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信文跑了老远找到儿子的宿舍,她弯着腰,双手放在膝盖上,气喘吁吁地对儿子说:“竟松啊,你怎么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把我跑死了。”居竟松看见后诧异地问:“妈,你怎么来了?”周信文喘着粗气,笑着说:“我来看看你啊。”说完,居竟松便从梦中醒来,梦里的情景总是太真实,他来不及多想,穿衣洗漱后去了工地,但他今天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脚面也在工作的时候被电焊的铁流烫伤了。
南京这边,居希平为大家一一装好南瓜粥端上桌,居照怀问:“涩刀啊?”居希平回答说:“涩呢。”居照怀说:“嗯,那这个南瓜肯定好吃。”说完,又急忙表示:“不要带我装,我吃够了。”她又接着回忆道:“小时候住船上,天热的时候我就人站在河里,然后吃南瓜粥,那会儿你爸爸学游泳,他拿着小木盆学会游泳的。我也会游呢,我游泳也是我爸爸教我的,他就用手兜着我的下巴,等我扑腾的差不多的时候手一松,哎呀,把我呛了多少河水哦。”说着,吴向娟端着饼走进来,一边说:“今天的饼发的不怎么好吃,你们将就一下吧。”徐承栋调侃说:“你的发挥一直不稳定嘛。”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声未止,大门外屋檐顶上的日光灯突然炸裂后散落一地,众人茫然惊讶地跑到门口望了望,居希平和徐承栋异口同声地问:“什么声音?”徐承栋抬头望了一眼,骂咧着:“妈了个巴子的,这个灯才买的就坏啦?”居希平对他说:“你肯定在网上买的蹩脚货哇!”徐承栋否认说:“怎么可能呢,这个不便宜的。”居照怀站在门里,若有所思地对他们说:“会不会是小舅妈来得啊?”此话一说,居希平心里一慌,她安抚自己说:“应该不会吧,现在子月在家里照顾她呢,等这个月结束了,就轮到我去照顾她了,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子月肯定会打电话给我的呀。”
晚饭吃完后,居子月果然一个电话第一个先打给了大姐,居希平赶紧收拾衣物准备回家。
居希平坐在病床上抱着母亲,潸然出涕,知道自己生命将尽,周信文有气无力地对女儿说:“不要哭,妈妈就要走了,妈妈会保佑你们的,保佑你们发财,保佑你们健康,把病痛都转我身上,让我带走。还有,你爸爸要一个人了,不要把他丢掉啊。”居希平的眼泪不住的涌,她答应着:“嗯呢,妈,你放心,我们会照顾他的。”周信文能想到一件是一件的交代着:“你们姊妹几个以后要好好的,不要吵架了。子月老实,你不要欺负她。”母亲临终前最后的话令居希平旧疤犹新,亦如小草,萋萋刬尽还生,心里的那根玻璃丝更是黏在了肉里,此时,她不能再和母亲争理要什么一碗水端平,但她也永远要不到了,另一种难受只能咽到肚子里。她心绪凌乱地悲痛着说:“妈,你别说了,你会好起来的。”周信文安慰女儿说:“不要哭。”三个字,说的很吃力。然后又继续喘着气交代道:“该请人念千丧经了,(千丧经,方言,当地丧礼风俗,临死前就要开始念。)丧礼的事情不懂的问你三舅,家里铺好席子,把我带回去,我不要死在医院里。妈妈没有什么遗产留给你们,我戴的这个项链给你,戒指给子月,耳环给晓月。”居希平根本没记住她最后的“遗产分配”,只慌乱地,害怕着。
