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一来,把湖边的景色推的更远了。而寒风一吹,把湖水吹的更凉了。坡上的那棵树又多了一圈年轮,它已枝叶全无,旁逸斜出的枝干,如怒龙,奋舞池空,俯探水面。皴裂的树皮上,蚂蚁们有的扛着,有的搬着,有的抬着,有的奔走相告,一行队伍储存着过冬的食物。树杈跟把躺椅似的,闲闲地无人来坐。树梢处还有一鸟窝,但它们还没有回家。
顾兰华拿着一袋子包子送到居照宽的船上,湖风吹皱眼角的“菊花笑纹”,马尾扎的很低,轻松自然地垂在背后。她把袋子放在桌上,一边笑着说:“这是我妈包的,菱角秧子馅的。”周信文像收到臻品一样的赞叹道:“菱角秧子好吃的,替我谢谢大妈。”周信文包着包子,居照宽也一时高兴地参与进来,顾兰华看着两人包出来的样子,笑着说:“老爹爹包的虽然慢,包出来的还挺漂亮的呢,皱纹口捏的多秀气哦!”得了夸奖的居照宽故作淡定又得意地说:“这又不难,就这么捏捏的吧。”顾兰华又问:“她大姑今年不回来过年吗?”周信文回答说:“她们回来呢,大概明天还是后天。”
居照宽就表演捏了一个包子,然后拿起桌上的茶杯准备上岸,顾兰华见他要出去,便问:“老爹爹上街去啊?”居照宽笑着回答说:“我去买烟。”说完又叮嘱周信文说:“鱼买好了吗?”周信文说:“不急,明天买。”
居子月梳妆打扮好从后舱走到饭厅,顾兰华看着居子月笑着说:“哎呀,子月越来越漂亮了啊。”居子月穿着粉色的呢子外套,黑色的冬款铅笔裤搭配着一双中长款的黑色高跟皮靴,她一边抖着身子一边开心地说:“三姐,新年快乐啊。”顾兰华看她冷成这样,说:“你就不能穿件棉袄啊,这个衣服穿的一点也不搪风。”居子月自嘲道:“一回来都不适应了,冻的我跟个筛子似的。你不知道,我这叫要风度不要温度。”然后又毫不吝啬地也夸了顾兰华一番:“三姐脸上的血色特别好,给我就好了,就不用打腮红了。”顾兰华摸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笑着说:“哪里来的血色,被冻出来的还差不多。我都老了,哪能跟你们比啊,你们到底在城市里待的呢。”居子月回忆说:“小时候我们个个皴的跟个萝卜丝似的。”顾兰华说:“小孩子皮肤嫩。好了,不说了,我还要去回家除除弄弄呢,昨天去我三姑家了,忙的卫生都还没搞呢,你们忙好了来玩哦。”顾兰华连说带笑地转身上台阶,居子月搓着手问:“三哥呢?”顾兰华一边往船头走一边回答说:“他在家贴对联呢。”顾兰华说完,居子月跟了上去,一边问:“三姑奶奶身体怎么样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条板上,顾兰华说:“你刚回来还不知道呢,我三姑去世了。”说完,居子月大惊道:“啊,是生的什么病啊。”顾兰华说:“哪里是生病啊,也怪她自己不好,这两天雪下的大,她把岸上的木柴全搬到了船上,夜里头一阵大风一刮,把她的小船刮的掀掉了,人整个被木柴压死在了水里。”居子月叹了口气说:“她拿块油布盖起来就是咯。”顾兰华赞同道:“是的,她想把木柴聚起来就给儿子用呢。人家是回来过年,我那个哥哥是回来给我姑妈收尸。这个死人不能过年,今天早上刚火化了的。”
