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不换骑着她的枣红马,带领着她的民团,走出郧城十几里之后,没有喧嚣的气氛,一切都沉寂了下来,一种落魄之感油然而生。此去是生是死都是个未知数,她的心里有些打退堂鼓,但她能做缩头乌龟吗?郧城人民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退回去就是逃兵,当逃兵就是个死。古言道:死者,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死要死得有意义,死得其所。她的队伍又向前行了几十里地。
这是一支平时没有经过太多训练的民团,一直躲在郧城里享福享习惯了,走了一天的路程,士兵们就开始叫苦连天了,队伍的士气与郧城相比,有着天壤之别,这里没有郧城人民的热情饯行,有的只是走不完的山间小道。然而,在这些士兵中,只有高玉秀、大虎领导的那伙匪兵没有叫哭声,这种情况让金不换和吴副官感到安慰。
金不换的部队已被编入到×军×师×团,按照行程,他们今天才走了一半的路程。天上起了乌云,黑压压的一片,像是要下雨了。一路上,金不换和吴副官来回督促着士兵快些赶路,也遇到一些当地的老百姓,而那些老百姓对他们一点儿都不热情,似乎对他们这些兵司空见惯了。晚上,下起了雨,这鬼天气,按这样的行军速度,是无法到达预定地点的。但军令如山,金不换不能下达休息的命令,队伍只有冒雨继续前进,好多士兵都走不动了,道路泥泞。
金不换问:“吴副官,能不能让队伍休息一会儿?”
吴副官看着这鬼天气,只好说:“兄弟们已经走了一天了,应该停下来休息,可是不能预期到达,要上军事法庭的。”
金不换说:“上就上,反正不能让士兵再冒雨前行了,这样会激起士兵的情绪,引起哗变。”
吴副官听了,也只好下达了她的命令,让士兵搭起了雨棚,原地休息。
接下来,他们又走了两三天,这些地方都是国统区,没有什么危险,士兵们的情绪因受到郧城人民的鼓舞,并没有低落或产生逃生的念头。
走到第四天的时候,这是一条大道,一路都是残兵败将,各个派系的军人都有,他们都是前线败下来,头上都缠着纱布,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断了腿,拄着拐杖,破旧的军装上洒满了血迹。看到这一幕,金不换的士兵都有了想法,这小日鬼真像传说中的那样厉害吗?他们有些心惊胆颤了,有些士兵饿得在路边昏迷了。吴副官让高玉秀把他们带的一些干粮和水匀给一些他们,从这些溃败的士兵口中,他们了解到前方战事吃紧,国军败得是一塌糊涂,那些败军中也有人劝他们别去了,小日本凶着呢,去了也就是个死,当炮灰吧!这话在队伍里曾引起过一阵骚动。金不换有些急了,然而,吴副官一点儿也不心慌,他就反问了士兵的一句话:“我们不去前线打小日本?我们还能去哪儿?”全体官兵立即不说话了,当然,他们也知道这话的含义和份量。
按照以前的行程和路线,金不换的民团今天就应该到达上锋指定的地点,然而,由于前两天的阴雨连绵,误了行程。她让通信兵给上锋连发几封电报,让上锋给以指示,然而,他们得到的指示是音信杳无,这使得金不换有些焦急了,便召集营级以上的干部会议。
干部们都坐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
金不换说:“兄弟们,按照上锋的行程,我们现在已经耽误了一天的时间,你们都说说,该如何办才好?”她自从改名金不换之后,整个人也就变了一个人,
干部们都默默无语,听了金团长的话,他们已知利害关系,此行凶多吉少。但此时他们的命运不是他们自己能改变的,他们只能听天由命了,眼前的溃兵让他们明白了一个道理:落后就要挨打,战争是残酷的,也是他们这支队伍必须面对的。
大虎猛地站了起来,他是个直性子,眼露凶光,说道:“狗日的小日本,掳我国土,淫我姐妹,我们得团结一致,将小日本鬼子赶回老家去!”他的话很直接,没有人回应,众军官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玉秀营长见大虎说得很在理,首先拍起了手掌,说:“我们不辜负郧城人民对我们的厚望!”她的话一出口,吴副官拍起了巴掌,金不换紧跟着拍起了巴掌,众军官也拍起了巴掌。掌声穿过帐篷,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吴副官说:“大虎营长、玉秀营长说得很好,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决不能答应小日本在我们的国土上横行霸道,我们要团结全国各族人民,坚决把小日本赶出我们的国土。”
金不换团长听了他们的话,扫视了一下在座的所有军官,意为还有没有发言的,然而,所有军官们都默不作声了。她发话了,说:“既然我们的决心已定,誓把小日本赶出国土,那我们就不能有退缩的表现,凡退缩者,斩!”
