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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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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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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椿树》连载

第一章 饥饿(一) 

北风呼呼,天突然一下子变冷了,风如刀刮子般地刮在人的脸上,一阵阵钻心的痛。今年旱灾,粮食颗粒无收,高玉秀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岩底蹒跚而行,一步一个趔趄,饿得实在不行了,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她只得停下来,坐在岩下河边的石头上,稍作休息之后,感觉四肢还是无力,没办法,她听说过画饼充饥望梅止渴的故事,但这些对于她来说,毫无作用,她曾试着用手在河边被河水冲涮得非常光滑的白色岩石上画了个大大的油饼,可感觉肚子更加饿了,肚子里发出吱吱的叫声,似乎在说:“我好饿,饿得快要死了。”这种声音,她似在那里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哦,她想起了,就是这岩石下的河水里,河水被刀刮子风刮得结了一层薄冰,已不再流动。那是她很小的时候,具体多少岁,她也想不起来了,但那个时候,肚子不饿,年景不好,家景也不好。在夏天的时候,她常来到河边乘凉,河不是大河,河两旁是岩石,河底也是岩石,这种河就该不叫河,叫涧,涧水清凉,涧里的岩石偶尔有一些洞穴,洞穴里常生长着一种叫娃娃的鱼,这种娃娃鱼有时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叫,叫的声音如婴儿的哭声。

这是一条狭窄的地带,听说峡长七里,高玉秀亲自走过,确实有七里长,她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实践过,人称七里峡,两边是悬崖峭壁,如刀削一般。现在应该是秋收时分,可地里光秃秃的,没有一粒粮食。这年月,匪灾、兵灾、自然灾害如山洪般地席卷而来。老百姓的日子可谓是水深火热之中,加之今年夏季,闹了一场蝗灾,蝗虫密密麻麻地飞来,黑压压的一层又一层,遮住了天上的太阳,像一块黑布蒙住了“凹”处,峡里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都知道天突然间黑了,如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恐慌,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一个老者哆嗦着干瘪的嘴唇,发出嘶哑而无力的声音:“天狗吃了月亮,大灾呀!”黑暗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地里郁郁葱葱的庄稼苗顷刻间化为乌无,如一阵风,或是几缕烟,或是几朵白云。黑压压的东西飞走了,太阳出来了,峡里人都傻了眼,干瞪着眼,贫瘠的土地上还有几只残余的如同螳螂似的绿色怪物,凸起两只绿色的眼睛,发出绿色的光,两只粗壮有力的前脚蹬在地上,做决斗之状,半晌,峡里人才如梦初醒,反应过来,嚎啕大哭起来:天呀,这叫俺们咋活呀!

高玉秀坐的这地方是峡的出口,按以往的节令计算,最热的天应是三伏天,最冷的天是三九天,而如今三伏天才过了十来天,就成了三九天,以往还有二十四个秋老虎,峡里人在地里干活的时候还光膀子。她披了件羊袄,北风呼呼地刮过,削在脸上,如同三九寒天里的那种雪籽坠在脸上一般,一阵阵钻心地痛。她缩了缩身子,紧了紧拴在腰间地麻绳,屁股下的白色岩石也不识眼色,掠夺了她身上的一些余温,迫使她打了一个寒颤。

一声声狼嚎在峡谷间回荡,令人毛骨悚然。高玉秀已经习惯了了,不以为然,她行走到那里,身上都会别着一把锃亮的弯刀,她是回民,祖上在西北大草原,祖爷爷曾是晚清朝野中的三品大员,曾以羊群为伍,广阔的大草原为伴,只因祖上遭奸臣陷害,珠连九族,她被逃亡到这秦巴山脉交汇处的茫茫鄂西北大山之中。她不怕狼,草原的西北狼比这山里的狼凶悍百倍,每当遇到狼的时候,她的弯刀一现身,阳光中一道白光直剌狼的眼睛,狼被吓得连连后退,悻悻地逃走了。

