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秀告别了二妮和虎寨的同志们,她不能停歇,正马不停蹄地向涝池堡奔去。一路上,她想着一路上的事情。
首先,她想到逃亡的岁月,那些风餐露宿的艰苦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连乞丐都不如,乞丐不担心被人追杀,而她们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整天提心吊胆的。然后在文大哥的帮助下落脚虎寨,算是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日子虽然艰苦,但少了那种饥寒交迫的日子,打打杀杀的日子少子。再过几天,她要北上,这是组织的指示,她又将远离家园,对虎寨,她是有着深厚感情的,对虎寨的乡亲们,更有着血浓于水的感情。这样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以前,她知道军阀各占山头,就像土匪各自为王一样,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家族就是被那样的军阀给毁的,所以她不相信兵,兵匪一家,兵即是匪,匪即是兵。而眼前她自己被演变成一个兵,一个实实在在的兵,而且还是一个营长,这让她有点不可思议。她思前想后地想了一片,眼前的兵及她的身份,是虎寨乡亲们爱戴的兵,拥护的兵,官兵平等,一律叫同志,这是一片自由平等的天空。
高玉秀想了想,这一切来源于那种红军传单,对,就是那张红传单,她把里面的内容已经背透了:
红军是工人农民的军队,红军是苏维埃政府指挥的军队,红军是共产党人领导的军队。红军的基本主张是没收地主阶级的土地,分配给农民。工人增加工资,实行八小时工作制。驱逐帝国主义,推翻国民党的统治,建立工人、农民管理政权的苏维埃政府。
红军里面的人,都是工人、农民、贫民、士兵出身,所以他们能代表穷人的利益。红军里面不要豪绅、地主、资本家当兵,因为他们是剥削压迫穷人的。红军里面是平等的,指挥员(军长、师长等)与士兵的关系,绝对没有像国民党军队的官长那样辱打士兵、克扣军饷的事情。总而言之,红军是代表群众利益的,国民党军队是代表地主资本家利益的。不过,国民党军队中的士兵也是穷人出身,所以红军欢迎国民党军队的士兵加入到红军中来。
红军与穷人关系特别亲。红军所到之地,欢迎群众谈话,欢迎群众开联席会。红军一到哪里,就没收土豪的粮食、东西,分配给穷人,帮助穷人免除一切捐税,不缴租,不还高利贷。
中国有红军已经八年了。现在中国的红军总计有八九十万人,活动在十几个省,大部分红军是在江西和四川。全国红军的总司令是朱德同志。
大山里很静,只有鸟鸣声,高玉秀又把红军传单的内容背了一遍。背着背着,眼前又浮现出李爱红、魏建国、田习文的高大形象,及他们目光中的那咱坚毅和憧憬。不知不觉中,眼前又浮现出春花、吴副官的音容笑貌,哦,他们是一路人,是为全天下穷苦百姓着想的人,是她的楷模,是她前进道路上的指明灯。
突然,她的心口疼了一下,马上转过身,又向虎寨急速折回去,刚才由于筹粮时的激动和离别时的伤感,她把一件重要的事情忘了,就是她想到了红军传单,才想到这件事的。她突然想到那张红军传单放哪儿了?那是文大哥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而且是冒着生命危险送给她的,她决不能丢!她把这张红军传单缝在一个香禳里,这个香禳,她是用了一袋香椿换来的丝绸线绒,然后一针一针地勾起的,那是几年前的事情,荷花和阿三牺牲后,她把她的那玉佩赠给了小立英,同时,她把红军传单装进香禳,给小立英戴上,她希望小立英能像她的爹娘一样,长大以后为虎寨的穷苦百姓谋幸福。而小立英现在不知何处?但她判定,小立英还活着,因为她在牛心山墓地见过那个女土匪,女土匪还救了她,看样子,这个女土匪不是心狠手辣的土匪,所以她不会杀害小立英。这次到虎寨除了公事以外,她还有一件私事想请二妮帮忙,就是想让二妮帮她寻到小立英的下落,并把她抚养成人。但刚才一激动,竟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她不得不折回去。