残腊雪浓,朝寒泥冻。桃枝缀雪似梅白,岸上的摊子像盖了一条白色的毯子。冬冬今年16岁了,个子也拔高了,他只穿了一件发油发黑的暗红色棉服,光着屁股和腿,拖着塑料瓶子地走在雪地上,痴痴地傻笑着,他把塑料瓶子拖进棚子里,棚子只有三面,连个门帘都没有,刮风下雨,酷暑寒冬,冬冬每天晚上抱着他心爱的塑料瓶子睡觉。十几年了,他依然不会讲一个字,总是发些奇怪的声音。什么杨柳岸,晓风残月,所有的良辰好景于他而言,形同虚设。王永兴拿了些染红的花生走到船头,他把花生轻轻地捏一个小口,然后一颗一颗地挂在半人高的松树上,居子月见他也笑着打招呼:“新年好啊!”王永兴抬头笑着说:“新年好,新年好。”
居子月看了一眼冬冬后,说:“冬冬多泼皮啊,一点都不怕冷。”顾兰华瘸着腿踩在雪地里,看都没看一眼,说:“他习惯了,不过孩子是不能太精养。这个冬冬也把人给烦死了,他还跑到杨吉家里拿东西吃,身上还挂着屎。”居子月也瞥了他一眼,说:“他哪里知道偷,看到吃的就拿了呗,以前我妈杀完鸡,他就捡地上的鸡肠子吃。”顾兰华惊奇地说:“你说他不知道偷吧,也奇怪,上个星期,有人晚上来偷大兴家岸前的东西,冬冬看到后把偷东西的人吓跑掉了。而且大兴现在不是也收废品嘛,冬冬还晓得把塑料瓶子带回来呢,还不能拿他的塑料瓶子,要是被他看见了,他还能打你呢。”顾兰华走在居子月的前面,又提醒她说:“条板有点滑,你慢点哦。”居子月笑着说:“好长时间不走条板是有点不习惯了。”居子月上了船后,看见居竟志正站在板凳上贴着镂空雕花的春联,她笑着拜年道:“三哥啊,新年好啊。”居竟志回头笑着说:“哎呦,子月啊,你帮我看看,贴的正不正?”居子月抬头马虎地看了一眼,说:“正哦。”居竟志从板凳上站下来,笑呵呵地说:“进来坐,外面冷呢,不要把我妹妹给冻坏了。”居子月正好看见他的裤子拉链没有拉上,立马调侃说:“哎呀,三哥,你的‘鸡窝门’开了。”居竟志低头一看,大笑了起来,说:“我到站了!”说完,他从容地拉上拉链。居子月看着居竟志家的船面,笑着问:“三哥啊,你这船面多久没有上铜油跟漆啦,船面都皴的了,跟我的脚底板似的。”居竟志笑着对她说:“哥哥这不是忙的还没有时间弄呢嘛。”说完又继续调侃居子月说:“你脚底板裂了没事,拿锉刀磨一下就好了。”
第二天,居照宽坐在饭桌前喝着茶,看见外孙女上船后,笑弯了眼,说:“大孙女回来啦!”万霏儿用植坝的口音喊了声:“爹爹,奶奶。”然后又不自主地讲起了普通话,说:“我这次回来没有晕车呢,我妈直接吃了晕车药睡觉!”居子月对侄女说:“成天在学校里上学,家里话都转变不过来了。”居子月说完又看着周信文拿着洗菜盆和篮子后对侄女说:“你爹爹老早就叫你奶奶去买鱼回做鱼圆了!”万霏儿解释道:“是的呀,我都来不及转换了。”然后又高兴道:“太好了,终于可以吃到鱼圆了。”万霏儿也觉得好笑,其实她们大人也是,回家的时候突然都有一种新的适应感,在外漂泊久了,有时候“家”竟成了一个临时相聚的道具场所。然而,这种感觉在她们的孩童时期或她们自己的孩子,是无法理解的。居希平皱着眉头下了台阶,看见饭厅下面的煤炉,眉头皱的更紧了,她立马说:“煤炉不是放在八尺子那烧的吗,怎么放在这里了啊,要中毒的,不能放这里,赶紧拿走。”居照宽解释说:“你妈要放的,说暖和。”居希平拿着行李,回头补了一句:“你们不懂,晚上门窗一关,这个要一氧化碳中毒的,吸进肺里不得了。”居照宽应了一声,并未起身去挪动。
