采访农村、渔村、船户,不但地方政权给她方便,游击队也极力保护她。《淮南日报》、《淮南大众报》、《淮南画报》上很刊载了许多王明的报道和图片,使她的名望不在平伊诺之下。此外她还跟平伊诺一样,受聘为江南大报《江南周报》的特约记者。
采访归来闲暇时,王明总爱躲在云深不知去处的山地去钓鱼。此话乍听别扭,钓鱼只能傍水,哪能上山呢?其实山花烂漫的时节,鱼伏上水,长江的鱼苗沿着条条山溪,逐清流而上,待桃汛过去,它们在一个个山间水潭里长大。待鱼儿繁衍后代的时候,食量很大,此时正是钓鱼好机会,连大头针弯成钩也能把半斤八两的鱼钓上来。
王明每次钓鱼都收获颇丰,所以每次来见李觉华、程桂英时,她总是拎一布袋子鱼来,大乐一餐。李觉华要求王明:“任你啥时候钓鱼,无论在水网钓,还是去山溪钓,必须把所去范围告诉我们。这是战争期间,晓夕百变,遇紧急情况时,才能通知到你!”
王明点头说:“你说得对,赵赤、甄拓两人也都要求我这样做,还要我必定让游击队知道夜晚投宿的地方。”
王明在山区丛林小溪钓鱼时,认识了一位削瘦枯干但很精神的老人,一口标准的南京口音,话讲快一点,王明甚至听不懂。游击队里许多队员都认识这位老人,尊敬地称呼他为“桂伯伯”,王明也跟着叫“桂伯伯”。老人家中一无所有,全靠他一根钓竿,平均一天钓得三十斤鱼,可卖得几块钱,使一家五口赖以生存。他除了读书、饮酒之外,没有其它花销,因此生活略有余裕。
老人喜欢品味古对联,有时讲些绝联,是真正的文字游戏。老人钓鱼时还流露这么一段传说:有位老者自出上联 “孤山独庙一将军单刀匹马” ,可这位老者自己却没能答对出下联来。老者死后阴魂不散,悠悠转转,飘至一处钓鱼场所,突然觉悟,于是有了下联“夹沟两岸二渔叟对钓双钩。”
王明心里想着:“这位老人记得这些古怪离奇的东西,与国计民生又有何补呢?”
但出于礼貌,王明没有直说,反倒夸道:“桂伯伯记忆力真好!”
一来二往,王明得知桂伯伯和赵赤竟然还是亲戚。她回陈家转井后,跟赵赤谈起深山遇桂伯伯的趣事。赵赤告诉王明:“桂翁名乐清,南京兰亭二巷四号人氏;桂翁祖上是翰林院编修,系第六代孙,现为苏皖边区人民政府参议。边区情况一紧张,他都会随着区、乡政权转移。他的祖母是赵家姑娘,所以跟我家有这层关系。”
从赵赤那里,王明得知,桂乐清年轻时,怀有大志,闭户读书,参加北洋政府考试,被荐任桃源县知事。该县修理桃溪水利工程,他用去祖资二十万,人民称他是为政清廉的父母官。北伐时期,南方政府调考县官,桂乐清完全合格,复任命桂乐清为桃源县长。在他继续修治桃溪水利时,触犯了湖南大地主仇鳌家坟山宝地,仇鳌便通过在南方政府任职的谭延凯,把桂乐清革职。桂老回家后,因家产已贴公用,家中已一无所有。因此二十年来,他在大江南北只靠钓鱼维持生活,不损害任何人利益。边区人民政府了解到桂老在群众中间德高望重,便邀请他做一名参议,请他体念民意,仗义执言。这几年,他对基层干部的作风问题、统一战线问题、教育和水利问题,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人民政府尊重他的意见,做了许多改进工作,巩固了边远地带,密切了党群关系,加强了文化教育,这是老百姓有口皆碑的。
王明再去江南采访时,李觉华告诉她,不许再去钓鱼,桂乐清参议就是在只身钓鱼时,被广西军李本一派人抓去,向苏皖边区人民政府索资一百万大洋;钱未拿到手,老人却又被广西军另一派马召坤部劫持,同时派代表提出另一码条件,要求新四军出兵,打下赤镇、古河、陶甸,交给他们管辖,他们保证桂老安全回归,不索取分文赎金。可桂老带口信传至边区:“一个钱不要花,一个兵不要出,桂老头子拼这条命不要,也不能便宜了他们。”
边区政府当然不会让桂乐清当牺牲品,一方面与马召坤谈判解救桂老事宜,一方面向联络部求助。