姐妹俩叫来三轮车把周信文带回家,此时的居照宽正和衣醉卧在床上,两人把母亲先抱抬到床上,惊醒的居照宽问:“回来啦?”他还以为周信文有所好转才回来的。居希平白了一眼父亲,不想回答他。她又走到卫生间打了盆滚烫的热水,双手一会儿缩着一会儿挤着烫乎乎的手巾把子,然后为母亲擦拭了一遍身子,居希平把尿不湿丢在铺上并对父亲说:“你帮妈妈换一下。”居希平端着盆走进卫生间,等她出来的时候,看见居照宽仍没有换上尿不湿,又迷迷糊糊的醉态,气的居希平立马用力地推开他的手,并厉声说:“走过去!”她为母亲换好后斥责了几句:“妈妈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情喝酒啊!”她心里还有一句话,只是噎在嗓子里没有说出来,看着母亲奄奄一息的样子,她这会儿气的恨不得死的人是居照宽才好,居照宽也并不是因为伤感而喝成这样,顿顿要有酒,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了。
居晓月接到电话后立马从苏州赶往红宛的路上,石所川在回苏州的火车上给她发微信:“看你微信状态不对劲啊,你怎么了?”居晓月悬着一颗心,回复道:“我母亲快不行了。”石所川安慰她说:“啊?路上一定要慢一点啊,不要急啊。”居晓月逮着机会发道:“老哥,你啊方便,走的急身上没有带钱。”石所川二话没说地答应道:“我现在火车上面,等我下了车马上打给你。”他下了火车立马转了五千块给她,又告诉她说:“晓月,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老哥尽我的范围内帮你。”居晓月礼貌地回复道:“谢谢老哥。”
堂屋的地上铺了草席,草席上又垫了三层棉被,周信文穿好了寿衣躺在堂屋,她知道自己时辰无多,但要撑着最后一口气力,等着孩子们来看最后一眼。她还牵念着一件事,担心地对大女儿说:“我的花怎么办哦,会不会被人偷走啊?”居希平知道母亲一生爱花,她先是回答说:“没人来偷,我去搬来给你看。”说完,她走到门口,把花盆拖拽到堂屋,又蹲着身子慢慢移挪到母亲的旁边,然后轻轻唤着:“妈,你看,花还开着呢。”周信文睁开眼睛,侧目看着花盆,淡笑着说:“她们开的真好看。”亲戚朋友陆续赶来,没有归宿的子月和竟松一直让她放心不下。周信文对尤世昌说:“世昌,子月以后就拖你照顾着点了。”尤世昌握着她的手,对周信文说:“嗯呢,你放心,子月就是我的女儿,我一定会照顾好她的。”一旁的钱素娥也潸然泪下。
居竟松匆匆忙忙地赶到时,周信文的心里才舒服一点似的,脸上也微露回光返照的样子,居竟松问:“妈,我回来了,昨天是不是你托梦给我的。”周信文想了想,没作回答,只对儿子说:“把超超弄好。”说完后,突然开始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快让我走,快让我走,不然要家破人亡。”下一秒又看着自己的寿衣,嫌弃道:“这个衣服丑死了。”
居照怀瘸着腿坐到她的身边,问:“她小舅妈啊,是我,认得出我吗。”周信文微微的睁开眼睛,点了点头,又对她说:“我看见三姑爹爹在田里干活呢,二姑爹爹要把香烟给我抽呢,我的爸还煮了一碗面给我吃。”居照怀眼眶湿润,握着她的手说:“不要理他们,香烟不要抽,给你煮的面也不要吃。”周信文说:“我吃了。”说完又微微地闭上眼睛,似乎在入梦之前,还有所留恋。吸氧机不断地给她输送时间,她的嘴巴翕动着,像离了水的鱼,舌头一伸一缩地越萎越短。居照怀坐在她的身旁,看见她干涩的嘴唇,说:“子月,给她喂点水,要凉的。”说完,又去找居照宽。居希平端来一碗水,可怎么也喂不进去,她对二妹说:“抽屉里有棉签,拿给我。”居子月把棉签给大姐,居希平便用棉签蘸湿水,然后给母亲润唇。
距离周信文离世还有一个小时。居照怀给弟弟递了一根烟,居照宽接过后没有抽,一直夹在手指中间,他对三姐说:“她之前就说梦见过三姐夫和顾久福了,她说他们就站在床边,要来带她走,醒来后就哭着说我不想走我不想走。”
……