以前,河里的娃娃鱼成群结队,而如今,鱼孙子都被人或野兽吃完了。突然,她的眼前闪过一丝光亮,薄冰下掠过一条黑影,她的饥饿霎时烟消云散,来了精神,如剑客般地迅速地拔出刀,快而准对着那黑影砍下去,只听见咔嚓一起,弯刀的刀尖勾住了那黑影,是条拃把长的娃娃鱼,今天就算有点儿收获了,她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从腰间取出了个羊皮布袋,油腻腻的,把鱼包起,卷了好几层,珍贵如自己的命。这个年代,粮食比黄金珍贵。她把鱼拴在腰间的麻绳上,有了收获,她准备往回走,但又感觉肚子咕嘟咕嘟地叫,她就用瘦弱的手捧了两捧水倒入口中,嘀咕嘀咕地咽下去,水是生命之源。

高玉秀站起身,理了理凌乱的长发,今天的收获比前几天都要大一些,前几天只捉了几只两雨来长的小鱼,今天的鱼比前几天大两倍,一家人可以饱餐一顿了。她转下身下了那块磨盘似的白岩石,不料,脚下被一团东西绊了一个趔趄,原来是一个干瘪的老头儿蜷缩在那里,眼睛紧闭,她伸手试了试鼻孔,已经没气了,她叹惜地摇了摇头。太阳快要落山了,她得回去。一只骨瘦如柴的狼远远地紧跟她,但惧畏她腰间的那把弯刀,想趁她晕倒时,来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没想到,有了收获,高玉秀的精神大增,使这只狼有点儿失望,不过,它还是紧跟着,意外地得到是这个干瘪的老头,也够它饱餐几顿。

风打着旋儿,峡里称“鬼风”,旋起来的尽是些枯枝败叶,乌茫茫的一片,劲道很大,削在脸上,一股钻心地痛。峡里人也称这风为“阴风”,把这峡谷喻为女人那沟沟,从女人沟沟透出来的风,阴悚悚的,如同一个阴气很重的女人需要发泄。

高玉秀蹒跚着走到峡口,怀里的那条娃娃鱼还在蹦跳,一跃一跃地,拍打着她的肚皮,嘴里发出啜泣的声音,这是条母鱼,似在苦苦哀求:“求求你,发发慈悲,放了我吧!”高玉秀听得懂这声音,她是一个母亲,有着一大群的娃儿,怜悯之心由心底喷发,她真想把这条可怜的鱼再放回涧里,让它快乐地成长,繁育子孙。但转念一想:“我放了你,谁来救我那一大群娃儿。”她在心底咕噜着:“别求我了,没用的。”于是,她从腰间抽出那把令狼生畏的弯刀,寒光一闪,对准鱼头一拍。娃娃鱼哼了一声,那哼声苍凉,掠过峡谷,划过苍穹,再也不动弹了。

做罢这一切,高玉秀眼睛微闭,她一向是不杀生的,保持着回族人的那种善良的本性,可眼下不行,时局动荡,国不国家不家的。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得保卫着自己的伢崽,家里的崽个个饿得伸长了嘴,等着她的食物,还有个最小的女儿等着她的奶水呢。自己的胸前一马平川,那对本应丰腴的奶子该像驼峰,谁知就剩下两张皮了,干瘪瘜的,何来奶水!崽仔们个个骨瘦如柴,面黄饥瘦,只要能让崽子们活下去,她干什么都行,求生的本能练就了她刚毅的性格。此时的她虽两眼深陷,颧骨凸起,脸部也就剩下一层苍白而黄蜡色的老皮,但那双眼睛射出的光却坚毅而有神,如同那只饥饿的母狼。