周信文戴上套袖,然后把十来斤重的混子的鱼头鱼尾斩下后丢进篮子里,再片下鱼片后排刺,她对居子月说:“鱼头鱼尾拿去笃汤或者烧鱼外套。(鱼外套,方言,剩余的鱼料用红烧的做法。)”居子月又拿了一个大号的盆给母亲,一边应声说:“嗯呢,烧鱼外套吃吧,鱼外套早饭吃稀饭好吃。”周信文两把刀齐上阵,她用刀背斩着鱼肉,一边说:“鱼外套是好吃,尤其现在冬天,就能吃到鱼冻子了。”她耐心地排完刺后开始剁鱼肉,用刀背将鱼泥剁斩出弹性为止,这时即使有小刺也早被细化掉了。接下来的划功是整道菜的灵魂,无论顺流还是逆流,划鱼泥的时候必须往一个方向划,否则做出来的鱼圆,口感松散。周信文直接用手掌在盆里划动鱼泥,她是用大臂发着力,像练功似的。居子月走到饭厅时见她吃力地说:“你要不歇歇,换我来帮你划!”周信文喘了口气,休息了一会儿说:“没事!岁数上来了,划一会儿我就没的劲了,以前看周万宏的妹妹在饭店帮人家做的时候,划的比这个还要多呢。”
水与鱼泥的融合,不能厚不能薄,最后放盐一步是收边,轻则浮重则沉,周信文对女儿说:“没有把握的话可以先用一盆冷水试验一下,不过这个划的还是可以的,你看看瞧,嫩汪汪的。”居照宽经过饭厅的时候,对她们说:“就跟我搭模子的时候一样,泥浆不能厚也不能稀,没有把握的话就拿根稻草试验一下。”周信文听他这么一说,都笑了起来,居照宽看着盆里的鱼泥又说:“我听说最高标准是吃的时候两边戳一个洞,然后吸一下就成了空壳子了。”周信文继续甩着大臂,一边说:“听万宏的妹妹说那是以前最正宗的做法,鱼买回来洗好后挂起来,让风吹干水分,鱼肉会更加的紧质,这就要个三四天的时间。”
做这一道菜就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周信文在前面的饭厅做鱼圆,居子月在后面的八尺子做肉坨子,因为居照宽不喜欢鱼跟猪肉一起的味道,所以居子月帮着做纯猪肉坨子。她打进鸡蛋,突然惊叹道:“我说的这个蛋头子这么大呢,蛋黄也不丑雪圆的,跟个汤圆似的。”随后,她用筷子快速地搅动起蛋液,整个船内一会儿传来菜板“梆梆梆”的声音,一会儿又是锅碗瓢盆的响声,八尺子一下子成了演奏厅,而船檐下的鸟儿在为这盛大的音乐会调着音。
中午十二点半,周信文才将划好的鱼泥端到八尺子,她拿出勺子,并笑着说:“我就最后一步怎么也弄的没有周万琴好,这个形状我固定挤不出来。”周信文把一大盆的鱼泥端到八尺子,她站在灶台前,等锅里的水温热时,用手挤着鱼泥,让鱼泥从勺子柄根处滑下去。“下水洗澡”的鱼泥立马成型,周信文熟练的动作非常快,她拿起漏勺在锅里轻轻舀动了一下,一边说:“让它们稍微再养一下。”
居子月站在一旁的桌子前用两双筷子一起划动着猪肉糜,周信文捞起锅里的鱼圆后放进冷水盆里,然后又重复挤鱼泥,一边又说:“做这个东西就是费功夫,不过想吃就不能怕麻烦!昨天包包子,也把我忙上半天,我都是自己回来发面搋面的。现在你们只有过年才回来,霏儿电话里面就说要吃鱼圆了。”
居超超经过八尺子时,开心地说:“奶奶啊,我现在就想吃鱼圆子了。”周信文笑着说:“等一下先弄几个把你尝尝吧。”周信文拿出花纹蓝边大海碗,倒些香醋,撒上葱花、胡椒粉,滴几点麻油,每次吃的时候放些“水草”青菜,浮浮沉沉。如今这道菜只有过年回家的餐桌上才吃的到,倒更倾注了一味回家的念想,也融入了多少时间与人情。