曹辛红在菜地里找了一颗最大的青菜,她拿在手里,一路加急了步伐走过来。居希平正和周庆德在屋外商量丧礼的事务,周庆德后来进了墓园工作,一切都帮他们准备到位地说:“人我都帮你安排好,所有的费用到时候我给你一个账。对了,香烟你们准备的不够,到时候抬杠的人也要把的。”屋子内,徐承栋时不时把着周信文的手腕处,说:“不行了,她的脉搏上蹿下跳的。”邻居老太太见周信文的样子,幽幽地说:“可以拔掉了,现在怎么喊她她都没有反应了。”居希平回到屋内后,听见了这句话,她抽泣着跪蹲在母亲面前,说:“妈,女儿不想你走。”她的双手颤颤缩缩的,始终不敢触碰她鼻孔下的呼吸管。
周信文似乎听到了,那一刻,她也许感到周身阵阵寒冷,也许想要一个紧紧的拥抱,也许回顾往昔既眷恋又空虚。她不想孩子们为难,亦没有留恋的力气了,泪水从眼角里流出,亥时零一分,管子还没有拔,她便带着人间这场梦走了。屋子内顿时哀号声一片,居子月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涕泪交流地喊着。居希平整个身子都趴伏在了地面,叫着:“妈妈啊,妈妈啊,你不要走。”单桂珍把居希平搀扶起来对她说:“你先不要伤心,后面还有很多事情要你做呢。”居晓月被女儿和丈夫两边搀着,小声地啜泣着,其他人被渲染的悲痛也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还有人趁着这样的氛围哭泣着自己。居竟松紧握的拳头也泄了力,无奈大于伤痛地感到没能让母亲享到自己的福。居照宽站在一旁神情凝重,不时用手拂去泪水。居希平克制着情绪,一边落泪一边跪在地上抽去母亲裤子里的纸尿裤。
丧宴三天,梵音阵阵。职业哭丧人员拿着话筒,戴着墨镜坐在门口,没有感情地为逝者唱挽歌,话筒尖刺的声音时常断断续续。
饭前先去土地庙,给土地爷爷奶奶送饭。回来后,念经的和尚在饭桌上和宾客们一同吃酒,他们还收了几包香烟在口袋里,个头最高的一个和尚一边吃着酒一边给万霏儿看起了面相,说:“你将来一定会成就一番事业,但你容易冲动,所以切记凡事要谨慎……”另一桌,李万康大快朵颐地吃着红烧马鞍桥,一边感叹道:“小舅妈的丧宴菜不丑,有红烧马鞍桥还有甲鱼羹呢,而且请的厨师手艺也蛮好的。”李万康的老婆陈俊玲瞥见居照宽跟和尚喝着酒,心里愤愤起来,她小声地对李万康说:“小舅妈就是被小舅给气死的。”李万康怕人多耳杂,立马阻止她说:“吃你的饭,饭都堵不住你的嘴!”陈俊玲又嗫嚅了句:“我又没说错。”旁边的李万琴倒是笑着聊起关于居照宽的故事,说:“我记得小舅舅以前还有个情人呢吧?”居晓月坐在她的对面,听见“情人”两个字格外的刺耳,她略带愠怒地表情说:“什么情人不情人的,有人喜欢难道是坏事啊。”
周庆树找到居希平站在门外,悄悄地对她一个人说了什么,末句:“你心里有数但不要去管,先把你妈的丧礼处理好,我去说他。”居希平回答说:“嗯呢,谢谢你二舅。”居希平憋着怒火回到厨房,原来周庆德在这场丧礼中拿了不少回扣,还故意报高价格的再捞了一笔。当天晚上周庆树就直接骂了三弟:“你干嘛要这样呢,孩子们在外面苦死了挣钱,都不是富裕人家,你要这样揩他们的钱,这是你这个三舅应该干的事吗?”周庆德闷声不说话,也没有反省的意思。
居竟志的吊唁让整个丧礼成了喜丧的氛围,他跪在灵堂前,哭不像哭地伤感道:“老奶奶啊,你怎么就这么地走啦?我还没有见到你最后一面呢。”他和顾兰华从苏州赶来,给周信文磕头后,又去和居照宽打招呼:“老爹爹啊,我好想你啊。”他的这句话,惹的大家肉麻地笑了起来。居照宽骂咧着他:“狗屁!真想我的话这么多年也没来看过我!”居竟志解释说:“我现在也走不开啊,那,之前刚回植坝把船处理掉,这边店里也不能没有人呀。”徐承军听到后,调侃他说:“你店里的酒都被你自己给喝光了吧。”徐承军说完便走到路口去接居进青。