站在峡口,高玉秀凭风吹着她那黑色披搭式的头巾和苍白的脸,黑色大襟羊皮袄被麻绳拴紧,另外,她用黑羊皮缝制了一件了黑披风,“阴风”在峡口处格外有力,似疯女人那沟沟处压抑长久的郁积而出的力量,突然之间见了一个强壮男人的阳物,火山爆发般一泄而出,峡口被风拍得噼啪噼啪直响。高玉秀习惯了这种情境,喜欢这氛围,她双手叉腰,右手紧握着她那柄弯刀,玉树临风,丝毫不减当年在西北大草原的风姿。想当年,她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在广袤无边的西北大草原上,手握弯刀,骑在马背上,练就了她强悍的性格。有一次,一只凶悍无比的拖着长尾巴的西北狼,面对她和她的羊群,眼里射出红光,显然是饥饿难耐,对她的羊群发起攻击,她就凭借手中的那柄弯刀,在呼呼北风中,在刀光剑影,勇战那只恶狼,大战十来个回合,她一个鹞子翻身,直刺恶狼的颈部,恶狼立马狼头落地,在草地上打了几个滚儿,还睁着它那血红血红的眼睛。她很自豪地用弯刀勾起那狼头,拴在马头上,两腿一夹,白马一嘶长鸣,马蹄飞扬,弹起阵阵尘土,她狂奔着,绕着羊群疾驰了十来圈。此时,她像一位侠女,心中有万丈豪情,牙帮里嘣出几个字:决不向恶魔低头!

举目望去,峡口外的村庄就是她生活几十年的村庄,比不上广袤辽阔的大草原,但她有着深厚的感情,草原上虽有呼伦贝尔的得尔布干河,但那河里的水有股草腥味和羊粪味,没有这峡里涧水的香甜,涧里的水让人沁人心脾,喝上几口可让人忘记了饥渴。在峡口对面的山岭上,有一道古砌的石城墙,蜿蜒盘旋,似一条巨蟒,横卧山岭之上。城墙的的墙体有些残垣断臂,残缺不全,石头经岁月的洗礼,长满了绿苔,呈现出黛青色,越显得古老,在城墙的中央有一个城门洞,有些地方已断裂,上有刀枪剑戟的痕迹,而城门的中间,用刚劲有力的行书写下了几个大字:“湖北关。”可见,此地朝秦暮楚,踞于湖北大梁之巅,三面环陕,一面归鄂,地扼秦楚要冲,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要想进入楚地,此地为楚地第一扇北大门,亦称“湖北口”,这也是高玉秀在内心深处喜欢此地的一个重要原因。最让她感到惬意的事情,就是自己曾多次登上那古城墙,想象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自己就是那刀光剑影中的巾帼英雄,飒爽英姿,舞弄着腰间的那把弯刀,骑在战马上,奋勇当先,把敌人杀个片甲不留。

在村子的北面,有一座大山巍峨挺立,独立成型,远远望去,似一只卧着的猛虎,猛虎身上嵌着一层又一层的白色岩石,犹如猛虎身上的白色虎毛。猛虎的头高高地抬起,日夜注视着村子,它是村子的守护神。故此,村子有了一个很特别且也很威风的名字:虎头岩。

高玉秀每次挺立在峡口的时候,总要面对虎头,静静地伫立,凝望着,虽然没有见过真正的老虎,但她很崇拜虎,一直认为虎乃兽中之王,有朝一日,她也要成为猛虎。凝望着,凝望着,有些时候,她竟跪下,面对着猛虎头,咚咚地磕上几个响头,有时,竟把额头磕出了血印子,但她没有一句怨言,那就是她心中的图腾。

峡内的涧水在出口处突然来个九十度的垂下,飞流直下,水花撞击着岩石四溅,形成一道特有的瀑布。站在峡口,你可以感受到风里夹杂着水丝带来的阵阵凉爽,可这个季节不行,风里夹杂的是一些很细微的冰块,击在脸上,有种电击般的触动,要是在前一段时间,炎热的夏季里,站在此处,像是淋浴在天然的浴池之中,尽情享受大自然赐予之精华。高玉秀尽管疲惫不堪,饥饿使她前胸贴后背了,但她站在峡口如站在对面岭上的城墙之上,从心底里会涌起一股巾帼英雄的豪情壮志。