下午,居晓月穿着一身正红色及踝羽绒服,扎着马尾,看着坡下的岸边,她突然感觉停靠的那些船变得特别小,就像浮于水面上的落叶。她走到一棵树的边上时说:“这棵树现在长得多奘啊,以前我们小时候还没有这么奘呢。”沈德全拎着烟酒和菜,对她说:“多少年了,树也大一岁了。”他跟在后面,又提醒说:“走那边阶梯的地方下去吧,这边下雪,滑呢。”居晓月嫌弃他的提醒,反感的语气说:“哎呦喂,拎个几样东西就把你虚死的了!”她穿着黑色及踝加绒高跟鞋慢悠悠地下坡走,沈德全担心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好心说:“你还穿着高跟鞋,怎么走!”居晓月自言自语道:“经常不走,生疏了。”话音刚落,突然一跐带一滑一屁股从坡上滑到了岸上的摊子前,吓得沈德全拉都来不及去拉她。
居晓月叫着——“啊……”她像坐着滑滑梯一样的下去了,沈德全走到岸前,忍不住笑道:“你应该再给你爸妈磕个头拜年啊。”说完,居晓月也笑了起来。
周信文正愁麻将缺一个腿子,居希平对二妹说:“子月来打麻将啊?”居子月站在八尺子,拎着茶铫子正准备去岸上打水,她对着舱房门口说:“你们这帮赌鬼,我才不打呢。”居竟松笑着说:“来呀,哥哥教你。”居希平打开房间里的空调,一边说:“是啊,以后学会了陪爸妈打麻将。”周信文也鼓励她说:“你就学学看!”居子月在他们的撺掇下坐了下来,一边说:“有的牌我不会成啊。”居晓月正好进来说:“我帮你看!”
就这样,船舱里传出一阵起麻将的声音,周信文一边说:“之前你那个同学时芳还回过一次植坝的呢,来给她的姑妈过生日的。”居希平一边说:“时芳也不跟我联系了,提到她就想到万延恒。自从时芳离开后,万延恒后来一直没找到老婆,他被人家骗婚了。”居晓月笑着问:“他这是第几次被骗啊?”居希平抓着牌,一边回答说:“就是我最后一次在南京过年的时候,云南来的那个女人带了哥哥来商量礼金的事情,人长的还可以,皮肤蛮白的。”居希平气定神闲地调整了牌的位置。居晓月坐在母亲和二姐的中间轮流看牌,居晓月手里剥着花生,一边说:“估计那个哥哥是她老公。”居希平把带花的牌放放面前,又补了一张牌后说:“谁知道啊,女的晚上还想带霏儿一起睡觉,我没肯,之前有过一次骗婚我就觉得不对劲,别晚上的再把孩子拐卖走。”居希平说完,居竟松立马得意地说:“我这个起手牌不丑,再上一张就听牌了哦!”居子月不相信地说:“吹牛!”居竟松立马笑着对二妹说:“你不相信让晓月来看看,你放心,哥哥不要你的两块钱,我这个牌肯定自摸,不自摸不成牌。”居子月似乎放心下来地随意打了一张:“眼镜!”居晓月无语地看了她一眼,说:“一条不打,把二饼扔掉干嘛,万一你摸了一张亚子(亚子,方言,夹在中间的一张牌)不就正好三个了吗?”居子月反怼她说:“我就欢喜打这一张。”居晓月只好说:“你真是不按套路出牌。”居竟松摸了一张牌,用手地搓摸着,他猜出牌后高兴地说:“哎呀呀,来了!”随后打出一张:“黑鱼。”居希平一看是八饼,她想碰牌,却为了能让周信文摸牌而没有碰,她出了一张:“南风。”周信文紧跟着打了一张:“大前门。”居子月出了一张七万,居竟松立马吓唬她说:“七万你都敢打啊!我告诉你我就听这张!”居子月更加不信他的话,她又说着刚才的话题:“万延恒自己不好,当初要是跟你介绍的那个同学在一起,日子不要太好过。”居希平懊恼地说:“别提了,跟我同学好了以后又莫名其妙地不要人家,弄的我都没脸见人家时芳。”万延恒被骗了两次婚后,再也没有找过对象,终身的遗憾,也只是后来复求无此人了。
