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站之后,林伊豆母女行色匆匆,来到太平集小舒,又住了一宿,次日早起,两人挥泪告别,妈妈潘惠梅去了大刘营,女儿林伊豆留在了小舒。送走妈妈才五点多钟,林伊豆回到床上和衣而睡。回笼觉的一会儿时间,林伊豆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掉入一个深坑,坑底又陡又滑,几经挣扎着向上爬,越爬越没有力气;而坑外风景柳暗花明,咫尺天涯,分明两个不同的世界。猛然醒来,知是一梦。她是唯物主义者,从来不相信无凭无据的事物。
徐海东、郑位三两位老首长接见了林伊豆。对于组织调动,首长也改变不得;接见她,是首长出于对她的无限的信任——林伊豆在南京游击队期间那些出生入死、可歌可泣的事迹,深得首长信任。首长请车明参谋长亲自送她去淮南区党委组织部,要那边尽可能照顾这位女同志,将她分配在一个合适的工作岗位上。可没想到,早已被安排好的另一种命运却在等待着她。
一位干事模样的人,接待了她。那人两眼直盯着林伊豆美丽的面容。尽管车参谋长特地把老首长的关照话带到组织部,但那位干事虽然当面嘴上唯唯诺诺,但车参谋长一走,他便冷冷地说:“党员嘛,上级安排工作不得讨价还价。”
随即,干事打电话,喊来一个满脸胡须的大胖子,把手上一纸墨迹未干的介绍信交给他,并介绍说:
“这是教育处长孟哲同志。”
孟哲拿着介绍信,领林伊豆来到一排草屋的西间,指着临窗的一张木桌和一条板凳,说:“你就在这里办公。”
林伊豆打量面前的一切:屋子不大,窗户也很小,光线有些暗;斜对面另一张桌前还坐着一个约三十岁的女同志。孟哲向林伊豆介绍:“这位刘是同志,是小教科长;你这次来,任中教科长。”
接着,他又转身对刘是说了几句,还特地把“林伊豆”三个字重复说给刘是听。当时孟哲并没有介绍刘是与他是夫妻关系,可聪明的林伊豆很快从他们的言谈和眼神中明白了这种关系。
接着,孟哲开始看林伊豆填写的干部登记表,刚坐下看两眼,又站起来:“文化程度怎么填写‘大学肆业’?什么意思?大学没毕业就不是大学文化,哪来的什么‘肆业’、‘伍业’?”
显然,孟处长把“大学肄业”读成了“大学肆业”。林伊豆哭笑不得。
林伊豆笑笑。她本不想多作解释,但想想,还是说吧:
“我的确是南京金陵大学的大三学生,要不是日本人打过来,我也早就毕业了!我写的不是‘肆业’,是‘肄业’。所谓‘肄业’,就是指读过大学课程却没拿到毕业证书。”
孟处长情知是自己出了洋相,心中不快,口里不说,却想:“这丫头怎么像给人上课似的?”
刘是看出其中原委,忙走到林伊豆身边,把话岔开,问长问短。林伊豆觉得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倒是从刘是口中,林伊豆了解到,这位小教科长管六十几个区、乡小学;调林伊豆任中教科长,是管十六个县中学和四个区中学。刘是还热心地介绍说:“工作不重,你不想做事,就一点事没有;想做事,就下去跑跑,事多得很,做不完的。最多最麻烦的是人事纠纷,管也管不了!”
就这样,林伊豆开始了她在后方的新工作。上班一个月来,她跟孟处长天天见面,但很少有话说,只有遇到工作上的事,非讲不可时才讲。刘是平日似乎没多少工作做,常常是一面补衣裳、缝袜底,一面对林伊豆有着说不完的家长里短。林伊豆忙完工作时,多半都在埋头读书,对耳边刘是的话很少回答,顶多当个听众,再给对方一个微笑。
在此期间,妈妈潘惠梅却忙个不停,有时在大柳,有时在黄花塘,仍旧给部队教授武术、刀法,得空时也偶尔来看看女儿便走。
看到女儿,妈妈免不了又对女儿说起老话题:“你在后方,有空时别一个劲闷头啃书,也得关心自己的事;一个人单恋,没有结果的。”
可这话题,妈妈说得再多,女儿也不作声。送妈妈走时,林伊豆把融融的一张照片忘在宿舍枕边。同宿舍的行政处一位会计主任拿起一看,好漂亮的娃娃,同林伊豆长得很像;翻过来一看,背面还有一行整齐的小字:“亲爱的女儿融融”。
这分明是林伊豆秀丽的字体。于是三天不到,便满城风雨:“还大姑娘呢,娃娃都两三岁了,肯定有见不得人的事!”
