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妮带着红心队很快就赶到了北寨,来到了九棵香椿树下的场地,毛子小队长还要去追击土匪,想夺回粮食,可被二妮止住了。土匪的武器精良,若发生火并,他们红心队绝不是土匪的对手。但红心队在虎寨能盘踞一方,靠的不是精良的武器,而靠的是人心和虎寨的险要地势,土匪这次得逞,主要原因是虎寨成了一座空寨,若红心队没给郧山游击队送粮食,土匪也不可能踏进寨子半步。因为玉秀、二妮早把寨子加了三层明暗网哨,敌人是不可能进寨子半步的。见队长高玉秀躺在血泊中,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队长还在,她一定会重振虎寨的神威,带领大家走出困境。
她连忙吩咐毛子小队长立即去寨外布防,同时,要求毛子小队长另加一道防线,把他们山里人捕猎的一套技术全部用上来了,什么地坑、竹箭等手段,还有峡上悬崖上的垒石。灰泥鳅曾经袭击过虎寨,他们怕的不是红心队手中的枪,而是他们山里人这些捕捉野猪和恶狼的手段。这些山里的老方法比他们手中的机枪还要厉害,令灰泥鳅及其匪徒闻风丧胆,落荒而逃,自那以后,附近的山头及白狗子都不敢再打虎寨的主意了。
二妮把高玉秀抱进了香椿房内,放在床上,忙用毛巾擦拭她身上的血,同时,让大妮把寨子里的老中医请来。
高玉秀脸色苍白,吸引微弱。二妮没有经历过这些事儿,惊吓得大哭起来,流下了眼泪。
自从土匪押着粮食撤了之后,躲进山里的百姓都回来了,他们脸上都挂着笑容,要不是玉秀队长通知的快,他们的粮食可要遭殃了,如今,他们的粮食没有受到什么损失,这全归于玉秀队长的功劳,玉秀队长真是他们的恩人,处处都为他们着想。
李大傻的阿娘王香月也跟着一起回到了寨子,到了她这把年龄早已看透了世事。自从那声枪响之后,她就知道自己的傻儿子出事了,回到寨子,她很安祥地抱着李大傻来到寨子外自己的自留地挖了一个坑,把儿子埋了下去,她没滴下一滴眼泪,也没把儿子同他的父亲李阿虎埋在一起。在她的心目中,身处在乱世,大傻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会过得更好一些。
王香月做罢这一切,她又默默地回到家里,正准备睡一会儿,被路过找老中医回来的大妮喊了起来,说:“大娘,玉秀流产了,您快过去看看。”
大妮的话让王香月心里一惊,大傻去了,她没有过度的悲伤,但她一听到高玉秀要小产,泪水禁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这是要让老李家断后呀!她跑出了家门,奋不顾身地向香椿作坊跑去。
老中医看了看高玉秀的情况,大腿上的血还在“沽沽”地流着。老中医皱了皱眉头,看样子情况不妙,他很沉稳地问:“要大人还是要孩子?”二妮很快就回话了,说:“当然是要保大人了。”老中医默默地操作着,正在此时,王香月撞了进来,大声哭着,说:“不能呀!要留孩子,要给老李家留个后!”其实,她根本不知道真实情况,这孩子根本不是李大傻的,而是田习文的,这是个秘密,只有二妮知道,王香月不知道是很正常的,她要求生下孩子也是很正常的。
二妮、大妮一听,心里马上不高兴了,就说:“孩子没了,只要大人还在,还会有孩子的,你就把我、大妮、玉秀当成自己的亲闺女吧。”但王香月没理她的话,继续哭着说:“大傻没了,这老李家要断后呀,造孽呀——”声音很凄惨,众人劝不住她。弄得老中医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正当众人为难的时候,不知何时,香椿房外围满了乡亲,他们都央求老中医一定要把玉秀队长救活,还有所有的红心队队员也在央求。
老中医什么也没有,他让众人退出门外,开始了他的救治行动。
王香月的哭声没有感动众人,反而引来了众人的反感,众人都说:“李阿虎作恶多端,所谓因果必报,让他断子绝孙,是他应得的报应!”她一句也没有反驳,脸上只流着无声的泪水,其实,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走出了香椿房。此刻,她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李阿虎作的孽应该由他承担,不该由她这个弱老婆承担,活着真没什么意思,大傻去了,她还想玉秀肚中的娃儿;如今,娃儿也将离她而去,她突然感觉到四大皆空的感觉,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王香月一步步地向虎头岩走去,口中默默地念叨:“儿呀,娘来陪你了……”
她终于走到了虎头上,俯瞰了一下虎寨,她在这个寨子生活了一辈子,寨子的风云变化让她觉得没有一点倦念。于是,眼睛一闭,跳了下去。乡亲们发现她的尸体是几天后的事情。因为她一个孤家寡人,没有人太注意她。
老中医忙乎了半个时辰,当他满手是血地走出房间时,二妮焦急问:“怎么样?队长救过来了吗?”老中医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是呀,他能说什么呢?他双手沾满的鲜血说明了他又扼杀了一条鲜活的生命,那是要折寿的。
二妮、大妮奔进了房间,玉秀脸色还是那样苍白,眼睛微闭着,呼吸很微弱。二妮、大妮没有呼喊,她们知道队长眼前最需要休息。
过一会儿,高玉秀醒了过来,眼开了眼睛,口中喊道:“立英,我的孩子呀!”又一看,自己的肚子瘪了下去,身边却没有娃儿,便急切地问,“二妮,我肚里的娃儿呢?”