对于联络部下达的任务,李觉华、窦一芳特地跟赵赤和林伊豆、平伊诺商量。李觉华说:“这次就算联络部不出面,解救桂老的事,游击队也不能沉默。”
赵赤说:“首要的一条是弄清情况,对敌手要做到知根知底;同时要出手事成,不可夹生。到一切成熟之时,再向上级汇报,派一支劲旅,前去支援,到时候我们几个都可以再上前线,游击队就是我们的娘家。”
赵赤等人公余之暇几乎都把心思花在怎样救出桂老这上面。情况不断在变化,联络站获得的消息也源源不断地汇总到陈家转井。
马召坤和李本一都是广西军旅长,不同的是,驻安徽广西军总头目李品仙还任命李本一为专员,专员公署设在古河,而马部驻其北面的永陵、石牌一线。马召坤跟李本一争夺桂老的目的,在于动摇李本一对地方的统治。但李本一是李品仙的人,马召坤搞不过李本一。由于李品仙的干预,桂老又被移交到李本一这边。
联络站得知,桂老被关在和县陶甸,由李本一部一个连的广西军看守着他。陶甸四周驻扎一个营,该营四个连建制,加上陶甸的共有五个连。桂老被关在基督教堂里,一个亲广西军的教堂神父正逼迫桂老向耶酥忏悔。
桂老说:“我桂乐清一生光明磊落,无可忏悔;而况教会也无权逼人忏悔!”
当然这些匪徒还不敢对年高德昭的桂老进行人身伤害。
桂老被关押三天后,见广西军仍无放他之意,便义正词严地提出抗议,准备用绝食斗争,要求允许家属来见面。
窦一芳则化名桂云飞,去见马召坤,以桂乐清亲侄女身份,请他出兵打下古河、赤镇,救出桂老,这样可以得到南京桂氏宗族一百一十九家凑齐的一百万元赎金。窦一芳明知马召坤不敢出兵,故意讨价还价,至少要他把部队向南挪动,造成声势,以便和李本一进行谈判。马召坤不知如何选择,但‘桂云飞’口中一百万元的诱惑,使他最终把部队挪动到离古河只二十里的地方。李本一这下紧张起来。
桂云飞又亲去舒城三河镇求见李品仙。李品仙接见了她。桂云飞一口一个“李叔叔”,声声泪下,请求放人。李品仙想:“桂乐清能有这样一个孝顺的亲胞侄女,在急难之中,为伯父到处奔走,也是福气!”自然而然地温和了许多。李品仙问:“你的名字是伯父起的吗?”
桂云飞答:“是的,是伯父取的名字,伯父爱我如亲生女儿,从小教我读书。小侄女请求李叔叔帮助我,让我伯父早日回家,南京桂氏宗族一百一十九家绝不忘恩负义,定会有所表示!”
李品仙温和地问:“你是书香后代,没跟鬼子干事,鬼子能让你安生吗?南京周边共产党那么多,抗日口号又那么响,你又怎样避开这些人而没有被赤化呢?”
桂云飞说:“这是两码事情。今天我来请求李叔叔救出我伯父,国破山河在,同是中国人,在国家沉痛的日子,还是多做些抗日救亡的事情为好。李叔叔说是吗?”
李品仙心一软,拿起笔来,在一张信笺上写道:“本一老弟,桂公之事,如何是好,我无主意。我只能建议对南京名门望族的桂公多给宽容,他在共产党方面,只一参议,并非主角。早日处理,挂着不好,同在抗日阵营,深则深之,浅则浅之。我意以浅为好。此信由桂云飞本人带去,盼允她见到伯父,同时又不为难她。桂乐清有此孝心的侄女是好福气。天伦感情,人之所有,盼给方便。”
正要签名的时候,李品仙一滴眼泪掉在纸上,低声说:“你知道吗?云飞,今天正巧是我女儿李素云去世一周年的日子,你来了,我想着女儿,伤感啊!我也有个侄女,叫李丹云,在共产党那边。人各有志,可我也深深地爱着她!”
李品仙最后签了名。写好信封,交给桂云飞,把副官叫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孝女,为伯父而奔走说情。你把她安排好吃住,明天派专人保护她去古河,不得有误。若途中出了事故,我不饶你。”
桂云飞深深地对李品仙鞠了一躬:“李叔叔,小侄女不会忘记您老,后会有期。”
李品仙伸出军人的大毛手,与桂云飞握了握说:“一路平安!”