这样一来,林伊豆日子更难过了。在封建意识依然浓重的传统观念面前,林伊豆成了十恶不赦的坏女人。很多过去跟她说话的人不理她了。不理也就罢了,有时还听见背后人骂:“呸,破鞋!”
在年终鉴定书上,孟处长硬要给她写上:
“知识分子,清高自大,脱离群众,脱离实际。”
林伊豆去联络部探望老首长,首长得知她的情况后也觉得对她不公,但林伊豆现在归淮南区党委宣教口管,不便干涉,也鞭长莫及,真正是爱莫能助了。林伊豆如今如同虎落平阳,奈何不得!
一波未平,又起一波。回到单位,组织部干事通知说,部长要找林伊豆谈话。
“又什么事呢?”林伊豆一路上猜不出头绪。
到了组织部,李海光部长客气地接待了她,还请她吃了一顿饭。饭菜不错,鸡鱼肉蛋齐全,只不过有个岁数大的男人陪客,此人长着一副“酒糟”鼻子,看起来有五十岁。
“林伊豆同志,”李部长和气地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卫生部长张怀诚同志,长工出身的老红军,打仗不怕死,是队伍里受人尊敬的老革命。战争年代嘛,张部长一直没顾上成家;他听说南京游击队有位女英雄副队长,虎将风威,多少日本人都是她手下败将,仰慕得不行。今天我找你们来呢,是代表组织,介绍你们二人结成革命伴侣,我个人也认为你俩很般配,是啊,你俩是合适的!组织介绍,也是我党多年来行之有效的方法;你们都是党员,得听党的话!”
林伊豆顿感恶心,一口气几乎透不过来,她转身就走,部长怎样喊她也不回头。于是李部长将电话打到孟哲、刘是这边,把这个任务交给他俩,并要俩人保证完成任务。这下孟哲、刘是有事可做了。但是,任凭他们如何白天讲到晚上,晚上又讲到深夜,林伊豆咬牙出血,就是不开口。最后,一顶“不服从组织,顽固不化”的大帽子扣到林伊豆头上。
孟处长电话打过去,那边李部长说:“还上什么班 ?把工作停下来,让她停职反省。党员嘛,党员为党,粉身碎骨都理所当然,何况是享受小家庭幸福的事。张部长劳苦功高,该有个人结伴照顾了;她林伊豆也二十有四,女大不嫁,打什么主意?听说她已有个孩子,不同意的话,追查这件事;再不同意,就考虑她能不能再做党员。不服从党组织的党员,要她干什么?”
组织部采用组织手段,逼林伊豆就范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了区党委书记刘顺元同志耳里,也传到了徐、郑两位老首长耳中。几位首长纷纷出面说话:
“用组织手段逼婚,与封建家庭逼嫁何异?”
“林伊豆明明是个姑娘,融融是火凤的亲生女儿,不过是南方女子开明,姑娘敢认女儿就是了!纵然她生过孩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一时间众说纷纭,直到这事让陈毅军长发了脾气,才算摆在了一边。
但是,真真假假,人言可畏,最主要的,是组织部那顶“不服从组织”的帽子扣在林伊豆头上。于是不但中教科长当不成,教育处也难留,组织部把她降职调到洪泽湖边一座只有三十多名学生的中学里去当教师,教语文、历史。
到中学后第一天,林伊豆的感受无法形容:一条桑根蛇从窗户爬进来;一群狐狸在屋外嬉戏打转;芦苇笆扎起的床的下面,湖水渗进来,滑滑嗒塔,有几条泥鳅翻来扭去。
她现在不哭了。是泪水干涸,还是流泪无用?这位曾经使日寇闻风丧胆的女英雄,此刻想到手枪。要是对着自己太阳穴打一枪,比这眼前光景要好许多;可是现在她手头既没有手枪,也不能就此结束生命。想想爸妈,想想融融,她要好好地活下去,就得努力吃饭,把大碗大碗的高粱稀糊吞进肚。
开学后,林伊豆全心全意投入到教学中去。学生热爱这个老师;家长敬重这个老师;老校长是一个正派的党外人士,他也尊敬这位抗日功臣。当老校长知道这一切后,愤愤不平地说:“真是亲痛仇快!这是缺少知识与良知的犯罪,天高皇帝远,毛主席,你在延安如何晓得啊!”
林妈妈老了,身体不能胜任教官,便来到林伊豆身边,母女俩在高粱涧安了家,还把融融接了过来,这样,林伊豆脸上才有了笑容。可近期发生的事,让林伊豆老了许多,眼角出现许多鱼尾纹,体重也大大减轻。巾帼英雄是昨天的荣耀,现在,她只一心教好她的书。高粱涧的渔民、农民和船工都喜欢她;来上学的学生数成倍增加。泗洪人民骄傲地评价她是“人民的女儿、人民的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