二妮、大妮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
没有回答,一切尽在不言中,高玉秀终于明白了,肚里的娃儿没了!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又一阵昏迷,她晕了过去。
而这一切的一切没有逃过那一双躲在暗处的眼睛。
李孝诚扛着机枪去阻击,然而路上的情况与红三妹预料的完全相反,虎寨的红心队为了救他们的队长,没有追击土匪,所以他一路很顺利地到达了虎寨,又很巧妙躲过哨兵,爬到香椿房外的那一棵最高大的香椿树,借助香椿树的遮盖,把自己隐蔽得很好,默默地偷窥着这一切。
当看到这一切之后,他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高玉秀是红心队的大队长,在虎寨是德高望重的人物,是虎寨山民的精神支柱,是虎寨的领袖!和他一样已经成家,成了别人的新娘,并为别人生了娃,被红三妹掳去当肉票的小立英就是她的孩子,而眼前的孩子属于夭折,为何那位老太婆非要说断后呢?这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想来想去,他也没必要弄懂这些,反正眼前玉秀肚里娃儿的夭折,与他和牛心山上的土匪脱不了关系。这次行动主要是为了他的纳名状,他应该是罪魁祸首!高玉秀不会原谅他!二妮不会原谅你!他能与主动见她们吗?她们肯见他吗?不对,自从来到寨子内里,他还没有见过他的阿爹,还有老王爷,怎么没见他们?寨子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们应该是玉秀、二妮、大妮她们的主心骨,而此时,却不见他们,难道他们面对强敌,主动躲开了吗?
李孝诚想着想着,他为阿爹感到悲哀,没想到老的阿爹却如此怕事,不愿承担责任,想着想着,他想离开。玉秀她们不会认他,阿爹又让他如此伤心,红三妹对他恩爱有加,但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是有豪情义胆的侠士,不愿与土匪为伍,惹玉秀、二妮知道他混迹于牛心山的匪窝,一定会拔枪毙了他!
何去何从?李孝诚心里矛盾极了,他突然想到了一句禅语:人生在世,四大皆空。人生一世,争来争去,最后会得到什么,与这空荡荡有什么两样!
李孝诚正想得入迷,突然,又从香椿房里传来一阵凄惨的哭声。
香椿房里,从玉秀肚子里出来的那个夭折的娃儿,是个男孩子,白胖白胖,看上去很可爱,只不过是没有呼吸。二妮看着哭成了个泪人,大妮看着也哭成了个泪人。孩子是用一个襁褓包着的,该把这个娃儿埋在哪里呢?二妮、二妮不敢自作主张,她们得等玉秀发话。
又过了一会儿,高玉秀苏醒了过来,虽然刚才经历了生死,但她是个刚强的女人,望着身边那没了呼吸的娃儿,她已没有了眼泪,只咬着牙齿说:“田大哥,我对不起你呀!娃呀!阿娘一定替你报仇雪恨!”接着,大妮、二妮也同时说:“小姐,我们一定要替娃儿报仇!”
李孝诚躲藏在香椿树上,听了这句话,吓得差得从树下掉下来,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汉,为何被一个女人的一句话吓成这样。他深深地知道,自己在玉秀、二妮、大妮的心中种下了仇恨的种子,这种子会随着时间地推移,慢慢地生根、发芽。他真的很害怕那一天的到来!
