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诚每次去磨沟谷化缘,身上都会带一串串从郧城买来的冰糖葫芦,这是立雄和立英最爱吃的食物。此时,他的背包里背上了十几支。
田光增边走边揣摸着和尚的话:缘在天边,缘在眼前。这句话似乎隐含着立英就在眼前的意思,这一定是位得道高僧,否则怎么能揣测到他的心思?
李孝诚当然认识田光增,但他是出家人,不想再沾惹红尘事。此刻,他只想充当田光增的引路人,把田光增引到立英、立雄的身边,这样,俩孩子也好有个照应。金谷、银谷、铜谷自从建谷以来,一心忙于磨沟谷的事物,而对俩孩子有些忽略,而田光增四处寻找立英,此时,把他引到俩孩子身边,有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
李孝诚走在前面,行走如飞,田光增跟在后面,显然有些吃力。
十八盘十八拐,拐来拐去,拐出去磨谷沟乡亲们的勤劳,自从以前金谷带领众兄弟与灰泥鳅的部下在此大战一次后,此处再没有燃烧战火,盘道两边绿树耸立,浓荫遮天,鸟语花香。和尚在前,田光增在后紧跟着,他根本不会想到,在这浓密的丛林里会暗藏杀机。
快到谷口的时候,两个游击队员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当然,他们不会拦住和尚的去路,和尚是熟客,和他们是老相识。田光增被拦住了,一个游击队员很客气地说:“老伯,进了磨沟谷,就在里面长住下来了,你可想好。”
田光增摸着丈二的脑袋,被蒙晕了,只见和尚双手合十,口中念道:“阿弥驼佛,缘在天边,缘在眼前。”他听了这话,迷迷糊糊地移动了腿脚,跟随和尚进了磨沟谷。
和尚走在前,口中不停地念叨:“阿弥驼佛,缘在天边,缘在眼前。”这似乎是一股无形的魔力,吸引着田光增的腿脚。和尚来到河边,每当这个时刻,俩孩子都在河边玩耍,并相互比赛诵读着红军传单。
远远望去,朝阳印红了小河水,蝴蝶、蜻蜓在花丛中飞来飞去,蜜蜂忙于采蜜,田地里,乡亲耕作,喊着号子,唱着歌儿,好一副农耕图。立英和立雄正在河边晨读,这次不止他俩人,而且全谷的孩子都在这里晨读,他们年龄大小差异很大,有十几岁的,也有几岁的,立英拿着那张有些折皱的传单,上面还有些血迹,在阳光的印照下,显得格外耀眼。立英就是孩子王,她读一句,孩子们读一句,朗朗的读书声,声声入耳,这读书声乃天籁之音,充满着童音和稚气,是人间的绝响。
和尚就是李孝诚,他从肩上取下一个包裹,包裹里装的是孩子们最喜欢吃的冰糖葫芦,这是他为田光增准备的送给孩子们的礼物。他轻轻地把包裹挎在田光增的肩上,然后悄悄地离去。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也不要问我要到哪里去?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和尚李孝诚脱俗出家,脱胎换骨,不再沾惹红尘事儿。
田光增对于李孝诚的离去全然不知,他沉醉于孩子们的读书声中,终于明白了红军是什么的部队,为什么婆娘艾翠花要带领乡们建立民主政府,跟着党走,跟着红军走;更明白了二儿子为什么要加入党?为什么要参加红党?他甚至有些怪罪大儿子田习武不应该参加国军,应该参加红军,当然,他不知道田习武在最后关键时刻终于明白了红军是什么样的队伍,他更不知道俩儿子都已殉国。
他就那样静静地听着,特别是听立英的领读声时,他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几年来,东奔西走,排除万难,终于找到自己的孙女田立英,他一生中也许此时是最幸福的。
孩子们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得非常认真,也非常卖力。
田光增的脚步不知不觉中迈向了那群孩子们,孩子们正读在劲头儿上,突然一个乞丐模样的老头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读书立即停止了,孩子们都怵在那儿,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老人,齐声问道:“你是谁?”