虎寨对于她太熟悉了,她这次悄悄地躲过虎寨所有明暗岗哨,溜回虎寨的,她不想再惊动任何人,因为离别的伤感会让她再次流泪,她悄悄地溜到二妮的房间。此时已是日落西山的时刻,二妮正独自一个人在家里洗妆,每当一天的训练结束后,二妮总是要洗漱一番。面对高玉秀的突然出现,倒吓了二妮一大跳:死活留你你却要走,没留你的时候,你却不请自到,这是怎么回事?有些反常。当高玉秀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满脸的惊诧,嘴张了张,竟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高玉秀见了二妮的傻样,又好气又好笑,便说道:“二妮队长,你傻站着干吗?快给我倒杯水呀,我快渴死了。”她直接叫“二妮队长”,这个可怜的姐妹,她真不知道她和大妮姓啥,估计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
二妮从傻样中惊醒过来,连忙给高玉秀倒了杯水,说:“格格,请喝水。”她觉得这样叫更亲热。
这句话一出口,倒把高玉秀惹笑了。她说:“二妮,现在什么年代了,还有什么格格!我比你小,你直接叫我玉秀好了,你和大妮比我大,我以后就叫你们大姐二姐。”
二妮说:“好,但你是我的领导呀,我不能直呼你的名字的。”
高玉秀说:“我的二姐,革命军队里没有领导,共产党更不分尊卑。”说着,呵呵地笑了起来。
二妮听了,说:“玉秀,我听你的,还不行吗?你这么急匆匆地赶回来,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二妮已经猜出了高玉秀折回来的目的。
高玉秀说:“如今二姐不愧是虎寨游击支队的队长,竟能揣摸别人的心思了。”这话是打趣,也算是夸奖。接着,她的脸上又掠过一丝忧愁。
二妮看在眼里,问道:“玉秀,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快说出来吧,憋死人了。”她是个急性子,玉秀的事情就是她的事情,她的内心也很着急。
高玉秀说:“二妮,我们的小立英现在不知在何处?你知道的,被女匪首掳走了。据我判断,那个女匪首并非坏人,这你我在牛心山都见识了,而且这个女匪首和孝诚是夫妻,从她的话中我听出了这层意思。现在孝诚大哥也不知到哪儿去了,但这个女匪首肯定不会对小立英下手的,从她救我们的行为可以看出她并非坏人,小立英一定还在她那儿。”她还要继续说下去,但被二妮接住了话题。
二妮说:“玉秀,孝诚大哥已是她的夫君,且有了他们的孩子,那天,他们劫粮的时间,我看到了土匪中小立英和另外一个小男孩在一起,被保护在土匪的最中间。你想想,对于他们这群土匪来说,什么最重要,当然是他们的狼崽子,小立英肯定在他们那儿且非常安全,这是事实。所以,玉秀,你不必担心,这件事情得慢慢来,找到他们的落脚点,然后再慢慢地组织营救。至于孝诚大哥,我们真的不知他去了哪儿?那天那个女匪首说,我们把孝诚大哥掳来了,看样子,她还真的不知道我们与孝诚大哥之间的关系。综合这些情况看来,孝诚大哥很有可能出家了,因为他洗劫了我们山寨,无脸再见到我们,肯定出家了,从此再过问人世间烦心事了。”
她的话很有道理,高玉秀信服地点了点头。二妮真的长大了,看待问题很透彻,甚至比她还看得透彻,竟能分析分析到孝诚大哥的出处。
高玉秀对孝诚大哥的何处何从,她无权干涉,她现在最关心是小立英。于是,她说:“过几天部队开拔,我也要北上,这一去,不知何日能回来。你是郧山后勤保障队的队长,去了还可以回来,寻回小立英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二妮说:“玉秀,小立英名义上是你的女儿,实际也是我的侄女,尽管不是你亲生的,但胜过亲生的,我们都离不开她。寻回她是我应尽的职责,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高玉秀听了二妮的话,一时不知如何表达,她把二妮紧紧地抱在怀里。这件事终于有了交待,私事也办完了,她不能久留,还要去涝池堡办重要的事情。
二妮见她要走,死活抱住不放,但终究没有拗过去,她急忙去伙房把刚做得同志们没舍得吃的香椿大饼装了几大个,塞到高玉秀的怀里,要她别饿着自己。
这是二妮的心意,更是虎寨游击支队同志们的心意。高玉秀只有接过香椿大饼,动情地说:“二姐,谢谢你和支队的同志们!”说罢,她不忍回头地奔了出去。
高玉秀经常夜行,她似乎就是一只夜猫子,不知道什么是怕,而且郧山的沟沟壑壑她如数家珍,也不会走错路。
静静的夜里,月亮撒下银辉,偶尔传来狼嚎和山鸡惊飞扑哧声,还有山虫的鸣叫声,给寂静的夜里奏上了一曲交响乐,更增加了夜的神秘感。高玉秀疾走如飞,因为刚才为私事耽搁了一些时间,她必须赶到天亮之前到达涝池堡,但这神秘的夜又给了她无限的遐想。她抬头看看空中的月亮,银辉普洒,和太阳一样,把光明和温暖平等地传给人世间的每一个人,不论你高贵还是低贱,不论你贫穷还是宝贵,都能平等地接受他们的爱。想到了爱,她的内心莫名其妙地一阵激动,刚才是那么舍不得离开虎寨,离不开虎寨的同志们,而如今,她又是那么急切地盼望着部队开拔的日子早一点儿到来。因为她想到了田习文,她埋藏在心里很久的文大哥,你还好吗?