高玉秀眼睛露出凶光,说:“大妮、二妮,就把娃儿埋在爷爷和义伯伯身边吧,让他俩老在那边也逗逗这孩子。”大妮、二妮应声:“是。”就抱着那娃儿的尸体向外走去。高玉秀强忍着身体里的疼痛,一步三晃地走了出来。大妮、二妮见状,她们知道玉秀的个性,想劝肯定是劝不住的,大妮便过来扶住了她慢慢地向外走去。
这让李孝诚更加惊诧不已,阿爹和老王爷已经不在人世,难怪一直没见着他们的人影。听到阿爹不在人世了,两行凄惨的泪又顺着他的脸庞流了下来。他不知道阿爹埋在哪儿?他的脚便不知不觉地跟在高玉秀的后面。
龙王滩边,两座坟茔上长满了杂草,此时是冬天,坟茔旁边的树已落光了叶子,显得很空旷,苍白的天空有两只秃鹰在盘旋,不时地发出“哇哇”地叫声,更增添了几分凄凉。高玉秀她们三人,来到老王爷和李忠义的坟前,她们先给这两位长辈烧了些纸钱,然后跃然在坟前又默默地祷告了一会儿。三人齐动手,在两位长辈坟的旁边挖出了一个坑,在将那襁褓放入坑里的一刹那,高玉秀突然又抱过那孩子,放在脸上亲了又亲,然后,仰天长啸,歇斯底里地叫道:“儿啊——等娘给你报了仇,娘就来陪你。”声音凄惨,穿过苍穹,惊得那两只秃鹰哇哇地叫了几声,飞向远方去了。
高玉秀她们三人含泪埋了那夭折的娃儿。玉秀显得更加憔悴,几乎站都站不稳了,大妮、二妮一边一个扶着她慢慢地向寨子走去。
很快,一切又归于了平静。
此时的时辰,是太阳偏西的时候,天边映出了几道残阳,腥红腥红的,像毒蛇口中吐出的红猩子,山边又起风了,风不大,但吹得那些山林沙沙地作响,更让这寂静的山林增添了几份恐怖感。
李孝诚从不相信世上有鬼神,他从来就觉得那是人的一种想象,而此时,他额头的眉毛却一动一动的,显得他的内心害怕极了。他真的不是害怕鬼神,他害怕了玉秀刚才那歇斯底里的哭喊声,那哭喊声让他寻找亲人的愿望彻底破灭了,让他与玉秀、二妮、大妮相认的愿望成了泡影。更让他害怕的是,阿爹和他分别时还是一位很神威的将军,而此时却是一坯黄土。他不知道阿爹是怎么死的?他为自己没尽到一份孝心而感到后悔,感到害怕。他一步一步地向阿爹的坟茔走去,他要给阿爹磕几个头,以求得阿爹的原谅。
来到阿爹的坟前,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了,大山在夜幕中像要吃人的怪兽,摆弄着各种姿势,显现各种狰狞的面目,一切都显得那么恐怖!李孝诚先给阿爹磕了几个响头,接着又给老王爷磕了几个头,然后,望了望那堆新垒起的坟茔,他觉得自己是个负罪的人,又重重跪下,口中默默念道:“孩子!原谅我吧!”没有回答,只有沙沙的刮风声。他又把阿爹和老王爷坟茔上的杂草扯得一干二净,借着月光,让他看到阿爹和老王爷的坟前立了两块木牌子,开始由于杂草的遮盖,让他没有看到,阿爹前的那块牌子上写着:革命烈土李忠义之墓。老王爷前的那块牌子上写着:革命烈土老王爷之墓。他不知道革命烈土是什么,但他知道,这两块牌子象征着纪念之类的东西,阿爹和老王爷肯定为寨子做出个贡献,否则,寨子里的山民不会给他们立牌子的。看着这些,他又为阿爹和老王爷感到欣慰,他们在有生之年毕竟为寨子做了有益的事情,而想想自己,眼前还是个杀人越货的土匪,干得都是丧尽天良的缺德事儿。他又跪在阿爹的坟茔前,祈求阿爹的原谅。一阵风吹过,阿爹仿佛在说:“孩子,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事情,你要迷途知返,悬崖勒马。”他急切地说:“阿爹,请你给孩儿指条明路。”风停了,没有任何回声,青冷的月光从天空中直泻下来,显得很苍白。
李孝诚很沮丧,他觉得自己已无脸再去面对玉秀、二妮、大妮她们了,他也仰天长啸,问苍天:“老天爷,我该怎么办?”苍天无语,大地无声。现在,他只求一死来求得他们的谅解,还清他造成的孽债。
死,是一种解脱,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不想了,一切烦劳都烟消云散了。可怎么死了?他摸摸腰间的刀,怎么刀也不见了?刚才的战斗中,让他把他的那把心爱的刀弄丢了。他真不知怎么个死法?一整天了,他没有吃一点东西,他感觉到又累又饿,口中念叨着:“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迷迷糊糊中,他身子一倒,倒在阿爹的坟茔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不知自己到了哪里?只感觉身子轻飘飘的,腾云驾雾般地飘来飘去。他飘呀飘,飘呀飘,飘过了很地方,到处都是战火纷飞,横尸遍野。他看得很伤心,“呜呜”地哭了,哭得很伤心。他原以为他们草原有杀戮,其它地方就没有,然而,其它地方也一样。他又飘呀飘,飘呀飘,他多么希望找到一个没有杀戮的地方,在那里自由自在地生活。忽然,他飘到了一座很大且很高的山上,山上有座庙,庙里供奉着观世间菩萨,菩萨和蔼的面容是那么慈祥,平和的目光向世人显现着她的那颗善良的心。啊,观世间菩萨原是普渡众生的呀。他飘进庙里,然而庙里没有一个出嫁的人,观世音菩萨突然说话了:“孩子,来吧,普渡众生吧!”说罢,观世间菩萨一闪,竟然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座空空如也的庙宇。也正是此时,寨子里的一阵鸡鸣声把他给惊醒了。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李孝诚醒来了,想想昨晚的梦,他突然之间没有悲伤,也没有了烦劳,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一盏明灯,他知道他该去什么地方赎罪。他拍拍身上的灰尘,扔掉了那挺机枪,没有往牛心山的方向走去,而是走向与之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