田光增好想好想上去拥抱自己夜思梦想的孙女,对她说:“立英,你是我的亲孙女,爷爷寻你寻了几年了,寻得好辛苦哟。来,让爷爷抱抱,让爷爷看看。”
谁知,立英却瞪着大大的眼睛问道:“你是谁?我们不认识你,你快走吧,我们还要读书呢。不要影响我们学习。”
田光增正要伸出双手去拥抱立英,然而,立英却转身一转,转到孩子们的中间。她有些害怕,突然面对一个陌生人,显得很紧张。小朋友们都把立英围在中间,怒瞪着眼睛,问道:“你想干什么,再敢上前一步,我们让豹子叔叔打断你的腿。”他们口中的豹子,如今已是磨沟谷游击队的队长。不过,这支游击队目前还没有接受党的领导,也可以称得上是磨沟谷的自卫队,负责谷民的安全。
当然,田光增不知道豹子是谁,但他从幸福的情境中迅速惊醒过来,猛然意识到自己惊着这群孩子,包括自己的孙女田立英。他赶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换成了一副笑脸,从包袱里拿出李孝诚给他准备的糖葫芦,递给每个小朋友,和蔼地说:“小朋友,吃糖。”
然而,这群小孩子却向后退了退,一副狐疑的表情。一个最小的小朋友,名叫小蛋子,只因其脑袋长得圆溜溜的,似鸡蛋,得了一个不雅的绰号:小蛋子。小蛋子见了冰糖葫芦,就一步蹦上前去,从田光增的手里夺过冰糖葫芦,就要往嘴里塞。谁知,在这关键时刻,立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从小蛋子的手里夺过冰糖葫芦,这群伙伴中,立雄和立英是首领。
立英把冰糖葫芦硬梆梆地塞回给田光增,怒吼道:“拿回你的糖葫芦,老先生说,我们不接受陌生人的施舍。”
小蛋子没吃着冰糖葫芦,蹴在地面上打滚儿,哭喊道:“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
立英和立雄见小蛋子哭得很伤心,就哄着小蛋子说:“小蛋子,这老头儿是个坏老头儿,那冰糖葫芦里有毒,不能吃,等会儿,姐等会儿去给掏鸟蛋吃。”
小蛋子听到立英要给她掏鸟蛋吃,立即又“格格”地笑了起来。小孩子的脸真是六月的天。
小蛋子不哭了,这群小伙伴紧紧围在一起,握紧了拳头儿,眼睛怒视着田光增,似乎在说,你这糟老头儿若敢再向前一步,我们同仇敌忾,决不轻饶你!
田光增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结果,自己千里寻找的孙女就在眼前,他当然激动,恨不得马上把立英抱在怀中,抚摸着立英的头,给她梳理着小辫子,让立英叫她“爷爷”。而此时,他的这种想法简直是奢望。
立英和孩子们拒绝了他,使他的内心猛产生一股凄凉,他不能怪立英,是他没有尽到一个爷爷的责任,一种愧疚感油然而生。他不能恨,恨就恨这个动荡的年代,若是和平年代,儿孙满堂,他正是安享天年的时刻。而如今,让他有孙不能认,不是他不想认,而是时间的代沟让孙女不认他,他不怪孙女立英,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让他爷孙相聚,其乐融融的。
这群小伙伴还怒视着他,似乎都在说:“老叫花子,快走!我们这儿不欢迎你。”
田光增经过万般艰辛才寻得孙女立英,且已确认,现在离开,他肯定不甘心。突然,他想到了一个办法:立英不让小蛋子吃他的冰糖葫芦,原因是他与这群伙伴是毫不相干的人。他是一个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陌生人,先前的和尚已不在他面前,但和尚的冰糖葫芦在他的手里,他与小伙伴不熟,但和尚肯定与小伙伴熟悉,小伙伴不接受他的礼物,但他们可以接受和尚的礼物,他可以打着和尚的旗号与小伙伴们交流。
田光增想到这里,于是,他抹去了脸上沮丧,一脸和蔼的笑容,说:“小朋友,这冰糖葫芦不是我给你们买的,而是那位和尚叔叔给你们买的,让我捎给你们,让你们吃的。”
小伙伴们一听是和尚叔叔带给他们的,脸上的怒意马上消失了,一副天真无邪的稚笑堆满了脸庞。他们争着说:“和尚叔叔对我们最好了,和尚叔叔在哪里?”
田光增这一招还真灵,不仅除去了小伙伴对他的警戒,而且还博得了小伙伴们对他的信任,他从内心上感谢和尚,而和尚此时已无踪影。此时,他的眼前幻化出一个景象:这处和尚上天的神仙,专来帮助他的,这帮助可能是缘于他内心世界的改变,把自己的土地分给了贫苦的劳动人民,也许是他的善心感动了上帝。从此,他要一心从善。俗话说:做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不做好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这一生并没有做过特可恶的事情,但从眼前的境况让他得出一个道理:好人有好报,多行不义必自葬。
田光增从包袱里拿出全部的冰糖葫芦,微笑着说:“孩子们,吃罢。”他边说边把冰糖葫芦全递了过去。
立英和立雄睁着黑黑的大眼睛,充满疑惑地问道:“真的是和尚叔叔带给我们的吗?”