居照英走到门外点了一只香烟,她对居竟志说:“你看蓓蓓多孝顺啊,把你们接过去,还资助你给你开店。”居竟志一时高兴昏了头,说:“我可生了个摇钱树呢。”居照柔听见后,立马斥责他说:“又说胡话了吧,这话不能说啊。”
居进青正准备下车,车门摇摇欲坠地掉了下来,徐承军笑着问:“哎呀哥哥啊,你这个门怎么回事啊?”居进青开着玩笑地回答说:“哎呀!这是老奶奶嫌我来迟了,把我的车门都给卸啦!”说完又问:“老奶奶是什么时候走的?”徐承军回答说:“晚上九点钟。”说着,徐承军领着他进灵堂。
尤世昌酒后显性,在堂屋后的小房间里和居子月拉拉扯扯,又往她的腰里蹚了蹚,看见居希平走过,居子月便知道大姐洞悉到了什么,她仍故作姿态地骂着:“酒多了就烦人了吧!”等居希平走出房间后,尤世昌又偷偷地塞了钱给居子月,一边说:“没事的,嘉南带你干妈先回去了。”居子月淡笑着赶紧把钱揣进口袋里,一边说:“你先躺躺休息一会儿吧。”
居子月走到厨房的时候,居竟松心知肚明地调侃妹妹,嘴角斜笑着,说:“你这个干爸认的真是及时啊。”居子月没理他,对她来说,可不是嘛,简直是“忽如一夜春风来,柳暗花明又一村。”
晚饭后,杨文武临走时也掏出了三千块钱给她,这是他觉得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三千块是他卖了多少碗面条挣来的,居子月理所当然的收下了。晚上,周万宏和周庆德又争执了起来,周万脸红脖子粗地吼道:“送葬的时候,凭什么你来抬棺啊,轮也轮不到你啊,你想钱想疯了吧!”周庆德拍着桌子并指着他,说:“你说什么呢,你再说一遍!”
而另一桌上的居竟志醉醺醺地发起了酒疯,他拿起酒瓶子当话筒地说:“各位媒体朋友们,感谢大家的到场,今天你们要吃好喝好。”说完,他又抓起叶步生的手说:“老姑爹爹啊,一会儿我带你去洗澡,请你去擦背……”
居希平在母亲的嘴里和衣兜里放了些米,众人转着圈看她最后一眼。落红清露的夜晚,几瓣寒风葬花,几瓣泫然欲泣,几瓣摇曳着对她的牵痛。
卯时已过,夜色将尽。居竟松剪了一撮头发放在红布里然后订在骨灰盒上。杀钉后,送葬的队伍穿过凌晨漆静的乡间,几缕红色的孝布在夜色中仿佛是为她送行路上的红烛,在风中摇曳着。生命如一张火纸被风吹走,叮当寒脆的钱币声砸向桥面,说是阴间的小鬼会兴奋地来抢钱。
“来,把糖水喝了,大糕吃了。”习俗的最后一步,大家跨过火盆,进屋喝糖水吃云糕,这是让活着的人继续期许人生的甜蜜吗?居照宽将菜场买来的鱼放生于他们初见的那条河里,看着鱼儿在这生命的水域里变成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悲伤的欣慰,也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原点,好像一切不曾开始。
居希平拿着登账册子放到二楼的抽屉里,打开一看,她拿出母亲在世时用的老年手机,眼泪顿时又一阵婆娑而下。
一辈子很长,也很短。依稀见她还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听着孩子们东拉西扯,她笑容满面的低着头剪毛豆。生离死别,虽然一闪而过,却拥有过那些短暂的永远。只是这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对你那般爱护。带着理想的人儿去了广阔天地,她在这条一泡尿撒到头的镇上走了重复又重复,孩子们,你们何时回家?童年的花船表演、和她结婚时的小木船、淌过生命中一条又一条的小河。如果周季山当年接受分配的房子,那她也不会遇到一生漂泊的居照宽,只是那些河不是忘川,而她还会记得吗?