高玉秀的思绪又飘得很远很远,她特别怀念在逃亡时与文大哥邂逅的那段时光,那也许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如果说有“昙花一现”的美丽,那么那段时光就是她人生中的昙花一现。那时,她是一个懵懂的少女,正值怀春、情窦初开的年龄,面对文质彬彬的田习文,她便一见钟情,从此,她的心里便种下了爱的种子,尽管爷爷给她指婚孝诚大哥,但她觉得那只是兄妹之间的感情,总有点儿别忸、怪怪的感觉,没有那种激情和冲动。现在,她已经想明白了,她身上流的血液中不再有封建时期的思想,眼前的社会是民主革命时期,她也是新时期的女性,应具有新时期的思想,从这一点上,她很欣赏自己。眼前,她给自己的评价是:自己是一个具有自由思想、崇尚和平的共产党员。
以前,她把心交给了田习文,可田习文却以事业为重,以天下的穷苦大众为重,不谈儿女私情。她只有把心里的那团火埋藏起来,一埋就是十几年,直到田习文那天晚上逃难进了她的房间的时候,她禁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终于把自己的女儿身给了自己心爱的男人。文大哥去了他心中的圣地——延安,当时,她还知道延安是什么地方。现在,她也成为了一名共产党员,当然知道那是党中央和毛主席所在的地方,也是他心中的圣地,她多么渴望去那儿呀。听春花说,那里的天是蓝蓝的,水是清清的,老百姓和红军是一家人,一起生产,一起收获,人人平等,人人自由。有一次,春花同志去虎寨传达上级指示,还教了一首歌,这首歌她会唱,支队的同志们都会唱,歌名叫《解放区的天》: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呀……”
学会了这首歌,她们只有悄悄地传唱,虎寨不同于延安,是革命的摇篮,是红色的根据地。而她们虎寨,只能说是白色恐怖下的秘密的地下根据地,她们秘密地帮忙乡亲们耕种、收割。名义上虎寨是郧城金三坏的后方粮仓,实则早已演变成郧山游击队的后方粮仓了。
她走得很轻快,合着脚步的节奏,哼起了这首歌,她不知道文大哥在延安哼不哼这首歌?但她想,文大哥一定天天都在唱这首歌,因为他那里有一片自由的天空。
月亮慢慢地挂到了山崖上,黛青色的青山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青冷,有很长时间,也就是在文大哥刚去延安不久,春花同志就给她带来了文大哥的消息,因为春花知道她与田习文的关系。春花说,田习文在延安表现很出色,在干部团学习培训一个月之后,就被任命为团长,然后北上抗日去了。她们所在郧山地区是中华腹地,小日本还没侵占到这里,城里早在前几年已有学生游行示威政府,要求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可白狗子们就是把枪口对准自己人,不对豺狼。春花同志还说,这次之所以形成统一战线,是来了个什么事变,她不懂得历史,也没有记住这个事变,总之,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北上,就能见到她朝思暮想的文大哥了。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一下。
自从文大哥北上抗日之后,春花同志得到有关田习文的消息就少了,她不知道文大哥现在怎么样了?有几次和春花同志碰头之后,私下里,她向春花同志打听过,但春花同志说,她没有听到任何关于田习文同志的消息,原因很简单,文大哥所去的地方是日本鬼子的封锁区,敌人封锁地很严密,地下同志传递的消息也只能是有重大价值的军事机密情报,像她的这种儿女私情的信息是不会传递的。
有关小日本比豺狼还豺狼的消息,她倒得到了不少.说日本鬼子在什么什么地方实行惨无人道的行径,枪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和已俘的红军战士。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她的心都一紧,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她是担心这些遇害的百姓和红军战士中会有她的文大哥。然后她就会独自一个人去清真寺祈祷:上天庇佑她的文大哥一生平安!
此时,她的心里又一遍遍呼唤着:文大哥,你还好吗?
她呼唤着田习文,又不知不觉中想到了涝池堡,又想到了第一次去涝池堡借兵的一些人和事:田二丫,你还好吗?田鼠队长,你还好吗?还有田伯伯,你的身体还健康吗?那次借兵到现在也有十几年了吧,这十几年中一定有很多变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