桂云飞走后,李品仙控制不住自己,竟哭倒在沙发上。桂云飞走到门口时,回头看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倒也有如此细腻的感情;便挥挥手,表示对他的尊敬。
副官很负责任,派一个学兵班,把桂云飞送往古河。有李品仙的信,李本一派人把她送到陶甸,并且招呼护送的人,不要干涉他们亲属会见。窦一芳见到桂老,告诉他游击队的计划,并且贴身保护桂老。桂老十分感激,很感动,也很幸福,如同真的多了个侄女。
与此同时,南京游击队集中兵力,已从红港进入陶甸西十二里的荒村野岭,并严密封锁了消息。联络部的车明参谋长带赵赤过来,随行的还有林伊豆、平伊诺、王明和丁和平。
由于马召坤十二个营逼近,李本一调八个营到古河,四个营到赤镇,把陶甸的一个营也抽回来,只留一个连驻守陶甸,而基督教堂仅一个排兵力。李本一本人住大凌庄,除护卫手枪连外,还增加两个营。此夜有雨,阴云四布,北风劲吹。
攻击的时间到了,只见四四开二的信号弹在天空一闪成双,段红花带一个中队突袭了在基督教堂的那个排。自动步枪、手榴弹很快结束了这个排四十余人的性命;驻守陶甸的一个连见游击队人多势众,闻声逃窜。窦一芳早把那个反动的教堂神父抓到,把段红花介绍给桂老。陶甸没有了枪声,满街都是游击队员。车明、赵赤带人攻打李本一所在的大凌庄,迫击炮弹直打到李本一住处,一片火海。李本一命大,烧伤八处,还被三个卫士架着逃出去。手枪连被消灭在一片火光中,驻守大凌庄的两个营广西军纷纷逃散去。因为是雨夜,又是生地,游击队没有追击。
李觉华、章桐各带人攻击古河、赤镇两处,战果辉煌。这两处敌人原先都只防着马召坤,没想到游击队会来,见到如此火力,才知是南京游击队,此刻已挨过打,只能逃遁,无法还击了。
游击队解救了桂老,并未逼人过甚,战斗很快结束。马召坤至此才明白,他被游击队玩了一把,一百万肯定拿不到手了。三河方面,李品仙也明白过来,他中了共产党的麻痹与缓兵之计。不过李品仙还挺佩服南京游击队的手下留情,救过人就走,并未使李本一伤筋动骨。
李觉华、章桐回兵陶甸,与赵赤等人聚集,迅速按原计划撤退。游击队虽然充分做好准备防止敌人追击,但又正如赵赤估计的:“这得感谢马召坤,李、马仇深似海,李本一能不有后顾之忧?我们只要有几分钟犹豫不决,马部早不在原地等候了;而况李本一刚从大火中逃出,虎口余生,老头子哪有年轻人反应敏捷?充分准备是对的,但敌人不追更好!”
游击队撤到安全地带后,赵赤等几个新闻工作者讨论起他们的新闻报道。夜战时,王明、丁和平他们几人拍到不少好画面。这一夜,文字、图片都是大丰收。游击队继续撤到红港以南,程桂英早在那边准备好饭菜。队员们笑着说:“打仗时只三百人参加,二百人待命;仗打完了,吃起饭来还是五百人!”
李觉华听见笑起来:“饭还能不吃?大家吃饱饭,明天再上战场歼灭敌人!”
开饭前,窦一芳领着队员唱起了新四军军歌和南京游击队队歌。桂老看见自己队伍威武雄壮,老泪纵横。他本来有许多要讲的话,此刻却激动得讲不出来,只挂着泪,笑着挥手说:“谢谢,谢谢南京人民的子弟兵!”
李觉华宣布了一件喜庆事:“我们游击队领导集体作证,从此时起,窦一芳以桂云飞的名字认桂老为伯父。窦一芳的父母亲人都被鬼子、汉奸杀害了,从现在起,她又有了家;桂伯伯家五口人也变成六口人,从此多了个侄女桂云飞!”
一片掌声。只见平伊诺接过桂老的手杖,窦一芳拥抱着桂老,二人泪流满面。王明、丁和平为他们拍照。程桂英安排好游击队住地,把大队人马分住在四面河网地带的十六个自然村,让大家抓紧时间休息,并派出一百人警戒。大家知道,明天有明天的事,李本一、马召坤此时心里正不好受,只要他们人还在,心就没死,今后还有更大的较量。
夜色里,一片宁静。江南的水与空气,使得今夜特别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