众军官还是不说话,一个肥胖的军官怯怯地说:“团长,现在关键是我们与上锋联系不上,这样一来,我们的物资供应就成了个大问题。”说罢,他低着头,不敢正眼看金不换。物资供应确实是个大问题。古语道:千里做官,为了吃穿。这些民团的兵就是为了大洋,有了大洋,他们就可以吃喝嫖赌,金不换很了解自己手下的兵。于是,她说:“兄弟们,我们现在是和上锋失去了联系,成了一只无头的苍蝇,但我们不能辜负郧城人民的厚望,更不能忘记了家仇国恨。小日本怕什么!他还不是个人!也不是鬼!听说小日本手中的三八大盖很值钱,抢了它,我们还怕没有物资吗?”
她的话很肯切,吴副官、玉秀、大虎听了,心中涌起了无限的敬意。所有军官听了,都拍起了手,说:“对!抢它个狗日的小日本!”
最激动的还是吴副官,尽管他现在还有着秘密身份,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国仇家恨面前,这群不起眼的民团组成的、在正规国军面前属于乌合之众的队伍,内心却有着一股强烈的爱国之情。他以前还担心这支队伍会当逃兵,没想到他们把生命置之度外,愿与小日本决战到底;特别是金不换团长,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独霸一方的女匪头,他以为是冥顽不化,没想到竟能身先士卒,率先垂范。看着军官们如此高涨的情绪,他摘掉眼镜,假装擦拭镜片,偷偷地抹掉了两滴眼泪。
尽管联系不上上锋,但金不换还是按照既定的路线行进。殊不知,他们的上锋是国军某某师,早已与日本鬼子接上火,兵败如山倒,溃不成军,在国军的编制里已不存在此编制了。他们的民团就成了一支无爹娘的孩子,四处乱撞。他们又行进了一天,一路上已经看不到溃军的身影了,到处都是腐尸和一些野狗,腐烂的气味弥漫着整个天空,死一般的沉寂,所经过的村庄已看不到生机,都是烧光杀光抢光的境况;特别是看到一些村庄整堆整堆的老乡被杀害,被杀害的乡亲中有老人和小孩,士兵们都默默地流下了泪,更加加剧了他们心中的仇恨。小日本鬼子真是畜性不如,真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豺狼!
在这荒芜的地方,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已经进入了敌战区,随时有可能与小日本遭遇!金不换带领着队伍又行走了一天,越走越荒芜,越走越凄凉,除了硝烟弥漫的气味,更多的是尸体腐臭的气味,真应了当时的一句话:一寸山河一寸血。眼前的河山是士兵们用肉体和鲜血捍卫起来的,这就更激起了战士们心中的仇恨。
夜幕时分,他们又来到了一个无人村宿营,村里已无一人,鸡不闻,狗不跳,整个村庄已经被日本鬼子焚烧,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有些乡亲们被鬼子挑出了肠肚,给人一种瘆人的感觉。有些战士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吴副官在金不换的耳旁嘀咕了几句,然后玉秀和大虎带着战士们含着泪把乡亲们的尸体掩埋了,一切都在一种悲伤难过的氛围中度过。
夜已经很深了,经过几天的奔波劳累,士兵们都很累了,打上地铺,“呼噜呼噜”地都睡了起来。金不换派了一个班在值班放哨,时值半夜,忽然刮起了大风,是龙卷风的那种。他们宿营的地方是一个山谷里的小山村,龙卷风从谷口吹进来,“呼呼”作响,而此时已进寒冬,风吹在脸上像刀削一般,战士们冻得都缩成了一团,牙帮“咯咯”地响。特别是这种龙卷风,山里人不叫它龙卷风,而是叫它“鬼风”,吹起来一种阴禁禁的感觉,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眉毛直竖。金不换已在营帐里睡下了,这些天来,她确实很累,已没有了淫欲,路途的所见所闻,让她彻底变了一个人,她变成了有血有肉的热血青年,心里充满了对日本人的仇恨。
吴副官、玉秀、大虎没有睡,他们哪能睡得着?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他们已经进了敌占区,而且面临着危险的境地,随时都会遭遇日本鬼子。在营帐里,没有凳子,他们就着一堆干草,席地而坐,讨论着眼前的窘境。
吴副官说:“高营长,眼前,我们随时可能与鬼子发生战斗,你再派出一个班的兵力加强巡逻。”
高玉秀说:“好的。”于是,她叫进了一个班长,发出了命令。然后又说,“吴副官,从一路上的情形来看,我们的上锋某个师很有可能已经被敌人溃败了,其实,我们现在就是一只无头的苍蝇,到处乱撞,我们要不把这个消息告诉金团长。”