居竟松摸了张“兰花,”他一边重新摸牌一边自信满满地笑着说:“我来一个杠开给你们瞧瞧!”结果,他摸了张“一条”打了出去。居子月帮气地说:“不就是嫌弃她有小儿麻痹症吗?你看三姐也有,人家什么事情不会做啊。”周信文扔出一张牌后,说:“嗯呢,兰华是蛮勤快的。”居晓月问:“那他现在还卖小鸡子呢?”居希平回答说:“嗯呢,起早贪黑,人是挺能吃苦的。本想介绍子月跟他的,子月不肯,其实要是跟他日子过得不会差的。”居子月立马说:“我才不要嫁到农村种田呢,我去找你们的时候,看见你跟晓月都在田里头忙……哎呀,跟你们讲话牌都打错的了,刚丢个二万,三万又摸家里来了。”居晓月调侃说:“马上一万也摸来了。”居竟松几次没有自摸成牌,有些没有耐心了,居希平随后出了一张牌,正好给周信文碰了一下,周信文打出一张:“九条。”轮到居子月摸牌,她又摸到了一张七万,犹豫了半天不知道扔不扔,居希平催促地说:“难产啦!”居子月立马决定丢掉这张七万,居竟松随之推倒自己的牌,说:“算了,胡吧。”居子月一边给他钱一边说:“今天肯定我输。”虽然输了,但她却渐渐有了牌瘾,她一边洗牌一边说:“再来再来!”居竟松邪笑着打趣说:“你刚来,得交点学费。”居希平则好奇地问:“那个小陆没有跟你来吗?”居竟松立马收起笑容,带有气愤和无所谓的神情说:“店里生意不好,她就老会跟我吵架,明年店不开了,我也想到苏州去找班上。”大家清楚居竟松的个性,也都知道他和陆小橘是不会长久的。但在陆小橘的口中,两人分开的原因又是另外一个版本,此时的陆小橘却对自己姐姐说:“居竟松虽然聪明,但他把聪明全用在了歪道上,他跟人家打麻将出老千,幸亏来的不大,人家只是告诉了我,然后再也不跟他来了。以前他在云塘的时候我就听说,他也是因为出老千差点被人给砍了,现在他还不吃教训,手又开始痒了,真不知道他小时候,他爸妈是怎么教育他的!”
居照宽跑到后舱里看了一眼后,说:“晓月啊,你喊小沈一起去杨吉家买些爆竹回来。”居晓月应声道:“哦,好的。”她起身走上木台阶,居子月突然想起一道必不可少的菜,提醒小妹说:“再带只麻辣老鹅啊!”居晓月嘲谑地回答道:“带个屁干子给你。”
舱房里,居子月又大家对说:“说到鹅,我想起有一次到南京,万延恒一点也不抠啊,还杀了一老鹅招待我呢。”居希平第二个起好牌,说:“他们对外头人都热情好客,我在那里从来没见过他给自己家里人杀一只老鹅的。”居子月调侃地说:“看来我面子大哇。”
这些年,杨吉夫妻俩也从原先的棚子搭的小卖部扩展成了两间房子大的超市,仓库还有两处。过年时的生意更是忙的热火朝天,居照宽打着招呼,并散出香烟,说:“新年好啊。”杨吉和老婆也笑着说:“新年好。”夫妻俩还是穿着那一身蓝色的大褂子,还是送上温和不变的笑容。杨吉也散出香烟,居照宽接住后把香烟别在耳朵上,然后对杨吉说:“今天来买鞭炮烟花。”居晓月笑着对老板娘说:“新年好。恭喜发财啊!”杨吉老婆看到现在的居晓月,又惊又忍不住赞叹地说:“晓月现在多漂亮啊。”居晓月客气地说“哪里啊。”但看着杨吉老婆穿着没有美感的工作服,枯燥的头发,生冻疮的手,心里不禁对比着,她们差不多大的年纪,外表上却像差了十几岁。沈德全打着招呼对杨吉说:“生意不错啊。”杨吉谦虚的说:“就过年的时候才忙忙。”