田光增听了他俩的话,他俩是这群小伙伴的头儿,问话带有权威性的。他微笑着说:“那还有假,骗你们是小狗!”他也充满稚气地回答了立英和立雄的问题。
果然凑效,立英和立雄对他没有了敌意,随之,这群小伙伴对他也没有了敌意。特别是小蛋子,跑到他跟前,给他弹弹身上的泥土。
立英接过他递过来的冰糖葫芦,高兴地跳了起来,说:“和尚叔叔又给我们带冰糖葫芦了,大家快吃呀。”她首先递给了小蛋子一支,然后依次分给小伙伴们,最后,自己和立雄哥也吃了起来。
看着他们吃得很开心的样子,田光增打心眼里感到欣慰。
小伙伴吃着甜甜的冰糖葫芦,生怕糖从脸庞流下,他们伸出舌头舔着脸庞。田光增看着,被他们稚气所感染,说:“孩子们,慢慢吃,别咽着,过几天,我再去给你们买。”
小蛋子听着,高兴地说:“谢谢爷爷。”
立英和立雄及所有的小伙伴们都说:“谢谢爷爷。”没叫他“老叫花子”了,这是一个很大的转变。
田光增对小伙伴对他的态度很满足,孩子们很快就吃完了冰糖葫芦,有的舔着小嘴还想吃,他把包袱翻了底朝天,只剩下最后一支了,他递给了小蛋子。小蛋子正要伸手去接时,立英和立雄止住了小蛋子,说:“小蛋子,不能吃,这最后一支就给爷爷吃罢。”多好的孩子呀,他们纯真、善良,而且美丽。
小蛋子的手伸出去又收了回来。
田光增不知如何是好。是自己吃呢?还是让小蛋子吃?他正犹豫不决。然而,立英走上前一步,从田光增的手里接过冰糖葫芦,她没有塞进自己的嘴巴,而是塞进了田光增的嘴里,并甜甜地说:“老爷爷,你也饿了吧,快吃罢。”
田光增不知不觉中张开了嘴巴,慢慢地咀嚼着冰糖葫芦,真的,酸里面带着甜,而是滋润心田的那种甜,像涝池堡的甘泉一般甜,甜到骨子里去了,这是孙女立英喂他的冰糖葫芦,有着别样的意义。他没有拒绝,而是慢慢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他的脸上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小伙伴见他流下泪水,都焦急地问:“老爷爷,你病了吗?”
田光增摇了摇头,只说:“爷爷这是高兴。”他想向立英说明她的身世,他就是他的亲爷爷,可是,他的嘴巴张了张,没能说出一句话。他能说明吗?他能把立英带回涝池堡吗?立英会跟他一起吗?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他不能再把事情弄成僵局了,他要维持这美好的现状。他没有道出立英的身世,也没有说明他千里迢迢寻找立英的用意,他觉得眼前的境况挺好,至少这群孩子都叫他“爷爷”了,当然也包括立英在内,他已心满意足了。有必要再道出立英的身世吗?有必要硬拽着立英回涝池堡吗?这磨沟谷是世外桃源,是立英成长的最佳地方。
立英问:“爷爷,你从哪里来?”
小蛋子问:“爷爷,你还走吗?”
立雄说:“您不走了,天天和我们一起学习、做游戏。”
小伙伴们你一句我一句说了起来,听得田光增的心里乐融融的。先前的想法是寻得孙女后,带回涝池堡,让孙女在涝池堡快乐地成长。而如今,事情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立英是这里的孩子王,并非说带走就带走的,而且刚才进谷门的时候,谷门的看守说过,磨沟谷只准进不准出,除非有谷主特赐的出谷腰牌才可以出去。他想和尚出入磨沟谷来去自由,想必是有了这块腰牌。他的思想反复跳动,涝池堡正在进行土改革命,这是符合社会的潮流,顺应穷苦百姓们的意愿,得到穷苦人民的支持,这是好的一面。他又从另一方面去想,很多事情都是物极必反,他是涝池堡最大的地主,是在婆娘艾翠花的策动下交出了土地,但堡内外还有很多二地主、三地主……他们并非心甘情愿地交出土地,而是在艾翠花的带领下,在瘦猴队长的枪杆子下胁迫交出了土地,他们一定恨透了艾翠花建立的民主政府,伺机反扑,只是时机未熟。因此,涝池堡也是一方风雨飘摇之地,也并非安宁。相比较之下,磨沟谷还是一片祥和之天,实行闭关自守,就如他当年一样,红军白军都不得罪,才得以生存下来。
田光增正在冥思苦想之中,突然,“当当当”学校的钟声响了,小伙伴们一溜烟儿奔向了教室,临别时,都摆手向他说“再见”。当然,立英也不例外。看着立英远去的背影,他的心颤了一下,他正想跟孙女一起奔向学堂,可他立即克制住了自己,不能打搅孙女的学习。他得留下来,俗话说:路遥知马心,日久见人心。要想与孙女立英建立更深厚的感情,他得留下来,和小伙伴打成一片。
田光增终于想明白了自己要干什么,这河边有水有山有树还有地,是个落脚的好地方,离村子中心也就里把地,最关键的是孙女立英和她的小伙伴们每天都会到这里来晨读,那样他就可以天天见到他的孙女。想好了就开始做,他从山脚下砍来了树木,从河边割来了芦苇,在河边的那棵古香椿树下搭起了一间茅屋,就这样,他抛弃了人世间所有的烦恼事儿,做出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抉择,留下来,陪伴自己的孙女。他在河边开垦出来几块土地,过起来那种自给自足的生活,在以后的时光里,立英和小伙伴们在晨读之余,都来帮他种地锄草,他的生活充满意义,与世无争,而且能天天看到自己的孙女立英,并与立英及其小伙伴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更重要的一点是:这群小伙伴们每天晨读时,都会在立英的带领下读着那张自己儿子、儿媳用生命捍卫下来的红军传单。
田光增感到很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