瀑布一直泻至岩底,在岩底便形成了潭,潭不大,但可以见到的是幽蓝幽蓝的潭水,让人感觉到深不见底,站在峡口俯视下去,会有一种畏惧退缩的心理产生。在瀑布的旁边有一条岩石路直通沟底,崎岖无比,峡外的人经过此地方,如乌龟般匍匐着蜗行,而高玉秀走在这条路上,会产生一种快感,伴着水撞岩石的声音,那是天籁之声,她的腿脚会自然而然地合着拍子,身轻如燕,如侠客般飞向沟底。

夕阳西下,一抹残阳把瀑布印得血红,高玉秀此刻的心情有些沮丧,之前的豪情壮志在减弱,刚才寻到食物的快感不知哪里去了。她看到了血,鲜红鲜红的血,从峡口直泻沟底,血流成河。这是她刚才在峡中见到那具干瘪的尸首之后的感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眼前的虎头岩没有朱门,没有冻死骨,却有饿死骨。前几天,她在峡里寻食的时候,见到一具尸首被狼叼得血肉模糊七零八落。之前,她还有种恶心呕吐的感应,而现在,屡见不鲜,她有些习惯了。

远处,群山盘桓连绵,没有尽头,真可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她站在峡口,举目望去,看得很模糊,有火光和硝烟,偶尔一两声枪声在群山中回荡,这让她的的心一紧,始终绷着一根弦。她没了心情再欣赏眼前的美景,得加快步伐回家,家永远是避风的港湾。

峡内的涧水经沟的潭流出了峡口,前面是一片开阔地,方圆三四里,形成一个盆腔,如女人低洼处的三角地带,四面环山,这就是高玉秀眼里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但没有茂密的草,没有成群的羊群和驰骋的骏马,没有划过草原上空的响鞭。随着岁月的推移,高玉秀也习惯了这种大山里的生活,虽没有草原那种豁达与柔情,但有山的刚毅与顽强,这里的美景是人间的仙境,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山上有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田园里有村庄、炊烟、鸡鸣、狗吠、河流。

涧水呈“S”型把开阔地分为两部分,高玉秀随祖爷爷落难到这里,听到些荒诞离奇的传闻。关于涧水有个不伦不类的说法:涧水还有一个名字,听起来拗口,叫“也水”,高玉秀不知其意,涧水挺好,何为“也水?”这个问题萦绕在心头,伴随着她的少年时代、青年时代,常常坐在峡口,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涧水”这名字动听悦耳,水香甜可口,“也水”?“也水”……何为“也水”?她一遍遍地念叨,这个怪怪的名字?她曾问爷爷,爷爷瞪了她一眼,吼了她一句‘小孩子家家的,问那么多干什么?’之后,她就没问了。春来秋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涧水唱着歌,日夜向东流。她曾经想,这涧水会不会流到呼伦贝尔大草原,汇入得尔布干河。时而怀念家乡,她就折一纸船,让纸船带着她的思念漂呀漂,漂向了远方……伴随着她的童年,她渐渐地长大,胸脯由大草原长成了山峰,两腿之间也流出了涓涓细流,再后来就有了一群娃崽之后,她明白了爷爷没告诉她“也河”名字的缘由。“也”字在汉朝许慎《说文》中有过记载:‘也,女阴也。’就是说“也”字是女人阴部的象形字。她明白这个道理之后,暗自发笑,这个比喻真妙,道出了女性的神圣伟大。“也水”没有直穿村庄,绕了两道弯,把村庄绕出了两个软绵绵的土包子,似女人两只丰腴的奶子,把虎头岩分为两部分:南庄和北庄,两庄人世代和睦,友好相处。也有人相传,虎头岩名副其实“美女村”,有“也”有“奶”,北头的老虎才没有发威,在这个战乱的年代,有老虎护着,英雄护美女,保得一方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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