居照宽挑了两卷爆竹,四盒方捅烟花,还有孩子们喜欢的手拿炮杆和烟花棒。杨吉拿着袋子给他们打包,居照宽说:“我们自己来,你给其他顾客拿货吧。”沈德全装着烟花炮竹,居照宽走到台前去付钱,居晓月看到丈夫竟然没有付钱的举动很生气,心想:“真是抠门抠到家了。”
除夕夜的清晨,烟缕如云潮,烛台上的两只龙似腾云驾雾。居希平和居子月摆放着一碗米饭,一碗红烧鱼,红烧肉饼,杂烩汤,米饭放在几样菜的中间,还有八副碗筷和酒杯。居竟松和父亲跪在船头烧纸钱,居照宽一边将淡黄色的火纸钱扔进火盆里,一边嘴里祷念着:“过年了,老太爷老太们,你们收钱过年了,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孩子们都考上好的大学。”居竟松笑着说:“爹爹奶奶,外爹外奶,来收钱咯,收了钱买酒喝买烟抽啊。”火光照着他们的脸热乎乎的,火纸钱在火盆里化为灰烬,有的飘落到了盆外。周信文拿了只空碗从八尺子走到饭厅来,一看凳子没放,她笑着调侃说:“你们凳子不放啊,让三代亡人站着吃饭啊!”居希平和居子月都笑了起来,居子月立马去后舱拿凳子。
周信文对孙子说:“超超去磕头去。”居超超不解地问:“为什么就叫我磕头呀,姐姐她们怎么不磕头呢。”居子月说:“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居超超突然想起他的红包来,嬉笑着不客气地说:“二姑啊,今天你要给我红包呢。”居子月逗他说:“没有,滚远点!”居超超抓住她的膀子腻了一会儿,居子月瞪着他说:“烊不起靠的!(烊不起靠,方言,没个正行的意思。)快去磕头去!”周信文拿了只空碗,拣了些菜汤,她跟在居超超的后面,等居照宽,居竟松和居超超磕好头后,她把碗里的菜汤朝火盆里一倒,火星熄灭了。居照宽用夹钳夹起火盆走到船头,然后把盆里的纸灰倒入河里,一个乞丐端着碗走上条板,他抖动着手腕,碗里的钱币发出清脆的声响,居照宽掏出口袋里的两块钱丢了进去,乞丐感谢道:“事事如意,事情如意。”
仪式结束后,居希平收着碗筷和菜,周信文拿起和面糊的筷子,用舌尖轻轻舔试了一下,然后将鸡蛋糯米面糊倒入平底锅,米糊慢慢地在锅里流散开,周信文笑看着渐渐成形的饼说:“花姑娘打阳伞咯!”居子月走到八尺子准备把粥锅被端到饭厅去,她看见周信文在摊饼,又闻到糯米的香味,便凑了凑鼻子说:“好香哦。”周信文对她说:“自己去菜场绞的糯米粉,当然香了。这个饼要好吃,除了糯米粉不能是水磨的以外,还有就是不能放水。”说完又提醒她说:“等会把鱼冻子带过去。”居子月应了一声。
鱼外套”的汤汁冷静后凝结成胶质状,居照宽又倒了些醋在冻子上,大家坐在饭桌上配着粥吃。居子月对父亲说:“爸爸个子高,穿这个长款的还就好看呢。”周信文瞥了一眼,问:“你怎么穿这个线衣啊?”居照宽没有告诉她新织的线衣昨晚被自己烫了个烟洞,于是笑着说:“你不是说鸡心领子好看吗。”周信文疑惑道:“大过年的,新的不穿还穿旧的呢。”
居超超看见姐姐们准备下船去街上,他等不及地说:“我和霏儿姐姐、瑶瑶姐姐上街去啦。”他生怕姐姐们有好吃的好玩的不带上自己,万霏儿笑着说:“跟屁虫!”沈祥瑶边走边哄骗着超超,说:“昨天你拿了多少红包呀,我们今天上街去买小蛋糕吃啊,五毛钱一杯的那种......”