吴副官说:“玉秀营长说的情况,早在一天前通过内线传递消息得到证实,我们的上锋××师的番号已经不存在了,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们,是因为怕影响士气。既然现在你俩已经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眼前,我们要做好思想准备,战争会越来越艰巨。至于要不要告诉金团长,我看,还是先不要告诉,以免影响士气。不过,这样也好,为我们策反金不换提供了有利条件。”
大虎说:“让金团长在黑暗中看到黎明前的曙光,再加上我们的感化,假以时日,她一定会靠向我们这边的。”
高玉秀又说:“吴副官、大虎,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昨天,二妮给我飞鸽传书,她和涝池堡的田队长已汇合,组成了运粮队,就在我们的身后三四里,当遇到危险的时候,她随时可以策应我们。”
吴副官说:“这个消息可真谓是‘久旱逢甘雨’,这样,在面对日本鬼子的时候,我们又多了一份力量。另外,这几天,我们还要通过各种途径联系这里的地下同志,争取早日和我们的战士联系上,这样,真与小日本打起来,相互有个照应。不要像国军一样,派系林立,打起仗来,军令不通,各自为政,唱独角戏,以至于眼前的大溃败,我们一定要谨记‘团结就是力量’。”
吴副官的话刚说完,高玉秀、大虎伸出了他们的双手,六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齐声说道:“团结就是力量,这就是我们红军与白军的区别,我们要建设了个崭新的中国,让所有的穷苦人民都过上好日子。”同时,他们的脸上都露着幸福的微笑。
突然,一种尖锐的啸叫声划过夜空,吴副官很熟悉这种声音,这是小日本鬼子的迫击炮发出炮弹升空的声音。高玉秀、大虎没有见过迫击炮,更不知晓这种声音了。
吴副官大声叫道:“卧倒!”接着,他以迅雷不及掩之势扑了过去,将高玉秀和大虎扑倒,压在自己的身下。炮弹落在了离他们营地三米的地方,这小日本鬼子的迫击炮的炮弹的威力还真大,不大的一枚炮弹竟炸出了一个三四米见方的大坑,土石被炸得四射。吴副官的头部被乱石击中,流出了鲜红的血,身上压了一层厚厚的土石,玉秀、大虎被炸弹炸得晕了过去。与此同时,数百枚炮弹齐向金不换宿营的无人村袭来。金不换和高玉秀派出的哨兵只在两里地外站了明岗,而小日本鬼子派出的侦察兵已经跟了他们两天了,他们竟毫无知晓,今晚是小日本鬼子下手最好时机,于是,他们发报给他们的司令部,称发现国军两个团的兵力,请求派兵剿灭。这样一来,司令部便派出了一个联队,在山谷外将金不换的民团团团围住,二妮的运输队也被围在了其中。
郧城北上抗日民团危在旦夕!所在的士兵乱成了一团糟儿,哭叫声乱作一团,枪声炮声混为一体,整个民团就是一群热锅里的蚂蚁,被日本鬼子的迫击炮炸得晕头转向。此时,他们需要一个真正经历过战斗的人出来指挥,然而这群人中没有。正当士兵们被炸得“哇哇”叫的时候,一枚迫击炮弹落到了金不换团长的营帐,这位曾经是恶人,如今是好人的金团长,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炮弹炸上了西天,没有得到全尸。不过,她能带领民团北上抗日这一举动,足以让郧城百姓感激不尽,永记心中,让她从恶霸地主的形象转变为抗日英雄的形象,这一形象是以她的生命为代价的。后来,在郧城人民的心中记住了一个北上抗日的金不换团长,忘记了一个恶霸形象的金三坏。
在民团中,还有一个人能指挥这场战斗,这个人就是吴副官。此时,吴副官已经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呼吸微弱,他为了救自己的战友而献出了自己可贵的生命。他的嘴角还挂着微笑,笑得那样慈祥,是因为在关键时刻,他救了自己的战友,这就是他最大的幸福,也是他们组织的灵魂所在。然而,在他的额头,还有一丝皱纹,如沟壑般深遂,隐藏着心中的仇恨,恨是发自内心的,不能亲自带领同志们将小日本赶出国土,不能再看到穷苦百姓过上幸福安康的日子,不能再挥舞着大刀砍下小日本的头颅。他带着仇恨而去,将微笑留给自己的同志,希望他们能继承革命先烈的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
高玉秀、大虎很快又被“轰隆隆”的炮声给震醒了,他们的身体被压得死死的,浑身到处都是泥土。高玉秀感觉自己的身体上面压着石块,她挣扎身子,勉强伸出一只手来,摸摸自己的胸前,感觉到湿漉漉的,一股腥味扑鼻而来,她闻出了是鲜血的腥味,难道是自己挂彩了吗?她不寒而栗。她又伸手摸摸身边的大虎同志,大虎还在昏迷之中,他的身上也全是血,难道大虎受伤了吗?难道自己身上的血是大虎身上流出来的吗?她奋力挣扎着,使劲地移开了身上压在她身上的吴副官。
吴副官眼睛微闭,她又把手伸到吴副官的鼻孔,呼吸微弱,胸前脑袋上全是血。看着眼前的吴副官,高玉秀心里一急,竟流出了两滴眼泪,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