每年的花船表演都不会迟到,周信文一听到声音后立马走到船头,她端着碗笑着看向坡上,居子月也走到船头疑问:“妈你怎么不上去看啊?”周信文回答说:“现在看要钱呢,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做生意的,要是把他们招惹过来,他们在我们门口表演,还得把钱呢。而且这人崴的不好,船头都没崴上去,不看!”她再也不像以往会跟着表演队伍跑的小女孩了,但每次看见花船的时候,即使远远的看着,依然一脸的笑容,仿佛她在其中表演似的。她们刚要转身进船里时,又看见坡上停了一辆黑色轿车,车子里下来一个大腹便便,西装革履的男人,男人从后备箱里拿了几个礼盒给王一鸣,两人站在车屁股后面说了几句话后,男人就上了轿车开走了,王一鸣拎着东西下了坡,看见周信文和居子月站在船头吃早饭,他笑着打招呼:“新年好啊。”周信文和居子月都应声道:“新年好,新年好。”周信文又好奇地问:“买的结婚的东西啊?”王一鸣淡笑着说:“哪里是啊,是冬冬的亲生父亲给他买的一些衣服和吃的。”说完,他又腼腆地说:“居师娘我先进去了,等下还要去她家送东西呢。”周信文笑着点了点头说:“好的好的。”
街上的冷空气里充斥着喜庆的暖红色,突然一声轰响冲向天空,白花花的米花爆开在黑色的网袋里,大人拿着口袋装着,小朋友等不及的吃的鼻涕上都沾了住,大家排队等着炸炒米,玉米花,蚕豆,年糕和炒米糖。有人等不及地也会催促着说:“给我做一份炒米糖哦。”好像生怕老板把她给漏掉。老人戴着手套摇转着乌黑的炉罐,他的老伴则一旁制作这炒米糖,米花伴上菜籽油和白糖熬的姜丝,撒上花生米,平铺,冷却,切割。地摊上各种孩子们的玩具,套圈的奖品也增加了新花样,居超超盯上了这个游戏,因为他已经套到两样东西了,老板坐在板凳上开始不高兴地看着居超超。
沈祥瑶对万霏儿说:“让他玩吧,我们炸串吃去。”姐妹俩走到马路对过的小吃摊,夫妻俩守着电影院这个位置已经十几年了,生意好到全镇没再有第二家。万霏儿说:“我要五串小豆饼子。”沈祥瑶说:“给我炸一串香蕉。”三张矮桌子,大家像玩抢凳子游戏似的占位置,万霏儿又看了看其他的串,沈祥瑶回头看位置的时候正好瞥见居蓓蓓,她立马打招呼地喊着:“蓓蓓姐姐。”居蓓蓓应了一声,她一边用餐巾纸擦着嘴巴一边看见万霏儿也在,便笑着问:“你们也在这里啊,就你们俩个吗?”万霏儿一边吃着豆饼,嘴角沾着黑乎乎的酱汁,一边说:“超超在那边套圈呢,你跟谁上街的?”居蓓蓓回答说:“和我几个同学,我们刚刚吃好。”说完她掏钱替两个妹妹买单,对老板说:“还有她们的,算我的一起付。”
居子月上街租了几张影碟,一回家里便对大姐说:“姐,来看片子。”居希平拿着抹布擦着舱房里的柜子,一边问:“什么片子?”居子月一边打开VCD,一边说:“我租了好几张呢,有聊斋《辛十四娘》,有林正英的鬼片子。”居希平一听,立马惊恐样的说:“鬼片子不看!”居子月又挑选了一下,邪笑着说:“要不看这个吧?”说着,她把碟片推进VCD里,但画面却总是花斑似的卡住,居希平对她说:“什么片子啊,这么脏。”居子月把碟片退了出来,她在碟片上哈了口气,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再推放进去。姐妹俩一起在舱房里看邱淑贞演的《慈禧秘密生活》,当画面出现大尺度的时候,居希平担心孩子们回来瞥见,又去把舱房的门给关上,再把门的搭扣扣上。
居晓月嘴馋地在饭厅里吃着芝麻糊,一边对周信文说:“那个肉饼是瑶瑶她奶奶做的。”周信文准备着中午的菜,一边说:“你爸就欢喜吃肉饼。”周信文切了些青菜准备和肉饼一起烧,她又点上了一支烟叼在嘴边,居晓月调侃说:“你这个造型多拽啊。”周信文用手抹了一下掉进碗里的香烟灰,居晓月又立马说:“马上个个都吃香烟灰了,我听爸爸讲过,过去人迷信,真弄香炉里的灰喝呢。”周信文笑了笑,她叼着烟,拣了些葱,一边问:“你跟小沈生什么气啊?早上你们也没怎么讲话啊。”居晓月告诉她说:“一提他就来火,昨天跟爸爸上街买炮竹,爸爸付的钱,他就站在那边不动,你说生不生气。”周信文把葱尾黄掉的部分掐掉,一边说:“大过年,不着兴生气。”居晓月吃了一勺芝麻糊,说:“跟他过日子,永远发不了财,穷人思想!”周信文岔开话题地问:“你们几号回去啊?”居晓月端着碗走下台阶,又偷尝了一块鱼饼,然后说:“我们回去迟呢,大姐她们估计初六就要回去了。”周信文说:“那他们参加不了,初六王一鸣结婚。”周信文说完,居晓月高兴地问:“王一鸣的老婆是哪里人啊?”周信文回答说:“安徽的。”说完又感慨道:“时间过的快呢,顾兰霞也要结婚了,她小的时候我还抱过她的呢。现在你们个个都成家,孩子也都这么大了呢。”虽然感慨时间的流逝,但周信文说完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脸上分明露着幸福的笑容,她又往回说:“感觉昨天你们还是像霏儿、瑶瑶、超超他们这么大呢,那会儿每天带你们都跟打仗一样,尤其你们一岁多那会儿,一到喂饭我就头疼。地上吃的碎碎拉拉的,但是每次看到鸡子在你们周围吃你们掉下来的东西的时候,我也觉得好玩。再到两三岁的时候,我在这边做坨子,你们仨个从油盐摸到酱醋,然后你拿小杩子盖子,居竟松拿杩子刷子,子月直接把小杩子坎在头上,我看到又好气又好笑,我当时手上全是肉泥,又不好给你们拿下来。后来你们大些个了,有一回你们一听到外面有人摇着拨浪鼓吆喝,你们姊妹三个就拿着家里的铜啊铝啊去换糖吃,回来把你们爸爸吵死了。还有小二子,经常把你们抱起来,就跟癞大咕卡田鸡一样,他小时候个子也不大,瘦的像个麻杆了......”周信文说着笑着,居晓月压根没听进去。
漫道浮生无定着,湖边亦有住家人。泠泠星光碎清波,船灯烟火分月影。晚风猎猎,街头巷尾,炮竹烟花声此起起伏。桌上就剩居照宽一人还在自斟自酌,大鱼大肉不去吃,偏爱就着一碟炒盐黄豆搭酒。烟花绽放在湖面的上空,明迷瑰逸。尘埃从烟火中坠落,像完成故事的人从念头里走出来,而湖面上映照着故事的倒影。居子月兴奋地“哇哦”地呼了起来,冬冬躺在棚子里,抱着他的空瓶子痴痴地入梦了,怎么吵都吵不醒。沈祥瑶抬头仰望着夜空说:“这个好看。”还没看够的万霏儿说:“放完啦?”居子月拿了炮杆和烟花棒给她们,说:“来,我们放这个。”她也跟个孩子似的,和两个侄女一起放甩着烟花棒。居希平站在船头看着她们,又叮嘱女儿说:“别呲到衣服上了!”万霏儿不耐烦地回答说:“哎呀,没事的。”
直到月移星远,为了防止别人的打扰,顾久泰又将船撑到湖中心去。全家上阵,一会儿坐在祖先们的画像前叽里咕噜的,一会儿跳大神似的手舞足蹈的,他们家这样的仪式,要从年三十的十二点一直念到大年初五,念词苍茫幽渺,真不知念的是今生还是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